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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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七年春,又到一年一度科举考试的日子了。一直没等到商隐的信,也不知他来没来长安。找令狐绪问了一下,他只说商隐已经离开太原(此时令狐楚调任河东节度使,居太原),但是没来长安找他,他也正在到处寻他。我偷偷翻了秘书省进给皇上的今年新科进士的名单,上面没有商隐的名字。他到底来没来啊?我心急如焚。
到了放榜的日子,皇上为了拉拢这些天子门生,以便从中挑出能担当大任的亲信,决定亲自主持琼林宴。我得了空出宫,为了掩人耳目,特意乔装了一下,把脸色化得有些黄,眉毛化得粗一些,嘴唇上敷上一层薄薄的粉,掩去红艳的唇色。左右看了看,容貌不再那么引人注目了,赶紧换上一套半新不旧的男装,持小铜牌出了宫门。
曲江一带热闹喧哗,人山人海中何处去寻商隐的踪迹?
我雇了一辆马车,直奔华阳观。商隐没去令狐家,有可能随进京应试的士子一起,蹴居于华阳观前院。遣车夫进去一问,结果并没此人。我略静下心,想起上次也是放榜日,他突然不见,还是在曲江边那家胡人酒肆找到他的,这次他会不会在那里?
让车夫掉转马头,往胡人酒肆而来。果然,在一大堆白衣书生中,我一眼看到商隐神情落寞地坐在角落里。轻轻地吁了口气,忙跑过去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臭小子,以后再失踪,看我找不找你!”
他被拍得一愣,仔细一看是我,一扫郁闷之色,含笑拉我坐下:“我哪有失踪?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看了眼他的神色,虽有些沮丧,但还算平静,遂笑道:“难不成你在这里守株待兔?”
他“扑哧”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啊,可不就逮到了你这只灰不溜秋的小兔子?”
“我现在很难看吗?还不为了你乔装改扮,你可不许嫌弃!”我嗔道。
“小生哪敢嫌弃啊。不过你扮得可不算成功,你不知道,自己最迷人的是这双盈盈秋眸,除非你把眼睛蒙起来,否则……”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什么?”这样热烈的目光,让我有些发呆。
“你看,就是这样,有时茫然朦胧,有时神采飞扬,有时温柔娴雅,有时活泼俏皮,每一个你,都引得人转不开眼。”
他从不说这样的话,不知为何今日偏把酸得掉牙的话说得如此多情,一时让我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难为情,脸色变了几变,终是做不了含羞带怯的样子,索性瞪了他一眼,佯怒道:“我看朝廷要是开风流科,你肯定能高中。”
话说完才知失言,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偷眼看他,脸色倒是没变,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忙转开话题:“隐,你这次来长安怎么没跟令狐大哥联系?”
“我是瞒着恩师,自己偷偷跑来的。恩师说今年科考主持是李党中人,与他素不合,必不会取我,不同意我参加今年的考试。可我,我想凭自己努力试一试,更重要的,我想来见见你。”
在紫宸殿待了这么久,看多了朝堂上牛李两派互相攻击倾轧之事,只是没想到还会影响商隐的仕途,不禁叹了口气。实践证明,说什么取士凭才,原来都是空话。任谁也不会录取一个敌对阵营里的人,此人要是无才还罢,要是才高八斗,那不是纯粹给自己找麻烦吗?
“你既明白其中原因,考不中也不必放在心上。这牛李两派互不相容,连皇上都十分头痛,无法约束,你又能奈何?”说完才想,怎么在他面前提皇上,本来他就十分敏感,以前都避而不提,今日怎么连连说错话,不由有些懊恼。
果然,他脸色暗下来,低头倒了杯酒慢慢饮下,半晌方道:“皇上,对你好么?”
这话叫我怎么答?要说好吧,恐引他胡思乱想,如说不好,又引他担心。就这么略一沉吟,他已察觉,抬头看我,目光有些酸涩。
“八郎曾说过,皇上如何宠爱你,为了你,破了许多规矩。民间也在传,皇上下旨不许女子穿胡服是在和你斗气,还传说因为你穿了一件特别美艳的衣裳出现在王公贵族面前,引得皇上打翻了醋坛子,所以如今女子中盛行起这种薄纱半透衣。瑟儿,关于你的传说很多,每一件大家都津津乐道,传得极为香艳。可是,我每听到一次,都觉得有如万蚁噬心,又痛又无可奈何。现在,你告诉我,他对你好么?”

