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拓江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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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天如洗,万里无云,烈日高张,铄石流金。
通往开封的官道上,这时正有一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少年,顶着烈日,踽踽而行,看上去是那么的落寞孤凄。
这少年从外表看,年纪可能在十**之间,双眉紧缩,面孔呆滞得没有半丝表情,但却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超凡气质,和俊逸的轮廓。
他停足望了望似乎已被烈日晒熔了的官道,用衣袖一抹额上的汗珠,转身到路边浓荫匝地的大树下坐了下来,四望无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干了的饽饽,有一口没一口的吃了起来。
就在此刻——
一条臃肿的身影沿官道蹒跚行来,径直到树下朝那少年旁边一坐。
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者,身上一袭既脏且破的粗蓝布棉袍,远处看去,显得臃肿不堪。
在这种三伏溽暑的日子,穿上这厚重的棉饱,冒着烈日赶路,确实有些惊世骇俗,这老者如非是失心疯便是玩世不恭的风尘异人。
那少年抬头望了对方一眼,脸色微微一动,又自顾低头去啃那干饽饽,似乎这怪异的情况,丝毫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怪老人端详了少年半晌,突然干咳了一声道:“小子,你懂不懂敬老尊贤之道?”
少年一怔神,道:“老丈是指晚辈?”
怪老人一瞪眼道:“难道还有别人?”
少年眉毛皱得更紧,讶然道:“老丈此话怎讲?”
“我老人家年纪至少比你大上四倍,可否当得先生之称?”
“这……当然!”
“哪!有酒食,先生馔,这是圣人之言,难道你不懂?”
“这……”
“别这那的,我老人家偌大年纪在烈日之下奔波,既饥且渴,你小子倒是吃得满自在的?”
少年不由感到啼笑皆非,破颜露出一丝苦笑,把手中吃了三分之一的饽饽递过去道:“老丈如果不嫌弃,请用!”
怪老人不客气的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又道:“你可是心甘情愿?”
少年颇感不耐,但仍淡淡的道:“一点干粮,又不是什么珍馐美味,老丈取笑了。”
怪老人又嗯了一声,开始大嚼起来,边吃边道:“味道不坏,只是硬了些,想来是隔宿的东西,老夫猜你已三餐不曾用过饮食了,对不对?”
少年白了怪老人一眼,起身道:“晚辈尚须赶路,就此别过!”
怪老人三嘴两嘴把剩下的一半塞入口中,伸脖子强行吞下,把手连摇道:“别忙!别忙!”
少年几乎奈俊不住,苦着脸道:“老丈还有何指教!”
怪老人颈子连伸,用手抹了抹粘满饼屑的胡子,两眼一翻道:“老夫不白吃人的东西!”
“老丈的意思是……”
“你有何求?”
“没有!”
“当真没有!”
“没有!”
“好小子,你穷得快要当乞丐了,还说一无所求……”
少年顿时面泛怒容,冷冷的道:“晚辈无法再耽搁时间了……”
“你又不是赶去投胎,忙什么。”
少年气得心火直冒,但看对方年纪老迈,同时这种无理取闹的事情,他尝得多了,仍强吞一口恶气,咬紧牙关,转身便走。
“回来!”
随着话声,一股奇强的吸力,把他已跨离原地五尺的身躯,硬生生拉了回来,他骇然了,知道此老丈有来头,但环境已磨炼得他心如止水,毫不动容地道:“老丈意欲何为,无妨明白见示!”
怪老人理直气壮的道:“我老人家就是不愿白吃你那半个饽饽!”
少年暗忖,东西是你自己开口要讨的,又没有人强迫你吃下去,自己拼着挨饿,反倒招来麻烦,真是好人难做了,此老性格之怪异,简直大悖常情……
心念之中,怪老人又道:“小子,这样好了,老夫看你愁锁双眉,定有逆心之事,眼神含怨而带煞,定有恨结于胸,一身狼狈相,必是时乖命蹇,你且说说你目今何在,看有没有需人帮助的地方?”
少年先是一愣,继而傲然一笑道:“老丈全说对了,但晚辈不需人助!”
“好小子,说说总可以吧,否则休想上路。”
“莫不成要留下晚辈?”
