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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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啸听了斯特巴这句话,怔了一下,正想问什么,斯特巴已经出去了。
谭啸怔怔地望着窗户,心说:天下事,莫非真有这么巧,他们也会在此……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坐下了,他把革囊中的被褥找出来,铺在炕上;然后把那盏羊脂灯芯拨亮了些。那个牵马的孩子,这时端进来一盆水,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谭啸问:“后面住了几个客人?”
这孩子傻里呱叽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谭啸这才想起他不懂汉语,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你出去吧!”
小孩子又翻了一下眼,才转身而去。谭啸脱下上衣,好好擦了擦身上,找出一件宽松的府绸马褂穿上,然后慢慢踱到门口。
这家“留客老店”也实在够破的了,院子里堆着一堆堆的破瓦残砖,东边砖墙倒了一半,另一半用柱子支着,几棵老槐树枝叶倒是挺茂盛,弥漫了半边天,麻雀躲在树上叽叽喳喳叫得烦人。
谭啸住的这房子是前院,后面还有一进院子,他忽然想起了方才掌柜说的话,想踱到里面看看,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斯特巴的声音:
“相公,你的面来啦!快趁热吃吧!”
谭啸转身随他走进房内,见是一大碗黑糊糊的东西,不由吓了一跳说:
“这是什么?我要的是面呀!”
斯特巴点头笑道:“我知道,这是本地产的燕麦,我给和上些青棵粉,相公你尝尝就知道了,准保比小麦磨的面粉好吃得多。”
谭啸不大乐意地用筷子挑了挑,见里面肉倒是不少;而且冒出阵阵的香味,也就不再挑剔,坐下来尝了一口,笑道:“还真不错!”
斯特巴在一边眯着眼嘻嘻笑道:
“怎么,我不骗你吧?后面那几个客人,也都吃这个,那个罗师父吃得最多,他一顿能吃三碗!”
谭啸放下筷子,回头问他道:
“你说的那位罗师傅,可是头上缠着布,使铜锤的?”
斯特巴皱了一下眉说:
“使锤是不错,不过他却不是回回,头上没缠布,听口音,像是陕西人。”
谭啸突地一惊,问:“是个矮矮的个子,光头的人是不是?”
斯特巴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就是他,相公你们认识呀?”
谭啸不由呼啦一下站了起来,转念一想,他又慢慢坐了下来,可是他的脸色,可就没有方才那么沉着了。他勉强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并不认识!”
说着低头又吃了几口面,佯作无意地问:“他们是几个人呀?”
斯特巴笑了笑说:“起先是三个,后来来了个断胳膊的……”
说到此停了停,因为他看见这位谭爷正在冷笑,像是跟谁生气似的,一只手用力地握着拳。
“相公,你……”
“哦!没什么!你说下去,这么说,他们现在是四个人?”谭啸又恢复微笑,慢慢地问。
斯特巴摇了摇头:“不!前天那个断胳膊的同一个老尼姑又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大概不会回来了。他们一个人骑马,一个人骑骆驼。”
谭啸心中一惊,断定那个老尼姑就是剑芒大师,这不会错!
他气愤的是,西风居然不知悔改,竟又和他们拉在了一块儿!
“哼!这次见了面,我可不会饶他了……”他心里这么想着,目光仍是很平静地看着斯特巴问:“那么现在剩下的还有谁呢?”
斯特巴心中有些奇怪,可是人家既问,却没有隐瞒的理由,于是笑道:
“现在只剩下那位罗爷和一个白胡子老头了……相公,你问这干嘛呀?”
谭啸端起碗又大口地吃了几筷子,摇了摇头说:“随便问问!”
斯特巴难得遇上一个客人,尤其是他所钦佩的镖师,这一聊起来,可就不想走了。他在一边看着谭啸把一大碗面吃完了,又拧了毛巾给谭啸擦脸,笑着说:
“谭爷,你保镖在这一带定是平安没事,可是一进了沙漠,咳!那可就讨厌了!”
