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慎行”书屋遭检查
章云龙履步唯艰
书屋小店客如流，遭遇查抄又添愁。
读书能使人进步，一言堂中无自由。
“慎行书屋”的开业，标志着章云龙为了生活，第二次创业的梦想成为现实。
书屋四壁，三面是书架，阳面临窗放着几张原茶社剩下的桌椅。顾客们选书看书出入都很方便。他的经营方式也很灵活，售新书、收售旧书、出租书，任人选择。因为叶子是章云龙的多年同事，无生活之忧，她不计报酬，也一心肯给他帮忙。特别是这两位教书出身的人，没有商人气，喜欢和顾客交谈。他们发现哪些书有可读性，就推荐给顾客，顾客需要哪些书，就进哪些书。他们有时候还同朋友和有兴趣的读者，开展自由讨论。这一特点，是天津大书店不可比拟的。
书屋经营了一年，经过算账，除去各种开销和捐税，虽盈利不多，也比在学校教书收入多些。每逢星期日，他们的朋友没事，还都愿意在书屋相聚，毫无顾忌的谈天说地，章云龙和叶子的心情，比在学校也舒畅了许多。
有一天是星期日，武铮大早就兴致勃勃的来到书屋对章云龙和叶子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也有了新的工作啦！”章云龙兴奋的问：“在哪高就了？”武铮说：“谈不到高就，是朋友介绍，在交通洋行做文书。”叶子笑着说：“恭喜你，你是因祸得福，上升成白领了。”武铮说：“你误会了，咱们这种人，当不了白领。俗话说，‘受人一饭，听人使唤’，领导叫写点啥就写啥，充其量是个小职员而已。”章云龙说：“你底子好，写出文章来，一定是妙笔生花。”武铮笑着说：“章兄你也误会了，洋行里那些人，多数是经济圈的神仙，滑头滑脑，说话做事，假的多，真的少。他们不讲什么文采，只要合他们的口味就成。”
章云龙、叶子和武铮正说话间，张不凡两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的走进来了。章云龙见了他就半开玩笑的说：“足有半月没见到你的人影，你到哪不凡去啦？”张不凡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没好气的说：“别提了！前些日子，田副市长他妈死了。天津做大事全活的有六七处，管事的派人把我父亲找去了，要给他们搭和尚、道士、尼姑、喇嘛四座经棚，纸扎五百件，要全部用丝绸糊制。要准备三十二杠金蟒大棺罩一顶，孝服五百套，孝子孝孙用的哭丧棒一百个。这些东西要求五天内完成。我父亲忙不过，叫我去帮忙。我对管事的说：‘据我所知，田副市长没儿子，做那些孝子孝孙的哭丧棒有何用？’管事的不耐烦的说：‘你真是个傻二头，他没儿孙可以花钱雇嘛！’我父亲嫌我话多，怕惹事，就把我撵回来了。”武铮说：“你确实有点犯傻，你们做的是生意，活越多，挣钱越多，问那些闲事干嘛！”张不凡说：“不是我爱说话，我总觉得那些有权有势的，为炫耀自己的身份，办红白事，都喜欢大吹大擂。据我父亲说，在天津大办丧事的，除了张勋、李纯、小德张，就属这个田副市长了。其实，他们所花的钱，大半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真有点拿着无耻当光荣。”叶子插话说：“人家有机会能捞钱，你我之辈想捞还捞不到呢！”