“可能,我老人家说一不二!”
“老丈不是强人所难?”
“随你怎么说,不交待清楚就别想走!”
少年面色一紧,正待发作,转念一想,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此晚辈有个问题请教!”
“嗯!这才像话,你说。”
“请问‘玉牒堡’如何走法?”
“什么,‘玉牒堡’?”
“是的。”
“你到‘玉牒堡’何为?”
“办一件事!”
“办什么事?”
“恕不能奉告!”
“好,老夫不问,以你小子这副德性,不像到‘玉牒堡’办事的样子!”
“为什么?”
“老夫问你,你是到堡中找什么样的人办事?”
“堡主!”
“哈哈哈哈,小子,不像话!”
少年愠声道:“老丈若是知道地点的话,就请见示,否则……”
“小子,当然要告诉你,不过,‘玉牒堡’一派在当今武林中,威名凌驾各正邪帮派之上,堡主西门嵩眼高于顶,等闲人见他不着,幸而你碰上我老人家,对你也许有些帮助,要见西门嵩决无问题……”
“好意心领了!”
“什么,你小子难道还有什么门道不成?”
“晚辈求见,西门堡主不会拒而不纳……”
“噫,你小子倒说得煞有介事,你受何人之命办事?”
“晚辈自己!”
“哦!你与西门老儿必有渊源?”
少年窒了一窒,嗫嚅着道:“西门堡主是家岳!”
怪老人陡地站起身来,再次打量了少年一遍,又斜起一只眼道:“他是你岳父,那你是他的女婿?”
“可以这么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就算是吧!”
“好小子你心神还正常吧?”
少年心想,敢情是碰到了疯子,怒哼了一声,转身便……
怪老人一晃身拦住少年人身前,道:“若不是看在半个饽饽份上,老夫就劈了你,你竟敢向老夫打逛语……”
少年愤然道:“晚辈生平不说谎话!”
怪老人寿眉一扬,双目倏射奇光,似要照澈少年的内心,久久才道:“你就是这模样去迎娶西门嵩的掌上明珠?”
少年惑然道:“迎娶,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你是他的女婿吗?”
“是的,那只是名份!”
“名份?成亲之后名份岂非就定了?”
“可是……可是晚辈没有这打算!”
“好哇!西门嵩为了独生女儿出阁,明日午时大宴亲友,你……”
少年面色大变,栗声道:“明日出阁?”
怪老人吹了一口大气,怒声道:“小子,你爹也不敢在我老人家面前装佯,你……”
少年退了一步,道:“老丈说先严?”
怪老人厉声道:“你不是‘青龙堡’卫非的儿子?”
少年瞠目结舌地道:“‘青龙堡’卫非?”
怪老人吹胡瞪眼地道:“你走吧,莫惹我老人家生气劈了你!”
少年低头一阵思索,倏然醒悟过来,俊面起了一阵痛苦的抽搐,喃喃自语道:“好!好!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我仍须去作个交待!”
怪老人困惑地摇了摇头,道:“小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晚辈甘棠!”
“老夫如果没有走眼,你必出身名门?”
“这……唉!晚辈父母双亡,流落江湖,一事无成!”
“你真与西门嵩的女儿有婚约?”
“是的,那时晚辈年方七岁,双方父母作主许的婚!”
“嗯,老夫相信你。西门嵩竟然把女儿毁婚另配,我老人家……”
甘棠苦笑了一声,截住老人家的话头道:“还没有请教老丈尊称?”
怪老人把头连摇道:“忘了!忘了!老夫名姓早忘。小子,你究竟准备作何打算?”
“退婚!”
“什么,退婚?”
“是的!”
“没志气。”
甘棠又是怆然一笑,道:“晚辈落拓江湖,岂能误人青春,西门堡主既已把女儿另许别人,晚辈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住口,你小子人穷志亦穷,我老人家白搭了时间,你滚吧!”
甘棠内心一阵剧痛,暗忖:难道自己的志气消沉了?
怪老人接着又道:“小子,‘玉牒堡’就在前面三十里处右弯的山坳内,依老夫看来,你最好不要去了,干脆投入丐帮门下吧!”