“为什么?”谭啸顺口问了一句。
“爷!你不清楚,这沙漠、大戈壁……”斯特巴那橘子皮似的老脸上变幻着奇妙的色彩道:“大戈壁里可有能人,在南天山,听说有一位……狼……啊!天狼仙,又叫呼可图,这位老人家,可是厉害着咧!谁要是碰上了他,那准没命!”
随着他的话,谭啸不自禁地想到了袁菊辰——那高大黑健的青年,一只手不由紧紧抓住了胸前所悬的短剑。
“这是一个,还有咧!”斯特巴倒真清楚,他指手画脚地说:
“往北走,还有一个怪人,外号叫老猴王,这人是一个刀客,听说手段比天狼仙更辣,碰上他也别想活!”
然后他眨了一下眼说:“我说爷!你要是走沙漠,可千万小心这两个主儿!”
谭啸点了点头,笑了笑说:“多谢你了,我记住就是了!”
斯特巴看看话也差不多说完了,对方那种阴沉的脸色,也像似不愿再多聊了。他是做生意的人,哪能看不出客人的神色,当时站起来,干笑了两声,道:
“谭爷要是有事,只管招呼我一声就行了,我叫斯特巴,你要是嫌绕口,叫我汉人名字也行,我汉人名字叫二熊!”
谭啸不耐烦地连连点着头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斯特巴龇着牙,端着面碗出去了。
天下事,可就是这么奇怪,要不来都不来,要来可就都来了!
斯特巴刚回到房里搁下碗,就见他那个宝贝儿子二楞子飞也似地跑来了,一面回头指着,一面口沫横飞地连说带叫。斯特巴一听提起灯笼就往门口跑。
在大门口,一个窈窕的细腰小伙子,正牵着马往里面看,月亮照着他的脸,又白又嫩,尤其是那两道柳叶眉,一双剪水的眸子,乍看起来,就是小娘们也没他长得帅!
斯特巴连心眼都乐开了,想不到这穷乡僻壤,一下来了这么多客人;而且还都是汉人。不用说,这又是个汉人,要住自己的店。
他老远笑着,弯着腰叫道:
“相公,你老是要住店不是?房子多得是!”
这漂亮小伙子,用那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往门里瞅着,却把身子往墙根里靠了二下,小声道:“轻一点!轻一点!”
斯特巴心中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怎……么?还有谁来啦?”
这小伙子摇了摇头,嗲声嗲气地说:
“我问你,有一位姓晏的老先生,是不是住在你们店里?”
斯特巴摸了一下脖子道:“老先生是有一位,不过姓不姓晏,我可就不清楚了!怎么你老……”
小相公咬了一下嘴唇道:“我问你,他是留着白胡子是不是?”
“不错!”斯特巴说:“现在是一位姓罗的爷跟他住在一块儿。”
“铜锤罗……”小伙子不觉溜出了这么一句,却马上闭住了口。
斯特巴嘿嘿一笑,奇怪地说:
“不错,他是有一对铜锤,相公你是他们一块儿的呀?”
这位锦衣公子摇了摇头,又小声问:
“还有,刚才有一个骑黑马的公子爷,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斯特巴更奇怪了,翻着眼说:
“刚住下,相公,我带你找他去!”
锦衣少年后退了一步,面色惨变,可是瞬息又恢复了自然,讷讷地说:
“刚才我问的话,你不许对他们走漏一句,知道吧?”
斯特巴还在翻着眼,却见这漂亮的少年由囊中拿出了一个小皮袋,打开袋口,倒出了三四块小金锭子。
“呶!这个赏给你,只是你不要把我问你的话对他们说,也不要说我住在这里!”
斯特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连连点头说:“行!行!你老是贩卖珠宝的少东家吧?”
