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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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他们瞄着了一支万劫不复的小小船队。
那船队头尾两条帆船,趴着类似标局的枕枪枕刀人,妙不可言的是,后一条帆船仓里还半露着七八匹骡子。中间三条是篷船,这么摇摇曳曳的躲着闪着夹在中间,神秘得很。小船队这么贴海岸划桨,不是出远海的,该是搭半路船的。顾大梁说:“都什么时候,还贩货?”涿说:“不是贩货,货呢,是在前,标局在后,这夹在中间的,是人,两头这么多人马,中间是贵人。妖岬头上常有大船过哩,他们是奔大船去的。”顾大梁低叫了一声,叹道:“撞上了,拦得住么?”岈叫道:“扫光了再拿船吧。”涿吓了一跳,说:“哪有那么简单,帆船那么多人,都有家伙的,他们调个头对付我们,划远了我们追不上,直逼过来,我们吃不销。”顾大梁问:“妖岬能横着踏马过去吗?”岈惊叫道:“我们几丁人一拉开,正好让他们点射呵?”涿知道顾大梁没那么简单,说:“三里长,只有几处是没马背的,露的多,有几段是没马膝的,没见过骑马过岬的。”顾大梁说:“人下马,牵着走,怎么样?”涿不说话。顾大梁说:“这样,这里只留我和岈。你们八个都赶过妖岬,要走到最远,该到尽头的到尽头,因为他们见着了,埋伏来不及了,就装作没事,等我这里响枪你们再威胁他们过来跟我说话。行吗?”老家伙老叵爷知道顾大梁这是在问他,可他还是反问顾大梁,说:“你想好要他们跟牙师长会有什么瓜葛没有,要是他们跟驻军都买通了,我们下手行不行?是民船倒好了。”顾大梁说:“到这时候只能试试了。”
没想到老家伙老叵率领的八人八枪八匹马刚过岬头不过百丈,小船队早已猜着了七成,但见三条小篷船先调头,由一条帆船护着远去,前头的一条帆船猛一调头,来势凶猛,直逼岬梁上的老叵等一行。老叵可是个什么人呢,只三丈远见帆船上淌水过来的人,没头没脑就骂道:“呀嗬,我们几个哥假假还穿着洋雨衣呐,就凭你们这几套标局的牛皮羊皮要惹事?”
来人可是个红狼眉头黑玉暴牙的豹子眼睛,逼近老叵吐了一口唾沫星,叱道:“你是谁,这么跟我说话?”
老叵斜了一眼给前面牵马的宽和后面牵马的瘦马。宽和瘦马不由分说扔了马僵就抬枪过来,那豹子眼睛不知闪躲前还是闪身左右,两只枪托带了一瓢海水就白光黑影过来了,豹子眼睛倒在水里吃了宽一枪托,他突然从水里伸出一眼黑洞洞的短枪口来。没等他说话,后面的船上枪响了。老叵可不吃这一套,又给宽和瘦马丢了个眼色。宽和瘦马索性把长枪扔了,溅一片水扑将上去盖了豹子眼睛,乌哇哇了一阵,宽把豹子眼睛反剪了抬出水面,背后又给了他一膝盖。豹子眼睛知道他遇见什么人了,只把那枪举上天顶,并不扣响。那可是个给船上的暗号。豹子眼睛说:“别玩玩玩了,你们说话的上船吧,跟穆副官,陶逼官说说说,别别玩了。”老叵哂道:“叫你们什么穆副官来跟我说话!”豹子眼睛这时才看清了老叵,豹子眼睛平生没见过有如腊像的水牢人,他的紫斑狼眉,他的腻白秃颅,他的佛尊腮帮,他的幽晦牙盘,他的铜钟嗓门,豹子眼睛别无选择,说:“别惹穆副官生气,这数百里海防,除了几位师坐,就轮着几位副官说话了,他督察的不是一般军务。”这么说,这几船便衣是不好惹。他这话刚落,那帆船上放下一张竹排来,哗哗哗哗就划到了跟前。老叵早把这事料着了,把他的马僵丢与瘦马,兀自上了要沉不沉的竹筏,豹子眼睛要爬筏,老叵吼道:“我过去,你留这里。”豹听出来这是押他当人质的意思,脸上刷地乌了。那筏载着老叵回那船上。这边七位端枪人都趴在马背上瞄准船上的,那船上的也趴般头瞄这边的。
彼此在准星上惊见了潇潇斜雨的不同寻常,同时发见了沧溟的无以穷期的阴郁。
不知老叵在船上说了什么,船调头,直向岸边。那三条小篷船和一只帆船若即若离,紧随其后。
宽和瘦马等也沿黑岬折回岸边。
有人抖一把洋伞遮着穆副官上岸,这回是他们把老叵押在船上。
穆副官见乱石后兀自走出一个顾大梁,吓不动了。
他们一任海风拍打,都瞪了眼相恃。
撑伞的吼道:“哪一路的?”
顾大梁真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一路。不过他勃然大怒了,他可不喜欢别人这么问他,他端详那很不耐烦的骷髅副官,读明白他三十七八的壮岁和比岁数更贪婪更豪莽的那份刁钻,却这么问道:“是撑伞的说话吗?”