甘棠望了老人一眼,片言不发,拔步向前道奔去。
一口气奔行了二十里左右,陡觉头晕眼花,两腿打晃,几乎栽倒路中。
他两天未进饮食,一个饽饽又被那怪老人吃去大半,此刻饥火大炽,当然经受不住了,当下停了身影,定了定神,仰天长叹道:“老天待我甘棠何其薄也!”
叹息声中,折到路边掬了几口溪水暂填空腹,晃悠悠地举步再走。
尘土起处,一辆双套马油碧香车,迎面飞驰而至,甘棠饥疲交迫,再加上心事重重,反应自然迟缓,待到警觉,已无法起避,但仍竭力地朝道旁闪身……
唏聿聿一阵马嘶,那辆马车猛然刹住,双马人立而起,几乎把车翻了过来。
“臭小子,赶路不带眼睛,你找死!”
暴喝声中,甘棠只觉背上一麻,接着是一阵刺骨剧痛。
一个彪形大汉,手握马鞭,气势汹汹地站在身前。
甘棠望了一眼这赶车的大汉,自知理屈,而且人穷气短,咬咬牙,转身……
“啪!”
又是一鞭抽在肩颈之间,对方手劲不小,几乎使他栽了下去,血水已流到胸前。
甘棠又一瞪眼,怒声道:“阁下未免欺人太甚了!”
赶车大汉怪叫一声:“大爷打死你这穷要饭的!”
鞭影撕风,罩头袭来。
甘棠一伸手,抓住对方鞭梢,目眦欲裂地道:“朋友当真是打死人不偿命么?”
赶车大汉冷哼一声道:“想不到你小子还是个会家子,撒手!”
振腕抖鞭,甘棠盛怒之下,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力,往回一带,“啪”的一声脆响,五尺长的生牛皮鞭,竟一折为二,各人手中握了一段。
赶车大汉面色一变,嘿嘿数声冷笑,抛去手中半截鞭尾,出手便抓,这一抓之势,不但快逾电光石火,而且玄奥莫测,不输江湖一流高手。
甘棠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个赶车汉想不到会具有这等身手,当下忙不迭的向后弹退三尺,险险避过这一抓。
大汉一抓落空,另一只手掌已迅快完伦的拍了出去。
甘棠已被饥疲煎迫得头晕眼花,有功力也施展不出来,凭着一口盛气,应付了两个照面,这一掌别说招架,连闪都闪不开。
“砰!”挟以一声闷哼,甘棠踉踉跄跄退了七八步,身形摇摇欲倒。
赶车的大汉意犹未足,弹身欺上,再度出掌……
“住手!”
一声娇喝,传自车中,虽是喝斥的口吻,但听来悦耳之极。
赶车汉子收势疾退,脸上全是悻悻之色。
甘棠不期然的抬头望去,只感眼一亮,心头下意识的一阵卜卜乱跳。
车前,婷婷玉立着一个豆蔻年华的素衣女子,美,美得令人目眩,若非目睹,谁能相信世间竟有这等绝色,琼鼻瑶口,杏脸桃腮,眉如春山横黛,眼若秋水含颦,玉躯纤肥适度,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尤其腮边那粒豆大的朱痣,更衬托得她美上加美。
甘棠并非好色之流,然而在刹那间他沉醉了。
素衣少女也是一怔,甘棠超凡的气质与盖世风标,使她芳心大为震荡,但,她随即感到自己的失态,粉靥不自主的一红,道:“下人鲁莽得罪,小女子这厢致歉了!”
甘棠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对方是女子,首先开口赔罪,他当然不好再说什么,但这口气却是消不了的,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他不是这赶车汉子的对手,当下冷冷地道了声:“好说!”
默然举步离开。
那少女怔立了好一阵,才返回车内,道:“赶路!”