少年摇了摇头,斯特巴接过了金锭子,只觉得全身发抖,两眼直冒金星,他只知道发了一笔小财,可是这些金子到底值多少钱,他却不清楚。当时把它掖在怀里,猴头猴脑地说:“来吧!我给你找间房子,叫他们看不见你!”
少年点了点头,随着他进了门。斯特巴走了几步,回头说:
“干脆,把我那间房腾出来让给相公你吧,我住到后头去!”
少年紧紧皱着眉,闻言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斯特巴把马交给他儿子,把灯笼插在门口。这时,由后面天井里传来脚步声,斯特巴说:“相公,不好!人来啦!”
他忙用身子去挡着少年,少年似乎面色一变,忙把头低了下来。只见铜锤罗大步走过去,瞪着眼道:“妈的,你开店都管些什么事?叫了半天,连个人毛都没有!到这个时候你不给我们弄饭,想饿死我们呀?”
斯特巴连忙赔笑道:
“得啦!罗大爷多包涵些吧,面已经下锅了,马上就来!”
铜锤罗腰里插着一对亮光光的锤,闻言瞪着眼发凶:
“这些日子,是事情把我给磨着了,要在早先,妈拉巴子,就凭叫你不答应,我也得用锤砸死你!”
斯特巴连连弯腰笑道:
“得啦!你老大人不见小人过,快请回去吧!饭马上就来!”
铜锤罗眼睛往一边少年人身上看了看,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感到有些奇怪。可是那少年头低得很低,天又黑,他只模模糊糊地看了个大概,到底什么个模样,他可没看清楚,当时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斯特巴这才开门把少年让进去,直着眼说:“他许是没看见你!”
少年淡淡一笑,笑得是那么美。斯特巴有些着迷,就灯下这么一看,这小相公简直就像是个大姑娘,他一下怔住了!
少年似乎发现不对,咳了一声:“没你的事了,你把你被子东西拿出去,我不叫你别进来!”
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憋着嗓门。可是,斯特巴一眼看见少年背后那口长剑,先前的疑心一下扫了个干净。
“哪有姑娘家耍宝剑的?别多疑心了!”他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
当时应了声“是”,把炕上的竹席子一卷,又问:“相公,你要什么东西不要?”
少年想了想说:“把我马上的行李拿进来就行啦!别的什么都不要!”
斯特巴答应着退出去了,少年坐下来以手支着头,出神地想着。
一会儿斯特巴送来了行李,还想说什么,少年连连挥手:
“不叫你不许进来,也不许在外面走来走去,我讨厌!知道吧?”
斯特巴只好转身出去了。他这里一出门,少年就把门关上,窗户关上,脱下了帽子,解开了上衣,前胸缠得紧紧的绸子,现在一股脑儿的都解了开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才算舒服了些,只是脚还痛,原来大靴子前后都衬着棉花,走路光磨脚,怎会不痛呢!
她确实是个女的,是晏星寒的女儿晏小真。
晏小真坐着歇了一会儿,天热,蚊子又多,要不是为着……这鬼地方,她一辈子也不会来的呀!
少女的任性和不安的情绪,冲动着她,这几个月,虽说在江湖上,已经历了不少事,可是“天性”这玩意儿,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由于对情人的难舍和对父亲的孝心,她又回来了。
真是,连她自己也想不懂,想不通,一切的行动都是矛盾,矛盾透了!她真有点迷糊,自己对谭啸到底是爱还是恨?恨起来恨得手痒,爱起来更是整夜的睡不着!
“无论如何!”她对自己说,“我绝不能看着爹爹死在他的手里,或者他死在爹爹手下!”
她痴痴地看着灯芯,忽然心中一动,暗忖:“我可真糊涂,谭啸既然来此,必定存有深心,我何不先去窥探一下,以定虚实,却在此发愣作甚?”
