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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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俩老人闲聊品画
夜深沉荷花殒命
年根岁底时光流,谁人欢欣谁人愁
阵阵恶风摧人急,可怜荷花一命休。
冀东农村习俗,每年腊月二十九日至正月初五日,男不动锄镐,女不动针线。二十九日午饭后,王菊圃家中无事,老闺女王巧雨向爸爸提出姐妹三人想去城里买年画。王菊圃对把三个女孩子放出家门不放心,就派冯二陪她们一起去。冯二也巴不得乐意到城里转一趟。但是,他还不好意思同女孩子们结群,只得像保镖一样,等距离地跟在她们后边。
孩子们都出去了,王菊圃感到闲着无聊,就翻弄他的书画箱子。他从中选出两副画轴,一轴是他父亲的遗物,是个四尺多长的横副画卷,画名叫《农家乐》,卷尾落款谦和,是庚子年秋月的作品,但终不知谦和是何许人。画的内容是农家渔樵耕读四宗事,颇有生活气息,只是画工线条呆滞,形似而乏神韵,显然是出自民间画匠之手。另一副是类似中堂画,是十年前花一块银元由城里旧书画摊买的。画的名字叫《一笑图》,没署作画年月,只有一枚谁都看不清的阴文印章。画的内容是两枝青翠的斑竹底下卧着一只狗,狗的眼睛炯炯有神,皮毛画得极精细,但不知这样的构图是何创意。
在胡家庄,王菊圃最相契的人是同庚胡景寰,也是村学的董事。他每次同胡景寰闲聊一次,都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晚饭后,王夫人和三个姑娘看买来的木版套色年画,他就拿起长烟袋杆和《一笑图》,到胡宅串门去了。此时,天已经黑了,未走出多远,依稀看到一个女人由街东头缓缓地向西走来。当他同那个女人走到对面时,她欲言又止,一闪身就过去了。王菊圃顿时想到这个女人好象是胡连庆的媳妇荷花,但并没有看十分清楚。他到了胡宅,已经上灯。胡景寰见王菊圃来串门,好象俞伯牙见到了钟子期,急忙拉着他的手让坐。胡老太太由绣花棉套的水壶中倒了一杯热水递给王菊圃说:“你来得正好,景寰这两天一直不开心,连饭都不想吃,老哥俩说说心里话吧!”王菊圃说:“明天就过大年了,是因为儿女都不在身边感到孤单了吧?”胡景寰说:“儿女都有自己的家,除了在东北的以外,近的都经常有来往,我并不孤独。就是我那个侄子胡连庆腊月二十五日那天,大清早他就找上我的门来,不说个原由,就要我替他写张休书,想把他媳妇给休了。我想,我虽然是他大伯,可是有他爸爸在,我不能随便掺合他们的家事。我向他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等你爹过大年回家后,商量一下再说吧!’不料,这小子二话没说,把袖子一甩,就不满意地走了。”王菊圃说:“前几天他也到我家去了,让我替他写个休书,我婉言谢绝了。”胡老太太笑咪咪地向王菊圃说:“去年我大儿子由关外回来,听到人们对胡连庆的议论,说他是‘情种’。其实,他算不上‘情种’,而是个地道的社会渣子。”胡景寰也笑着对胡老太太说:“他是你的侄子,也别把话说得太尖刻了。”胡老太太争辩说:“我的话并不过分,有些事你们老哥俩不知道,去年夏天,他闲得无聊,一天晚上他跑到张连举家串门,当时连举有事不在家,就在煤油灯下和人家年青的媳妇信口胡扯。连举媳妇不耐烦了,就以灯要没油了开脱他。他不但不走,反而把身子往后一仰躺在炕上,气得小媳妇走到外屋洗碗筷去了。连举回来看到了这个情景,夜间两口子吵了顿架,小媳妇委屈地哭了一天。”
王菊圃平时很少外出,还把那些爱说东家长西家短的女人们称作“长舌妇”,这次听到胡老太太的絮叨后对胡景寰说:“我听巧慧妈说,胡连庆他妈也是个很难侍侯的人。”胡景寰说:“我那个弟媳原来是城里赵家大户的一位老小姐,结婚到我们胡家时,带来一个丫鬟侍侯她。初到时还不显山露水地显着特别,未多久,就露出了刁钻的本相。那时我年龄还不大,同她接触少。现在她年龄也大了,更难缠了。”胡老太太接茬说:“近两年,不知是更年期的反映,还是因为连庆他爸爸偷着在城里有了外宅,她的性格变得一阵暴躁,一阵孤僻,情绪反复无常。她除了同儿子一心,她看着谁都不顺眼,同谁都不爱来往,还吸起了大烟。”胡景寰说:“最倒霉的就是小媳妇荷花,听说前几天早晨她给婆婆倒尿,脚下有冰不慎滑倒了,摔坏了尿盆,婆婆就大骂:‘我还没死,就先摔盆子,这是盼我早死呀!’胡连庆知道后,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一定让她滚出家门。最后还是在有人劝阻下,给婆婆下跪叩头才饶了她。”
