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身在情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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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醮进行了三日,我却再没见到商隐。他那日混进来,想必冒了相当大的危险,再者以后几日,皇上都不让我离开左右,即便他仍能混进宫,也是不得机会相见。
我心里牵挂他,行动难免有些魂不守舍,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终究瞒不过皇上精明的眼睛。所幸他以为我只不过是最近太累,祭醮完后,即命我回掬霞楼好好休息。
很久没有在日暮时分即能得空回来了。我推开窗子,望着掬霞楼外一片萧瑟的秋色,觉得自己一向能自得其乐的心,也蒙上一层凄楚的秋思。又很不巧地想起了一首小令,谓曰:“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断肠人在天涯。”我将这最后一句又轻声念了一遍,只觉得这天涯断肠人直似就在眼前,黑漆漆无限酸楚的眼眸正凝望着我,直割得我千疮百孔,柔肠寸断。
心中酸痛无处可泄,凝神笔端,将这首小令写下,随手抛了笔,只觉意兴阑珊。无意间转眸,见案边画册里夹着一张素笺,抽出来只一眼,心就怦怦乱跳得厉害,这分明是商隐的笔迹!只是如何出现在这里?
视线扫过笺末,一只怪模怪样的小鸟添在那里,看了半天,我才辨出是一只小鸽子,不禁失笑,看来是道明那小子干的了。
我放下心来,细读素笺上商隐题的那首《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一刹时只觉心潮翻涌,竟似将我抛向了无着无落的曲江。荷叶生时,那一对红衣璧人尚在对月结发,只不过隔了一季,却只余一人独自徘徊,望着荷叶枯去,莲香无踪。寂寞如斯,心痛如斯,却与谁人诉?江水依旧向东流,鸾凤失伴独自飞。身在情长在,身在情长在,是不是只要我们努力,就一定会有结伴飞翔的那一天?商隐,商隐……
我紧紧揪住胸口衣裳,只觉气血上逆,直欲窒息。
“……春恨生,……秋恨成。……身在情长在,身在情长在……”一字字,一句句,不断在我脑中回荡,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将我吞没,只剩一片虚空似的心痛。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我昏昏沉沉、似睡似醒,一直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期间掬霞楼人来人往,隐约夹杂着皇上焦躁的吼声,和郑注一如既往清朗无波的声音,“……操劳过度,抑郁成疾,……心病还须心药医……”
……心药医,枉你是盖世神医,也找不来能医我的心药。我冷笑,下一瞬,又沉入到迷蒙的黑暗中。
待到神志真正清醒,才知秋天早已过去,掬霞楼外正迎来大和八年第一场冬雪。
屋内火盆烧得通红,清淡的茉莉香随着热气悄悄散在四周。我身上裹着件锦缎镶紫貂披风,斜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朔风吹着霰雪,忽上忽下,飘左飘右,终究逃不过落入尘埃的宿命。
房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倏”得钻进来,倒带来一些凛冽的清爽。我回头,皇上已一把关了门,神采奕奕地向我走来。
“锦儿,今天气色好多了。”他细细端详我的脸,最后含笑下了结论。
我身上懒懒的,也不给他行礼,只问道:“皇上怎么得空了?”

“朕今日擢升李训为翰林侍讲学士,郑注为太仆卿。事情进展很顺利,朝臣无人反对,所以散朝早了些。”他轻描淡写的说,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
这李训郑注二人实在会揣摩圣意,知道皇上对宦官专权耿耿于怀,满腹怨恨,于是趁与皇上清谈之时,有意借题发挥,议论宦官的种种罪恶以及民间对宦官的仇恨情绪,鼓动皇上下决心铲除宦官之祸。皇上这时正苦于对宦官无计可施,看到李训、郑注深受王守澄信任,认为与他们密谋清除宦官势力可以掩人耳目,不致引起王守澄的怀疑。于是将他二人引为心腹,暗暗提拔重用。
只是李训和郑注出身低下,没有显赫的家世和政治地位,又是依靠太监头子王守澄爬上来的,因此在朝中十分孤立,他们要想施展抱负,为皇上剪除宦竖,首要的是尽快掌权。我醒来不久,就听说他们在皇上和王守澄的支持下,贬逐了宰相李德裕。皇上借机升了他们的官。
我不愿卷入朝政中,只是笑笑,说:“皇上这就喜了?以后皇上还要给他们更大的官做呢。”
他听出我话中淡淡的嘲讽,也不在意,仍是笑着说:“朕知道你不太喜欢李训和郑注,不过现如今也没有比他们更适合的人选。说起来,你这次生病,多亏郑注妙手医治,朕就是给他再大的官又何妨?”
我一笑,转开话题:“皇上,锦瑟这次生病,感觉精神大不如前,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在御前侍候。住在这里,离紫宸殿太近,朝臣来来往往,终是不便,锦瑟想请旨去曲江离宫暂住一段时日,请皇上恩准。”
皇上脸上的笑慢慢隐去,狭长的凤目微眯了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缓缓道:“去曲江离宫吗?那里冬天不常去,一应物什都不方便,朕怕他们照顾不周,还是留在大明宫吧。”
他见我不说话,有些赌气道:“还是你根本就是想离朕远点儿?告诉你,朕不准!”
许是他觉得自己口气太厉,缓了口气,柔声说:“锦儿,你不想入后宫,朕也不逼你,现在只不过想每天都能见到你,也不行么?”
我叹口气,无奈地道:“皇上的心意,锦瑟怎会不知?只是您是皇上啊,就是为了皇家子嗣,也不能冷落了后宫嫔妃啊。皇上如果不想锦瑟被人说成媚上专宠的妖女,还是少往这里走动吧。”
皇上气得“噌”站起来,手指轻颤,半天方恶狠狠地问:“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
“皇上别问了,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您好歹体谅一下锦瑟吧。”我淡淡地回他。
他瞪着我,浑身勃发着腾腾的怒气,我以为他要大发雷霆,说不定一怒之下,将我赶到什么不见天日的冷宫之类的。
谁知,过了一会儿,他却低声笑了,伸出修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笑道:“小东西,差点又上了你的当。你想离朕远远的,朕偏不让你如意。既然你能耍花样了,看来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继续来紫宸殿当差吧。”
我懊恼地瞪着他,他哈哈大笑,潇洒地转身向门外走去,还不忘加了一句:“可别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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