想着她顿时忘了身上疲劳,重新穿好衣服,换了一双便于穿房越脊的小巧弓鞋,把宝剑紧紧系在背后,找出一块青绸子,把头发包扎好。她轻轻把窗户推开一扇,见院中一片黑暗,静静的,连狗叫也没有一声。
晏小真回身把灯灭了,一拱身子“嗖”一声,窜了出去。
这客栈总共没有多大,就这么几间破房子,小真顺着破瓦堆,往里走了几步,见是一个四合院,堂室和左面厢房一片漆黑,只北屋窗上透出一点光来。
晏小真一拧腰,扑到了窗下,正想向里面窥探,就见里面灯倏地灭了,她不禁吓了一跳,忙向一边一隐身子。她身子刚刚藏好,窗户倏地开了,由里面燕子似的射出了一条人影。
这身形,简直太快了,向下一落,已站在天井正中石阶子上,迎着天上的月光,现出那人俊逸的面相,猿臂蜂腰的身材,他不是别人,正是一心策划着复仇的谭啸!
晏小真一眼认出他,真有些心惊肉跳了,因为从谭啸外表上,已可以看出,他那种潜埋在内心的愤怒和决心。
自从从甘肃入边疆之后,晏小真就沿途探询着父亲和谭啸的下落,仗着她会说几句维吾尔语,方便了不少。因为这附近汉人极少,谭啸又不会外族语言,很易打听出来,当她证实谭啸下落之后,就一路尾随而来。想不到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在大泉这个地方找到了他,非但如此,竟又意外地发现了父亲的踪迹。
现在,当她看到谭啸脸上的怒容时,她就意识到不幸的事情来临了!
这个愤怒的少年立定身形之后,辨别了一下方向,便直向后面天井院中扑去。晏小真暗暗吃惊,一颗心几乎已经提到嗓子眼了,她忙尾随了进去!
可是,就在此时,她已发现,虽只是数月不见,谭啸的轻身功夫竟有了极大的长进,起落之间,快如闪电。
当她第三次腾身的当儿,谭啸已经立在一间亮着灯光的窗前。
这一刹那,晏小真可吓呆了,落身之后,她借着一棵树,遮着自己的身子。她已经感觉出,在这间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了!
她想上前叫住他,可是不知怎么又感到有些心虚。就在这时,谭啸已经发话了。
“晏星寒,你出来!你想找的人来看你了!”那冰冷的声音,发自无情的喉咙。
谭啸说完话,后退了一步,态度是那么的从容。
果然,在他的声音方一出口,那间房中的灯光,忽然熄灭了。
紧接着,窗户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力,只听见喀嚓的一声,震了个粉碎,由内中先飞出了一团黑影,“叭”地一声,摔了个粉碎,原来是一把茶壶!跟着白影一晃,一个清癯长须的老人,已经出现在院中。
谭啸身形丝毫不动,他拱了拱手,冷冷地说:“晏星寒,别来无恙?今夜我们可以把那笔旧账,好好地结一结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定睛朝对方看了看,忽然仰天狂笑了一声:
“好极啦!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谭啸!”
他顿了顿道:“我很佩服你的奸诈,不过,今夜你可是飞蛾扑火,我倒要看看你再怎么逃得活命!”
“晏星寒!”谭啸叫道,他的身子瑟瑟发颤:
“你不要太自信了,今夜我们来决一死活。我知道,老尼姑和裘海粟都不在此,我们两个正好先解决一下!”
晏星寒咬牙道:
“你以为我们一直是以多为胜么?哈!你可是大大地错了,现在废话少说了,让我取了你的性命再说吧!”