叶子的话音刚落，马欣就一脚踏进书屋来笑哈哈的说：“现在已经是民国了，要说我们光头男人赚钱不容易，你们女人就比我们容易的多了。”叶子听了马欣这句话，觉得不是滋味，就佯装生气的说：“你这话我明白，还是少糟蹋我们女人。我不否认女人有天然的特殊条件，当年京城里的赛金花，一无权二无钱，就凭着身子，能攀上八国联军司令，还能攀上国民政府的外交官游历欧洲。可是到头来，落得斗室的房租交不上。她会吸烟，但没钱买烟，有记者想采访她，条件之一就是得给她一盒烟，你们看她活得惨不惨？”马欣说：“中国就出了一个赛金花，我看现今有些女人就凭着身子，生活的也很滋润嘛！”叶子说：“你是见物不见人，不懂她们的心。她们做的事，绝对不敢对自己的子女和亲友们说，只有把隐痛深深的压在心里。”章云龙说：“叶子说得很实在。依我之见，无论社会如何变化，道德仍然是人类异于禽兽的最后一道防线。”
几个老朋友正在漫无边际的说话间，魏一刀拉着铁青的长脸也走进书屋来。这时人们一愣，有人问他：“大白天你不去卖菜，跑到这里干啥？”魏一刀找了个座位坐下说：“今天我罢工了。”章云龙笑着说：“你是个体商贩，你罢谁的工？”魏一刀赌气的说：“罢我自己的工。”马欣给他倒了杯热水说：“究竟为啥跟自己赌气呢？”魏一刀情绪稍平静了些说：“今天起早，我拿十万块钱买了一百斤白菜，担到市场后，那些工商伢子可能是酒喝多了，要收我十万元的摊位费，这太离谱了。我不认可，就是没收我的菜，还要打我。一气之下菜我不要了，就跑到这里来啦。”在座的人听了，都感到很憋气，章云龙半批评半劝慰他说：“老弟呀！照你这种倔脾气，怎么能在社会上生存呢？遇事还是制怒有益呀！”魏一刀说：“你的话我明白。不过，也不能欺人太甚，大不了我不卖菜了。听我父亲说过一个故事，当年唐朝安禄山叛乱，军队把皇上和他的爱妃杨玉环围在马嵬坡（1）一定要杀杨国忠和杨玉环。高力士把杨玉环勒死后，她丢下一只锦袜，被当地一个开野店的老太婆拾到藏起来。后来她就以百钱让过客看一次。真有好奇的争相观看，她也就由此致富了。过些日子，我就去遵化清东陵转转，或许能捡到过去孙殿英盗墓时扔掉的慈禧太后一只船型鞋或一条内裤，我也能生活。”魏一刀把话说到这里，在场的人都被逗笑了。张不凡问他说：“老魏呀，现在是白天，你怎么说起梦话来啦？”叶子说：“他要想奇货可居，可是世间哪有这么些巧事呢！”魏一刀说：“你们说我做梦也罢，奇货可居也罢，不久前我去浴池洗澡，就看到一个中年人，在浴池门口摆放着一个布袋，里边装着像鹅蛋般大小满布蜂眼的东西。他是由唐山来的，说这个东西是唐山的特产，叫搓脚石，一万元一块。当时我买了一块，还真管用。可是后来知情者说：“这哪里是唐山特产，这就是炼铁厂扔掉的废渣打磨成的，咱们天津钢铁厂也有。”
人们听完了魏一刀为了生活的奇思妙想，马欣用眼扫视了一下四周对章云龙说：“今天咱们这些臭味相投的人都不约而至，可是自从书屋开业以来，我还未曾见过嫂夫人王巧云老师，她在忙些什么呢？”章云龙微笑着说：“多亏你的关爱。她这一年多时间，除了在小学教书授课，我知道她已经奉教了，每星期都去天主教堂，我看她对时事已经麻木了。”
章云龙等几个朋友正在书屋漫无边际的闲谈，有两个警察和两个穿便服的人走进书屋，问谁是书屋的老板。章云龙恭谦的站起来说是我。他们自称是检查文化市场的，看看书屋出售的图书。章云龙自认为无论是当教师、开茶社、开书屋，一向是遵纪守法的，所以，很放心的乐意他们检查。
警察们沿着书架查看，他们由旧书架上抽出一本《金瓶梅》往桌面上一摔对章云龙说：“这种诲淫诲盗的书，你怎么能卖？”章云龙正在想怎样回答时，武铮站起来说：“老总（2），你看过这本书吗？”警察眨了眨眼说：“我没看过，但违目中有。”武铮态度温和的说“我原来是个教书的，直不讳言，我看过这本书。由字面上看，它写的是西门庆和潘金莲等女性勾连的故事。可是从文化角度看，这本书开创了章回小说描写市井生活的先例，更是一部具有真正意义的人文作品。这是被有识专家所公认的。此外，老总您想，难道五百年后的今天，就没有类似的西门庆和潘金莲了么？”警察不耐烦的说：“你们知识分子最善于辩论，我没时间和你争论，这本书依法没收。”