穆副官原本就惧怕黑枪,看这人比船上的腊人更神秘,他的半白的壮年冷眉,他的如血如焚的眼珠,他的摔残了的磅礴的肩腰,人从死境来,所谓人不畏死,何以死惧之,穆副官说:“这防地上牙师长管不住你们?”
顾大梁心里苦叫了一声。他知道蒙县长也得听牙师长的。知道找错了冤家对头,要借船,恐怕他是说不圆也说不赢了。顾大梁哂道:“敢问长官一句,你们船上的旧家什真敢出海呵?”
撑伞的吼道:“你是在跟穆副官说话!你是谁?哪部分的?”
顾大梁又瞪那撑伞的道:“我就问你们二位是谁说话?我中国名叫顾大梁,办抗日大事哩。”
“你只告诉你是哪部分的。”撑伞的吼道:“这里是穆副官说话。”
“这里是我说话。”顾大梁说:“要借你们几条船,借了还能还。不借,连人带船都没了。”
撑伞的脸上青了白了,盯顾大梁低声问道:“你这意思是要劫驻军的船?你?”
顾大梁咳了两声。
岈从石头逢里抬出头来,同时,那黑洞洞的歪把小口也探出来了。撑伞的和穆副官刚看了个影子,那黑洞口喷了火。
穆副官回头,但见贴岬头的帆船上歪倒了三四个影子,其余的枪往天上乱放。
穆副官知道船上不能对他的方向打枪,可岸上敢往他船上打枪他是想不到的,他更想不到,这岸上有采用保弹板供弹的日军99式轻机枪,这种30发弹匣的精锐家伙是10月才服役的,而且,这岸上有这等射手!
撑伞的颤抖起来,嘘道:“穆副官!穆副官!”
穆副官问:“你们要干什么?”
顾大梁说:“我说过,你借船呢,我们用了就还,该干什么你们还干什么。要不借,连船带人,都毁了。不是我们毁你们,是日军毁你们。”
“你教我们穆副官打仗?”撑伞的又说道:“你们比穆副官知道哪有日军?什么时候有日军?”
顾大梁喝道:“你给我住嘴!”
“借船?”穆副官不以为这事是吓唬话,他问:“你知道你们借不动,能说说借船干什么吗?”
顾大梁又咳了两声。
岈这回多打了一梭。
岈是吹牛,他说能断了打歪把。可顾大梁知道,弹匣空了。不过他知道蒙县长把什么都想到了,送的是半箱弹匣。

穆副官又看那船,这回是多倒了一倍,是几个,因为有在船上晃的有往水里窜的,他看乱了。穆副官知道他上错岸了。
顾大梁说:“穆副官。你们干什么我也不问了。这样,你叫你们的船贴了海岸走,你呢,跟我们长官见个面。”
“不管是谁,穆副官是你们长官!”撑伞的吼道:“你叫你长官来见穆副官!”
顾大梁把付惨白的脸绷歪了,问:“穆副官,真不是你说话?”
穆副官知道这话的意思。急忙说:“好。”
撑伞人就拉穆副官要回头上船。顾大梁喝道:“穆副官留着。你上船说穆副官的意思!”
撑伞人回头叱道:“你敢?”
顾大梁一抖身,一柄红木套匣的大正十四年式日本手枪抵在撑伞人的左肩头上。顾大梁说:“慢了,我把你们几条船全沉了!”说罢往下挪了两寸,点了点他的肱骨,铛地给了一枪。
撑伞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大梁的处事方式,跌了,爬起来的时候是掏枪动作,顾大梁哪会粗心大意,绕穆副官给了一脚,反扭了撑伞人的右臂,抬了,说:“你不知道**,也该知道黄埔军校,当年我学吓人,你命不如一条狗。滚!”说罢一推,撑伞人倒地,枪在顾大梁手上。
穆副官说:“没事。去吧。你们在水上走。我在岸上走。”
撑伞人爬起来还是目瞪口呆。他自扶自抱了左肩,躅躅去了。
老叵在穆副官他们的船上。穆副官在顾大梁的马上。宽和涿他们在岸上。一个纵队靠向蒙县长坐镇的妖岬岸湾。
天只贴沧海亮了三尺五尺,好象那银光很沉重,纷纷畅落之后,剩在天宇的惟有晦与暗,云和雨了。
海是一丈一丈地涨高,天是一尺一尺地下垂,光明的镜片行将碎裂。
牙营长没想到临了海边的日军武器全长了眼睛,半里路的射程内,一人一马也不能逼近。日军不但武器长了眼睛,连他们的望远镜好象还能转弯了盯人,这阴云里连雨泪都黑涔涔的,日军是怎么发现了几道湾前的兵马呢?他们是在避风喝酒吃肉的时候遭受三十来名骑兵袭击的,真是复仇旅,他们一露面就弹火雷鞭,嗖嗖地狂扫,兄弟们趴了才听见死沉烂醉的蕉柱蕉杆居然嗡嗡齐鸣,那蕉叶上的弹雨细碎如冰雹。幸好牙营长和孟连长七年人刚从蒙县长那里回来,堵住了隘口,趴了就射击,刚旋入峡谷的日军猛听背后有枪,惊以为受了伏击,只落马八人九人十二人十七人,哗地就陡转回来。峡谷的兄弟们这才惊醒了抓枪反击。