“来吧!”他冷笑了一声,身形倏地拔起,掠过了屋脊,真是翩翩如凌霄大雁。
晏星寒身形方自站定,正要回身招呼,只觉头顶轻风掠过,谭啸已由他头上掠了过去。
天马行空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说如今这孩子武功已大非昔日可比,此时看来,其果然言之非虚。嘿嘿!今夜我如果连一个后生小辈也拿不下来,那可真是丢大人了。

他这么想着,愤怒已化成了一团火焰,顿时烧遍全身,他再也不愿在口舌上多浪费时间了。
谭啸身方落地,只觉后心逼来一股极大劲风,其势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他冷冷一笑,左足向前一跨,上身猛地向前一伏。
“小畜生!”晏星寒口中叱着,一团灰影自谭啸背上掠过。
他已存心不让谭啸再逃出手去,身子向下一落,如影随形地贴在谭啸身边,大袖向外一拂,用“翻天掌”直击对方心口。
谭啸对付天马行空,自一上手,已存了十二分的戒备,不敢丝毫大意。此刻见他来势如风,更是不敢少缓须臾,他默念着雪山老人传授自己的那套黑鹰掌,他要以这一套世间绝无仅有的奇技,来制服对方。
当时双掌一合,如同星移斗转,已经把身子从容地转了出去。以晏星寒这么见闻广阔的人,竟然看不出来,他这一招是怎么施展的,不禁大吃一惊!可是谭啸这黑鹰掌一经展开,其势有如密贯联珠,晏星寒即使心存罢休,到了此时,也是欲罢不能了。
就在晏星寒心存怪异的当儿,谭啸已经展开了这奇异绝伦的怪招式,两掌向外一分,掌式下勾,天马行空只当他是以“大鹏展翅”的招式,来伤自己双肩,不由向后一闪,同时用拿**手,去叨谭啸双腕。
二人对掌,可说是都够快的了。晏星寒双掌方自递出,忽觉眼前一花,见谭啸整个身子竟缩下了尺许,那分出的双手,从上而下,像是两道弯曲的闪电似的,直向自己两肋上插划而来,由他指尖上逼透而出的内劲之力,几乎透进了晏星寒的肌肤。这一惊,顿使这位一向自狂自大的武林名宿,出了一身冷汗。
他口中叱了声:“好!”
这老儿果然有些真功夫,虽然是在如此情形之下,却仍能化险为夷。只见他整个身子,向后霍地一倒,身形一平如水,仅仅借着一双云履顶尖,支点着地面,偌大的身子,就像是转风车似的“呼噜噜”一个疾转,已经扭在了谭啸左侧。
天马行空晏星寒在愤恨急怒之下,把他数十年浸淫的一种极厉害的功夫施出来了。就见他蛇形的进式下,双掌一前一后,直逼着谭啸小腹击去。
这种“龙形乙式穿身掌”,暗附着晏星寒所练的“三尸神功”,掌式一出,谭啸全身可说是全在他这双掌控制之下了。
倏地,当空一声尖叫:“哦!爹爹……”
一条纤细的人影,如海燕似的,自瓦脊上猛地拔起,向下一落,直落向二人之间。
可是她仍是落得太慢了,只听得一人发出了“吭”的一声,一团黑影侧滚出十步之外。这时小真已落下地来,大叫道:“爹!饶……了他吧!”
忽然,她瞪大了眼,几乎呆住了,因为站在她面前,昂然不动,微带冷笑的,竟是谭啸。而以手代足,正死命地在地上爬行的,却是她父亲晏星寒。
晏小真不禁尖叫了一声,直向父亲猛扑过去。可是身后的谭啸却发出无情的叱声:“晏小真,你闪开!”
随着这无情的声音,晏小真直觉得背后劲风袭到,她想不到,谭啸竟然会对自己下毒手!她吃了一惊,猛地旋过身来,“排山运掌”,向外一推,正迎上了谭啸的来势。
四掌相贴之下,晏小真直被撞出了丈许之外,一时双臂仿佛齐根折断了一般,痛得她花容失色,惊叫了一声。
惊慌之下,她看见谭啸向父亲再次扑去,似乎试图再下毒手。晏小真看到此,不禁大声叱道:“谭啸!”
这声尖叫,果然生了效力,使得这疯狂的少年,蓦地驻足木立。
“谭啸!”晏小真尖叫着扑上:“你好狠的心呀!”