他的双眼就这样看着我,一瞬间,我也感到了那种又痛又无可奈何的情绪。
“皇上对我很好,他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可他所能给的,不是我想要的。他是天子,对我百般疼宠,目的就是想把我留在身边,困于皇宫,他以为这就是爱。在别人看来,这也许真是莫大的荣宠。可是隐,你应该了解,我要的不是这些,我不适合做一只金丝雀,被养于黄金笼中,折断羽翼,失去飞翔的自由。我不喜欢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后宫,更加不喜欢为了去争抢一个男人所谓的爱,而使自己变成其中的一员。更何况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男女情爱在他心中是最末位的东西,天下、权势、利益、名誉,任何一样都比它重要,只要需要,它永远是被牺牲掉的一部分。这些我很清楚,现在你还以为我会笨到去跳这个火坑?”
“你说的对,我也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可是,女人有时候很不可思议,明知是火坑,还是会跳下去,她们听从情感而不是理智。”商隐的脸色柔和下来,眼中甚至含着隐隐地浅笑。
“所以说啦,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对不对我的口味。得我心者,跳火坑也甘之如饴,不得我心者,管他是天子地子玉皇大帝,统统给我靠边去。”我挥挥手,毫不害羞地说。
商隐被我逗得“扑哧”一笑,追问道:“那哪个男人对瑟儿的口味呢?”
“这个嘛,咦,你不是知道吗?就是能够‘三从四德’的男人呀。哦,对了,现在又加了一项原则。”
“什么原则?”商隐的头上开始冒冷汗了。活该,臭小子,谁叫你不相信自己呢?不相信自己不要紧,连我都不信,还不该整整你?
“就是娘子永远排第一位的原则。谁能做到,我就嫁给谁。”呵呵,看你怎么答。
他但笑不语,一把拉起我的手,朝门外走去。
“喂,干什么?难道某人做不到,想绑架我啊?”我故意不跟他走,大声一喊,引得众书生侧目看向我们。
商隐脸一红,也不答话,一把抱起我,大步走了出去。
“咦?那不是怀州河内的李公子吗?他的诗才很有名,却不知原来还有这种癖好。”有人认出了商隐,身后传来嗡嗡的议论声。原来大家把我当成了男子,误会商隐有断袖之癖。
我捂着嘴偷笑,商隐的脸更红了,却不肯放我下来。
“喂,再不放我下来,明天你就成士子中的名人啦。”我笑他。
他瞪我一眼,恨恨地说:“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好啦,先放我下来。有话好好说。”在大街上被人侧目议论,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他终于放下我,却不松手,一只手紧抓着我朝内城走去。
“到底要去哪里啊?”我摸不着头脑。
“去找个媒婆。”他头也不回地答。
“找媒婆干什么?”
“拜堂成亲啊。”
“喂,说清楚,谁和谁拜堂成亲啊?”我忙拉住他。
“当然是你和我。”他笑得邪邪的。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成亲啦?”
“你刚才不是说,谁能做到就嫁谁吗?”
“呵呵,臭小子,你做的到吗?别以为简单,其实很难哦。”我心里笑开了花。没想到我捡到了一个宝,哈哈。
“你想反悔么?”他板起脸来。
“呵呵,不反悔,不反悔。我们到哪里找媒婆?不然不用媒婆了,我们私奔得了。”我兴致勃勃地提议。
他皱眉骂道:“不害臊。”说完自己倒笑了。
我亦笑嘻嘻地看着他。其实心里真觉得,就这样与他跑了吧,什么也不管,做一对流浪夫妻也不错。但也知道不可能,虽说他答应我永远把我摆在第一位,但我怎能太自私,要他为我放弃一切?
他也是知道的吧,我不会那样要求他,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其实不只是皇帝,任何一个男人,都有他要背负的东西,爱情永远不是唯一。不同的也许只有,跟商隐在一起,无论是做什么,或是在哪里,我都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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