孟连长的枪法了得,一名日军小目中弹勒马,盘了个陡转的大弯,惊的撞的倒地十来名日军,被滚下陡坡的兄弟粘着了乱砍,马上的地上的旋作了一团。不出三十个日本鬼砍刀也是有备而来,扔了枪,血肉横飞,好在贴上了,兄弟们眼红胆壮,要么挡倒了马,要么扑下了人,没让长的砍刀占上便宜,日本鬼又空了十来付马鞍,急成旋风,飘过人头,仰了要夺隘口逃逸,把个还揣枪找人的孟连长给踏了踩了,牙营长刚躲过风口,十七八个鬼子已拍马过了,牙营长拉了孟连长,没拉起来,孟连长一脸的血光,只象醉了一般,拉起来了,却站立不住,又倒了下去,牙营长大惊,不知孟连长是断了折了还是碎了哪盘骨节,没想到孟连长自己爬起来了,摸摸下巴,嗷嗷道:“碎碎碎了。”牙营长翻掌去托,更吓了一跳,肉是绽了,骨是碎松动了。牙营长一时慌了手脚,孟连长不急,又手又眼,意示他用布蒙了,牙营长扒了一具死尸撕布给孟连长包裹了,孟连长趴地还在瞄准,只是刚端直枪,头一歪,晕过去了。牙营长这时才想到日本鬼,二十几个兄弟早已趴地开枪,可是只听枪声一阵一阵的响,那渐去渐小的日本鬼没一人翻下马背。牙营长站了咬的牙齿嘎嘎响,气的天旋地转,知道从大山到丘陵,有眼的枪比有眼的人能要命,旋风的马比胆大的人能进退。牙营长下令马上往蒙县长的岬口转移,那里有拒敌乱石,有蒙县长,再越雷池一步,便可以葬身大海,看是谁的命死谁的命生了。兄弟们酒全醒了,扔下36具尸骸伴日本鬼23具尸骸,人马刚出了三里隘口转上岬头的长坡,日军又旋风一般攻入了隘口,这回是搭的歪把,一阵风扑,一阵风冲,一阵风扑,一阵风冲,牙营长趴在丘坡的石槽里看了日军黑压压的在低洼峡谷一扑一停,爬两侧斜坡有呼有应,吓了一身冷汗,若是慢了一刻钟,让日军堵在隘口,百来条命,算是休了。那头放日本鬼扑空去了,这头催兄弟们快快趴射击位置,牙营长这才转到岬口的长滩上找蒙县长。牙营长十二分地佩服蒙县长和顾大梁,他们早在出隘口的时候就把事情说了个**不离十了,原来日军就是等海上的消息,临了海,海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谁挡了谁近了他要扫谁,这下子,也只有这三五十亩乱石好赌了。只是现在蒙县长和顾大梁都不知道孟连长他一头猛虎给马踢昏了,而且该死的是,牙营长发现,兄弟们远射点射真不是手脚,那么,下水如何?他这么忐忑着,险些摔下马背。
牙营长更没想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喝呼他。
穆副官。
穆副官站在蒙县长的轿边上踱步。也是刚到的样子。“牙营长好呵。”穆副官阴阳怪气说:“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是牙营长。”
牙连滚带爬下马又来到穆副官跟前啪地行礼报告。说:“昨天我和蒙县长到牙师长那里报告,没见穆副官。”
“我是条海狗,专门闻石头砂虫的。没福气进城吃什么南霸天蛇宴,也没福气对海风喝什么军令酒。可我都听说了。现在我要知道,你牙营长是什么时候,得了谁的军令,你们接管这防地?而且,你们凭哪一条哪一款,胆敢扣押牙师长的军用船?”穆副官越说越忿气,说:“你牙营长和牙师长堂叔堂侄的事我不管,我只要知道,耽误军机,你的脑袋,还有谁的脑袋有这么重?”
顾大梁说:“蒙县长,你们说话吧。我在后面侍候。”说着,仰了走掉。
牙营长知道个眉目了。牙营长只是不知道轿里的蒙县长是醉着是醒着。牙营长知道蒙县长的乌纱尚不足与穆副官过招,不过牙营长也知道蒙县长在牙师长面前抖的是兄长的威风。牙营长是怕穆副官不知道这一层。
因为轿夫都已退下,轿子象一座微雕的酒肆,被人遗忘了。它静穆,安谧,一任海的风,天的雨,横直吹着,洒着。
牙营长不知道该不该去掀一下轿帘,站不稳了,好象那大海是岸,而岸却是大海。
拂晓的阴风是怎样的一付棺材,它的冷光,它有苔绿,它的异味,翻出来鱼鳖的骇骨和龙蛇的凶兆,直把个人间折照的非天非地,非岸也非海,倒象是华灯初上的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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