她伸出双手,像鬼似的,直向谭啸脸上抓去!这倒令谭啸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向外划步闪开,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晏小真,你不能阻止我为祖父复仇,任何人阻止我,我都会杀死他!”
这时晏小真已哭了起来,她抹着脸上的泪:
“你好没良心,你忘了你这条命是谁救的了?我真是瞎了眼了……会爱你……会……”
谭啸一跺脚,又猛地朝伏在地上的晏星寒扑去!晏小真这时也像疯了一般,竟倏地掣出了剑,尖声叫道:“你……闪开!”
这口剑带起一片白光,直向谭啸双腿上绕去!
谭啸显然被她激怒了,他口中冷哼了一声,像一缕青烟似地腾身而起,向下一落,已到了晏小真背后,他此刻真像失去了理性,变得像一头野兽一般。
“你是找死!”他口中这么叱着,双掌已搭在了晏小真双胯之上,随着向外一振腕子,晏小真就如同一个球似的被摔了出去。
“噗”一声摔了出去,晏小真惨叫着,她的帽子摔掉了,宝剑也脱了手,头发技散开来。谭啸那沉实的掌力,虽伤在无关紧要之处,却已令她感到骨骸欲碎,几乎为之窒息。
她一眼看见,父亲正在身边不远处爬行着,雪白的胡须上沾满了血,她忘了自己的伤痛,狂喊了一声:“爹!啊!爹爹……”
她猛地扑了上去,抱住这个老人,用自己的身子遮着他,一面回头哭叫着:
“谭啸,你杀吧!你……无情无义的东西……”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知道,当初若不是我爹爹,你哪会活到今天,想不到你……”
她哭着喘着,骂着叫着,用手搂着地上的老人。这情景,令心如铁石的谭啸心软了,他木然地站立在一边。
他手中虽已抽出了那口精光四射的短剑,但见到这种情景,竟再也举不起来,忽然,他流泪了。
他倏地收剑入匣,重重地在地上跺着脚,泪如雨下,大声喊道:“爷爷……爷爷……我……我……下不了手啊……”
“小真!你走开……”地上的晏星寒说话了,“叫他下手吧!”
“啊!爹爹……不行!不行啊!”她痛哭道:“要死我们一块死!”
她回过脸大骂道:“谭啸!你下手呀!把我们都杀了呀!你这伪君子!”
谭啸此刻心如刀割似的,他紧紧地咬着牙,怒目看着这父女两个,忽地面色惨变,长叹了一声,骤然回身腾纵而去。
现在,只剩下当空一片黯淡的月光,晏小真断肠般地啼哭之声,仍在断断续续地响着。
“孩子!不要哭了……”晏星寒哑声说。
“啊,爹爹!你老人家伤得重不重呀?”她跳起来,弯下身子仔细地察看着父亲的伤,因为没有灯,她看不清楚,只看见满脸都是血。看到此,小真又忍不住哭了。
她在一边拾起了剑,插回匣内,双手把父亲抱起来,这时才觉得自己两边大腿骨疼痛不堪,几乎连走都走不动了。
她死命地支撑着,咬着牙,慢慢地往回走,绕过了那堵破墙,来到先前的天井里。
晏星寒出气之声很重,而且不停地咳着:“这都是当年……当年……一念之仁……”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
“爹!你不要再这么说了……唉!怎么连一盏灯也没有?”她摸着黑往前走,全身都痛,尤其是一双膝盖,大概流血了。
而她那淌不完的泪,仍不停地顺着脸往下落着。这一刻,她的心可真是乱透了,伤心透了!
“谁?”忽然,有人叱了一声,又说,“不答应,我,我可……可要用镖打你了!”
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晏星寒苦笑道:“不要紧,是铜锤罗!”
他说着叫道:“罗广!”