甘棠一路行去,脑海中尽是那素衣少女,挥之不去,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身上褴褛的衣服,摸了摸仍在刺痛的鞭痕,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照着怪老人指示的途径走去,约莫又奔行了半个时辰,官道右侧果然现出一派苍翠的山峰,心想:“玉牒堡”大概就在这山坳之内不错了。
心念之中,折向山麓行去。
一条坦荡的黄土大道,直伸入山口之内,道上来往的尽是劲装疾服的汉子。
转过山口,只见坳内一座巍峨的巨堡,目光越过堡墙隐约可见鳞次栉比的屋脊。

堡门外,已扎了一座彩场,悬红挂紫,喜气洋溢。
甘棠目睹此情,不觉悲从中来,几乎没有勇气向前迈步。
“玉牒堡”办喜事,而出嫁的却是他的未婚妻。
他毫无怨尤,今天来的目的,便是解除婚约,以免耽误了别人的终生,但这婚礼举行在他来之前,使他的来意成了多余之举,的确不是滋味。
他本想就此回头,但又念及大丈夫来去分明,这件婚约总要当面交代清楚。
他那形同乞丐的模样,引起了不少行人的注目。
思虑再三,他终于硬起头皮向堡门走去。
“站住!”
两个彪形大汉,横拦身前,其中一个恶狠狠地道:“小子,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
甘棠面色微变,道:“当然清楚!”
“既然知道还敢胡闯?”
“在下……”
“别在上在下的了,明天才是喜事正日,讨喜气油也得到明晚。”
甘棠简直哭笑不得,咽了一口恶气,道:“在下求见贵堡主人。”
那大汉上下打量了甘棠一遍,鄙屑地道:“你,要见咱们掌门人?”
“不错!”
“去!去!去!别在这里讨打。”
甘棠不由七窍冒烟,跺跺脚回头便走……
蓦地——
一个臃肿的身影,邋邋遢遢地迎面而来,怪里怪气道:“噫,小子,你好快呀,事情办完了?”
甘棠不期然地停下脚步,一看来的正是不久前途中所遇的怪老人,想不到他也到“玉牒堡”来,闻言之下,骤然叹了口气,举步……
“慢着!”
“老丈有何指教?”
“没出息!”
甘棠为之一呆,这怪老人骂他“没出息”,是第二次。
两个守门的汉子,大步上前恭谨地行下礼去,口里道:“小的叩见老前辈!”
怪老人大刺刺的一摆手道:“免!”
两大汉站起身来,其中之一向另一个道:“袁老二,速报管事,就说无名老前辈驾到!”
怪老人一抬手道:“不必,我老人家不喜欢这些臭排场。”
两大汉喏喏连声地应道:“是!”神色之间,恭敬已极。
甘棠心头一震,敢情这怪老人就是江湖中人见人怕的怪物“无名老人”?此老功力高绝,无人知其出身来历,有名的难缠难惹,专爱管闲事。
怪老人朝甘棠一指,向那发话的大汉道:“怎么回事?”
那大汉讪讪地道:“这位是老前辈的……”
“不相干,老夫随口问问!”
“啊!他要见敝堡主,小的恐怕……”
“你问过他来历没有?”
“这……倒未曾。”
“你知道你的堡主准不见他?”
“这……”
“你如果把他撵走,脑袋准搬家!”
说完,一摇一晃地摇身入堡去了。
两个大汉半晌做声不得,脸上全变了色,估不透甘棠是什么来路,其中之一假咳一声,抱拳躬身,满面尴尬地道:“小的有眼无珠,少侠勿怪!”
甘棠心中暗自感激“无名老人”,但也疑惧十分,莫非“无名老人”已知道自己来历?悔不该在路上时脱口报出了名姓。
这大汉接着又道:“请少侠示知名号,小的好通禀!”
甘棠淡淡地道:“就说故人之子求见!”
大汉皱了皱眉,道:“少侠请随小的来!”
说着,告了罪,在前带路,甘棠怀着一种莫名的复杂心情,跟在大汉之后向堡内行去,盘算着见到了那位父执,该如何措辞。
入得拱门,眼前是一条古柏夹峙的白石大道,隐约可见连云巨厦,人影不断来往,处处悬灯结彩,一片洋洋喜气。
顾盼间,来到一间阁楼之前,一个三角脸的汉子迎了上来,道:“什么事?”
那带路的大汉一拱手道:“请回管事,这位少侠求见堡主!”
三角脸汉子扫了甘棠一眼,冷冷地道:“张文,你连规矩都忘了,胡乱把人往里带?”
那大汉急着分辩道:“无名老前辈交代的,小弟岂敢不遵!”