在检查中，一个穿便装的，由书架上抽出一本张恨水著的《八十一梦》。他对章云龙说：“这本书不能卖。”章云龙说：“张先生这本书我曾看过，他只写的胡乱做的梦。做梦自然会有些不合逻辑不合时宜的事，但毕竟是做梦啊！”对方说：“他张恨水做啥梦，我们不知道，也管不着。你说他是胡乱做梦，可是他写梦的时候，应该是清醒的、明白的。你要知道，利用写梦来发泄对社会的不满，也是文人们的一大发明，因此，这本书不能卖。”
章云龙和检查人员正在交涉中，一个警察指着书架上摆的几本《鲁迅杂文集》说：“这几本书也应该下架。”章云龙小心翼翼的争辩说：“这些书都是正式出版物，国内外都有发行，而且其中的文章，均早已在报刊上发表过，违目中也不包括它，为啥不能卖？”一个穿便装的检查人员说：“你这个老板也是有文化的，鲁迅虽然说话有些口吃，而且是南腔北调，可是他的笔杆子却很厉害，专门爱挑时政的刺。在上海和北京，也很有他的势力，说不定他是拿了苏俄卢布的，不管违目中有没有我们说不能卖就不能卖。”一个警察插话说：“你不听话，就封你的门。”
在警察和政工人员检查书屋过程中，魏一刀看到他们刻薄蛮横的态度，忍不住站出来说：“各位老总和先生，请容我说几句话：你们在这个书屋，挑出这个不能卖，那个不能卖的书，只能让我们看那些没有味道的《铲共大观》和《中国之命运》（3）之类的书，还让我们有中国文化吗？”检查人员一时被问的口塞。一个警察瞪起眼问他：“你是什么人？”魏一刀说：“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只是想向你们请教这个问题。”警察说：“我们是执行公务，你要请教问题好办，你就跟我们走，有地方让你明白。”这时，书屋中几个朋友骤然精神有些紧张。魏一刀却毫无惧色的说：“我自幼一不违法二不违纪，就是爱求个理。因此，我进警察局同进厕所一样，我跟你们走，正没地方吃午饭呢！”这时，叶子急了，她喊道：“老魏，你不能跟他们去！”章云龙赶紧陪笑说：“各位都不必感情用事，都是话赶话，算不了什么事。”几个检查人员，自知带走魏一刀没有正当理由，就瞪着眼对魏一刀骂了一声“神经病”夹着几本书走了。
检查人员走了以后，武铮和叶子都埋怨魏一刀，不应该同这些人硬碰。张不凡说：“这世道我看透了，民犯法法在，吏乱法法亡，无道理可讲。碰他们一下也没啥了不起的。”马欣说：“今天老魏的行为，也给章兄做人壮了胆。”魏一刀笑着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是老粗，这就叫做‘落叶不是无情物，烂作泥土也护花’嘛！”叶子笑着说：“老魏你记错了。应该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时已中午，章云龙高兴的要请他们吃饭。他的话音刚落，人们二话未说就都溜走了。“慎行书屋”在慎行中还是遇到了麻烦。人们都走了，书屋里只有章云龙和叶子坐在屋里发呆，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注：
（1）马嵬坡：在咸阳西。
（2）老总：在国民党统治时期，老百姓都习惯称军警为“老总”，有敬畏之意。
（3）《中国之命运》：书名。一九四三年秋，国民党蒋介石出版了《中国之命运》一书。书中扬言，“没有中国国民党就没有了中国”。当时延安的《解放日报》以“没有就没有新中国”为题，发表社论，与之针锋相对。音乐家火星看了这篇社论，立即创作了《没有就没有新中国》这首歌。它唱遍了解放区和之后的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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