铜锤罗由一边跑了出来,吃惊地道:“啊!老爷子是你呀!你老这是……”
晏小真泣道:“你就别问了,快抱着爹爹,我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啦?”
铜锤罗忙由小真手中把晏星寒接过来,同时凑近了去看晏小真,奇怪道:“咦!小姐!是你呀!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是跟谁打架了?”
晏小真哪有心跟他噜嗦,只叹道:“到房里再说吧……啊!”她身子向旁一歪,铜锤罗忙用膀子倚着她,算是没有倒下去。
这一来铜锤罗可吓坏了,口中大声叫:“来……来人哪!”
晏小真一挺腰道:“不要叫人!”
三个人总算回到房子里。铜锤罗把晏星寒小心地扶上床,找着火把灯燃上,吓得他瞪大了眼道:“你老这是伤在哪儿啦?好家伙,这血!”
说着又回头去看晏小真,小真抖颤颤地站起来,紧紧咬着牙说:
“我不要紧,伤不重,一两天就能好的,只是父亲……”
说着她的泪又淌下来了,一下扑到床边,哭道:
“爹!你自己说个方子吧,叫铜锤罗给你抓药去。”
“不要哭!”晏星寒忽然睁大了眼道:“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哭!”
小真慢慢地抬起了头,注视着父亲。铜锤罗在一边直搓手:
“这是谁干的?小姐你告诉我,我去拿铜锤去!”
小真冷冷笑道:
“你不要多说,是谭啸,他已经走了!”
一听到是谭啸,铜锤罗吓得“通”一声,就坐在椅子上了,一个劲地翻着白眼。
这时候,晏星寒喘得很厉害,他对女儿说:
“谭啸竟学成了这么一身好功夫。唉!我们竟不知道!我好恨!好恨!”
他用力地咬着牙,眼睛瞪得像鸡蛋一样大,衬着他满脸的血,看来真是吓人之极。
“爹……”小真一面抽搐着,一面抹着泪说:
“你总得先开个方子,叫铜锤罗去抓药呀!”
“没有用了……”这个一向倔强的老人,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屋顶,苦笑道:“这地方哪里会有药店?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爹!你快说呀?”
“除非你剑芒师伯在,她可以用雷火金针救我一命,可是……她却不在此……”
小真怔怔地道:“我可以背着你,我们找她去。”
晏星寒闭上眸子,苦笑了笑。小真回头问铜锤罗道:“剑芒大师去哪里了,你知道吧?”
铜锤罗呆呆地道:“往西走了,和西风一块去的!”
小真不清楚西风是谁,可是她已没时间多问了,虽然她身上带着伤,可是想到父亲的性命,她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忽然由位子上站起来,咬着牙说:
“铜锤罗,你去叫店家备马,我们这就带着爹爹走!”
铜锤罗一愣,哧哧地道:
“大师也许就要回来了,她老人家回来没人怎么办?”
小真冷冷一笑:
“父亲的伤怎么能拖?你可以留在这里,如果剑芒师伯回来,你就叫她往西追我们去!”
铜锤罗又挤了一下眼,虽然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可是晏老爷子的伤势,也真是不能拖。他只得慌慌张张地往前院赶去,准备马匹。
“孩子!没有什么用了!”晏星寒在铜锤罗走了之后叹息道:
“我们找不到他们的……”
晏小真坐在位子上,撕破了衣服,包扎着膝上的伤,她不哭了,显得很有勇气的样子说:“不论如何,我们追下去,总比在这里等死好!”
她站起来挺了挺腰,虽是酸痛难当,可是勇气给她带来了力量,她一定要挣这一口气,一定要救活父亲。她在一边找了一块毛巾,先把脸擦了一下,把晏星寒脸上的血也擦干净,又找了一块绸子,把头发扎紧。
晏星寒在床上看着她,不禁一阵心酸,咽哽地道:
“姑娘!爹过去对不起你,你是个有志气的好女儿……我错待了你……”
晏小真红着眼圈,难受地说:
“你老干吗还说这些?过去,女儿也……也不对……不该对他……”
说到此,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她噙着泪,用力地跺了一脚道:
“女儿一辈子也不再理他了……他的心真比狼还狠!”