“哦!你下去吧!”
叫张文的汉子,转身出堡,三角脸的汉子才略一抱拳向甘棠道:“朋友上下如何称呼?”
“在下姓甘,先严与堡主是故交!”
“请稍候!”
三角脸汉子转入屋中,不大工夫屋里走出一个文士装束的中年人,满脸阴鸷之色,打量了甘棠一眼道:“甘朋友要见敝堡主?”
“是的!”
“区区堡中外务管事伍天才,请!”
说着,自顾自地向前带路。
经过数条白石甬道,来到边院一间客厅之中,管事伍天才道:“请在此稍坐,区区立即通禀敝堡主!”
“有劳了!”
甘棠心中感到无比地烦躁,同时也有些惊惶不安。
一个青衣婢女,端来了一杯茶,困惑地看了甘棠一眼,悄然退了出去。
不久,管事伍天才入而复出,阴阴一笑道:“敝上即刻接见,区区有事恕不奉陪了!”
这时,厅壁之后,出现一个华服老者和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美妇,两人从一个特殊装置的孔洞中,向厅内注视了片刻,齐露骇然之色。
那华服老者低声道:“你看是么?”
中年美妇声音有些不自然地道:“一点不错,真的是那小杂种!”
“奇怪?”
“这确实是意料不到的怪事。”
“你看他来意如何?”
“当然是落魄无依,认亲来了!”
“这可千万不能让素云那孩子知道……”
“当然!”
“不知还有什么人知道他来本堡?”
“伍管事不是说‘无名老人’那老怪物曾替他说话了吗?”
“这……这确实是件讨厌的事。”
“明天是素云的佳期……”
“你看该如何处理?”
中年美妇粉腮涌起一片杀机,附在华服老者耳边一阵低语。
华服老者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厅内——甘棠有些坐立不安,脑中有一种昏沉沉的感觉,脚步声传处,体态威猛的华服老者,缓步而出,从幼时依稀的记忆中,他认出了来的是谁,忙曲膝下拜道:“小……小……”
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自称,如称小佳,对方与父母亲原有婚亲之约,如称小婿,未婚妻已另配他人,明日便是佳期,说出来好不……
现身的,正是“玉牒堡”堡主西门嵩。
西门嵩满面骇然之色,激动万状地道:“棠儿,真的是你,起来!”
说着双手把甘棠拉了起来。
甘棠见这父执,自伤身世,五内如绞,但他没有流泪,他的泪早已流干了。
“棠儿,坐下!”
“谢坐!”
“棠儿家遭不幸,十年来我没有片刻安宁,天幸棠儿脱身劫外,总算甘门有后,老友也可瞑目九泉了!”
说着,竟然老泪纵横。
甘棠伤感地道:“多谢世叔关心!”
“唉!十年了,为叔的竭尽心力,总无法探查出血案主凶,实在愧对亡友在天之灵,棠儿,你该早早来为叔这里……”
“寒门不幸,岂能连累世叔。”
“你这话就不对了……呃!这些年来,你何处安身?”
“天涯漂泊,一事无成!”
“棠儿,为叔的错了……”
“世叔何出此言?”
“十年前为叔的亲口向令先尊堂许婚,不意祸变突传,为叔的认为你也同遭不幸,女大当嫁,我把素云另许了‘青龙堡’少堡主卫武雄,明日便是佳期,这……这……”
“小侄正为此事而至!”
“哦!”
“小侄自愧血仇在身,半事无成,生恐误了素云贤妹的一生幸福,打算前来禀明世叔,另择高配,取消前约,既然如此,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西门嵩老脸一肃,道:“这断乎不可,你视为叔的何如人?”
甘棠心中十分感动,诚恳地道:“然则世叔又何以对‘青龙堡’卫堡主交代?”
“顾不得许多了,我马上差人通知对方暂停迎娶。”
“不,小侄家门不幸,飘零无依,不能误了素云妹的青春……”
“难道为叔的养不活你夫妻俩?”
“一方面小侄血仇在身,有生之日,除报仇之外,不作他想,另一方面,世叔岂能对‘青龙堡’出尔反尔,对彼此亲朋也无法交待。”
西门嵩长叹一声道:“为叔的将何以对令尊堂在天之灵!”