王菊圃听了胡景寰夫妇的述说,忽然想到临来时在街心遇到的那个女人,说:“我刚才看到一个女人往街西头走了,好象是胡连庆的媳妇荷花,因为天黑,我未看清楚。”胡老太太说:“可能是打架又被赶出来了。”胡景寰说:“明天就过大年了,出嫁的闺女也不能在娘家过年,能把她赶到哪去!”王菊圃沉思了一阵说:“这个媳妇的娘家人可能太软,不然,也不能让自家的闺女受这份气。”胡景寰说:“她娘家是啥情况咱们不清楚。”胡老太太说:“你们男人不太懂女人的心,一般出嫁的女人,有些不顺心的事,都不愿意向家里人说,怕家里跟着操心,多数是瞒着忍着,只怨自己的命不好。也有极少数女人眼里不容沙子,有不如意的事就回家告状,甚至搬来‘娘家军’两家打得不可开交,也没好结果。”王菊圃听了胡老太太的这番话,想到已婚的年轻女界,在忍与不忍之间,还应该想到它的后果。

王菊圃和胡景寰夫妇三个老人正在说话间,屋内的挂钟已经指到夜十点钟了。王菊圃余兴未尽地展开他带来的《一笑图》,请胡景寰品评,尤其是想知道这副画为啥称“一笑图”。胡景寰仔细端详了一阵说:“这副画我在年轻的时候,在北京一个小书画店也见过。店主坦直地说,它是赝品,原画应该是出自苏东坡的手笔。”王菊圃问:“这副画是否就是你曾看到的那副?”胡景寰肯定地说:“绝对不是,当年我看到的画纸,比这副画的纸还旧呢!”王菊圃又问:“你能说说这副画构图的含义么?”胡景寰说:“我刚看到这副画的时候,也不懂它为啥叫《一笑图》,据我提到的那位书画店主说,这个画采用的是谜语画题。你看,两根翠竹,代表一个汉字的竹字头,竹字头下面的狗也是犬,竹字头下面加一个犬字就是一个‘笑’字了,故画名就叫《一笑图》了。王菊圃请胡景寰赏完画,感到很开心,可是夜已三更,他担心影响胡老休息,卷起画就告辞了。
王菊圃走出胡宅不远,就看到街心站着三四个人正在议论什么事。他认识这些说话的都是本村人,他们告诉王菊圃说:“刚才有个过路的人说,看到庄西胡家坟的树上有个人自尽了,问他是男是女,他说天太黑,看不清。”王菊圃又问:“这件事有人报告了吗?”其中一个人说:“保长知道了,并派当值乡丁州县局子报告去了。”
王菊圃回家进到屋里,见王夫人已经睡的鼾声阵阵。他听到村西胡家坟有人自尽的事,思绪沉浮,是谁在过大年了却感到没有生路了?他连吸了三袋烟,也感到很疲乏,才脱衣躺下了。不知几时,他听到有个女人在窗外轻声呼叫:“王先生,王大伯!”王菊圃猛地由炕上坐起来问:“你是谁?”窗外人答:“我是胡连庆的女人荷花。”王菊圃听到荷花二字,惊恐不解地问:“深更半夜的你找我有啥事?”荷花说:“我在胡家庄无亲无故,我有几句憋在心里的话想向你说。”王菊圃对这个素无交往女人的造访,应如何应对,毫无思想准备。于是说:“你有心里话,最好是向你公爹说说才对。”荷花说:“老爷子在城里住,长时间不回家。就是他在家,因为胡连庆是他儿子,他也不会替我说句公道话。”王菊圃又问:“你为啥找我这个外姓老头子说话呢?”荷花说:“因为你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王菊圃想,面对荷花这个可怜无助的女人,既不便效仿柳下惠,也不能做鲁男子(1)。在两难之中,硬着头皮慢腾腾地说:“你稍等,我点上灯去开门。”荷花说:“我不想进屋了,就隔窗说几句吧!”王菊圃心想,这样最好。荷花接着说:“今儿个晚上,我给胡连庆洗脚,洒在地上一点水,他就骂我是废物,并把一盆水踢翻在我的身上,接着就把我赶出家门。我有冤无处诉,我知道先生是个事理通达的人,我把委屈说出来,死个明白。”王菊圃安慰她说:“现在外边天黑夜冷,你先回家吧!等明天我去找你大伯胡景寰,一起帮你说话。”荷花说:“家我是回不去了,现在我去城里,到城隍庙找城隍爷告胡连庆。”王菊圃听到话头不对,怕出不测,就喊道:“孩子啊,你可不能做想不开的傻事啊!”他这一喊,把熟睡的王夫人惊醒了问道:“你对谁喊呢?”这时,王菊圃才知道自己仍躺在炕上,刚才发生的事原来是做梦。他起身穿上衣服,点上油灯吸烟。王夫人说:“昨晚你去胡景寰家串门,是说话太多累了吧?”王菊圃说:“不是因为说话太累,而是我回家来时,有人说看见庄西胡家坟地有人自尽了,我预感是胡连庆的媳妇荷花出了事。”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注:
(1)鲁男子:春秋战国时人。一日夜下暴雨,有村民寡妇房屋将塌,敲其门想避险。鲁为避免男女接触产生闲话,拒不开门,结果该寡妇被砸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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