停了一会儿,又黯然道:“等爹爹伤好了,咱们回肃州去,女儿一辈子跟妈吃斋念佛……”她擦了一下泪说:“我哪里也不去了!”
晏星寒长叹了一声,悲声道:
“孩子话……吃斋念佛是老妈妈的事,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行?”
可笑他虽是纵横南北的大英雄,对于儿女之间的私情,却了解得那么少。他以为,感情也像一般东西一样,是可以随便丢掉的,因此对女儿内心的创伤悲痛,他不十分清楚,即使有,他也认为那是暂时的,不消多久就会淡忘了。
晏小真这个女孩子,个性偏偏强硬得很,凡是她认定的事,她必定要达到。有时候她的意志和力量,令人惊异,当她认为伤心无济于事时,她就再也不流一滴眼泪,而且真正做得到。
现在她痴痴地坐在一边,没有哭,也没有流泪,看着自己那一双弓鞋,衬着一身男人的衣服,显得太不伦不类了,她站起来说:
“爹爹,你等一等,我换了衣服就来,我们连夜赶下去。”
“那是没有什么用的,孩子!”晏星寒叹了一声。
晏小真没有答话,匆匆出去了,她忍着两腿的酸痛,回到了自己房内,干脆也不伪装了。伪装的目的,原本是不想令父亲和谭啸发现自己,现在既然到了这步田地,还装个什么劲?
她换上了一套紫色的紧身绸衣,把宝剑系在背后,把头发扎了一下,提着行李,往外走去。
一出门,就看见铜锤罗和店主斯特巴打着灯笼走过来。
铜锤罗扯着嗓子道:“小姐,马已备好了,这就走么?”
晏小真点了点头说:“马上就走!”
斯特巴睁着一双火眼,上下打量着小真,满脸纳罕地道:“你……原来是……”
铜锤罗一巴掌,把他推得向前一跄,说:“少问!快走!”
斯特巴可真弄不清,这几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先前后院里打架,他已知道,把他吓得了不得,连看也不敢看;再被铜锤罗一阵吓唬,他更害怕了。这时一肚子狐疑,打着灯笼,颤抖抖地领着二人,来到了后院,一进晏星寒的房门,他吓得脸都白了,“啊呀”叫了一声:
“啊!老太爷这是……是怎么啦?”
“少问!”
铜锤罗又叱了一声,指挥着他说:“你在前面照路,快走!”
斯特巴怔了一下,讷讷道:“钱……店钱还没有给呢。”
铜锤罗又一瞪眼,小真放下一小块金子道:“这是店钱,我们只走两个人……”用手一指铜锤罗道:“他不走。”
斯特巴收下了钱,心里才算一块石头落下地,他干笑着,连连弯腰,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铜锤罗小心地把天马行空搀起来。
这一近看,晏小真可真吓了一跳,只见老善人面如金纸,胡子上挂着鲜红的血。他苦笑道:
“不要费事了,我不行了,叫我死在这里吧!”
“爹,你不要这么说……你老人家不会死。”晏小真安慰他说,一面分出一只手搀着他。晏星寒口中兀自喃喃地说:“不行了,叫我死在这里吧!哎!”
一边说着一边大声地咳嗽,可是他哪能真的这么甘心死去呢?
到了门口,斯特巴把简单的行李拴在马鞍子上,小真要背着晏星寒;可是这老头子很倔强,说什么也不要,非要坚持自己上马不可。小真没办法,只好扶他上了那匹枣红色的大马。
晏星寒在马背上还硬挺着腰干,说:“行,就这么走吧!”
晏小真怜惜地道:
“爹爹!你老人家可不要勉强,要是路上不得劲,咱们就停下来歇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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