甘棠双目一红,道:“事出非常,非人之过,世叔这样做是对的,小侄今日此来,也是为了这点。”
“唉!为叔的将引为终生之憾。”
“世叔言重了。”
“棠儿对昔年惨案可有眉目?”
“毫无端倪!”
“棠儿的武功……”
甘棠脸一红道:“幼从先父母修习了一点扎根基功夫,常年漂泊,别无所成!”
西门嵩摇了摇头道:“棠儿,你现在就留在堡内,报仇之事,为叔的替你作主。”
甘棠毅然道:“不!世叔盛情,存殁均感,小侄话已禀明,就此拜别!”
说着,站起身来。
西门嵩大声道:“什么,你要走?”
“是的!”
“唉,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也难怪,待你云妹出阁之后你再来吧!”
甘棠急于离开,也不再分辨,拜了下去,道:“小侄拜别世叔,叔母及世妹前请代致意。”
“你叔母在三年前辞世了!”
“哦!”
“你在外身世可曾对人提及?”
“这倒没有!”
“很好,万一被仇家发觉,定不会放过你,你既然执意要走,我不勉强留你了,记住,待素云出阁之后,你回堡中来住,为叔的虽不成材,尚可替你访到名师。”
“小侄会牢记这片盛德的。”
西门嵩顺手敲了一下桌子上的金磬,一名黑衣汉子,应声而至。
“送这位相公出堡!”
“是!”
甘棠随那黑衣汉子,径直出堡,出了堡门,黑衣汉子辞回,甘棠吁了一口长气,像是了了一件最大的心事,对西门嵩不忘故旧的盛意,感激十分,对于业已他属的未婚妻西门素云,反倒毫无滞碍,他根本没有见过她的面,所以脑海中没有她的影子。
转出山坳,重上官道,一阵茫然袭上心来。
何去?
何从?
饥饿加上疲之,使他举步艰难。
蓦在此刻——
一个阴恻测的声音传自身后:“站往!”
甘棠陡吃一惊,回身望去,只见一个蒙面人站在八尺之外,不由骇然道:“阁下何方高人?”
蒙面人语冷如冰地道:“这个你不必多问了。”
“阁下意欲何为?”
“杀你!”
甘棠心头大震,退了两个大步,栗声道:“杀我?”
“不错!”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要取你的性命!”
“杀人总得有个原因,在下与尊驾何怨何仇……”
“废话少说,死后你自会明白。”
话声中,出手如电,如向甘棠腕脉,甘棠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一下被扣个正着,登时肝胆皆炸,目眦欲裂,切齿道:“阁下莫非认错了人?”
蒙面人嘿嘿一阵阴笑道:“错不了!”
“阁下知道在下是谁?”
“是本人奉命要杀的人!”
“什么,奉命?”
“嗯!”
“奉谁之命?”
“我不会告诉你,认命了吧!”
甘棠疯狂地吼道:“我永不认命,你……”
蒙面人伸指连点,甘棠砰然栽了下去。
他心中明白,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他想不通谁会派人要他的命,这些年来,他东飘西荡,希望能访到名师,习成绝艺,由于身手平庸,所以也没有与人结怨……
蒙面人阴狠地又道:“小子,这只能说是你命该如此,死后别怨我,现在我把你吊在路旁树上,自然有好心人替你收尸,人们会为你惋惜,好端端一个青年,何事想不开自缢道旁!”
一面说,一面取出一根麻绳,打了一个活结,套上甘棠的颈子。
甘棠神志仍清,苦于开不了口,又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蒙面人玩这惨绝人寰的把戏,这不是偶然,是预定的毒谋,他有一种死不瞑目之感。
死,在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心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不得其所。死,并不如一般想象的痛苦,痛苦的是眼睁睁看着使命被毁灭而无法反抗。
蒙面人抓起甘棠,朝着道旁的横枝上一挂。
这种杀人手法不但卑鄙而且残酷,任何人都会以为他是自寻短见。
任何一个高手,可以自断心脉,自戮死**,或自碎天灵以求解脱,但像甘棠这种平凡之辈,江湖中碌碌无名,不会有人怀疑这是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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