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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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飞蹲在一块已经枯死的老树桩上头,嘴里咬着一块干粮,和着水吞,吃得很急。不是因为太饿了,也不是因为赶着做什么事,而是已经习惯了。
在这地方,如果还像以前那样细嚼慢咽,一旦要集合或者有什么突发事件,也甭想吃了,等着挨饿吧。
今天还好,吃的是干粮。前几天粮食没了,吃的都是糟糠、野菜、野果子,听其它人说,是朝廷拨来的粮食中途遇到大批山匪,给劫了,死了不少人。
军队里人多,嘴也多,一山的东西,没几天就给吃得光溜溜,就怕要刮树皮来吃。偶尔捕到些鹿啊、鸡啊……这些肉食,那也是给顶头上的人吃的,杨飞只是个小兵,吃不到这些东西。只能跟着其它人,想着解馋。
从村里出来,已经一年了。杨飞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从村里出来后,就跟着其它人一直往北走。走了四、五个月,就在这山下驻扎了。途中路过些小镇什么的,也叫不出是什么名字。反正跟着就对了。
入了兵后,才知道什么叫苦。每日都操练,就算大暑的日子,也一样,不在烈日底下站上两、三个时辰,绝不罢休。
土都给晒得裂成一块一块的,大滴的汗滴在上头,都能听见“滋啦”一声,干了。
杨飞从前就没受过这种苦,被晒晕过两次,后来,才渐渐忍了下去。一身好好的皮肤,硬给晒得脱了皮,露出鲜肉。不小心碰到水,那个叫疼啊。
带着伤,做事慢,要是给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阵毒打。说好听点是军法处置,说难听点就是那些领队的自个有事不顺心,把气都撒在小兵身上。打就打了,忍忍就是,要是敢争一句,那折磨得可就更惨了。
杨飞火气大,但吃过几次亏后,也老实了。不敢跟上级争吵,不敢闹事,整个棱角都给磨没了,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有时候杨飞真的受不住了,想逃回家。但这个念头很快就灭了,灭得干干净净。因为在杨飞还没行动前,就有两个人受不了,逃了出去。
听说是同村人,可跑了没多久,就给抓回来了,军法处置。两人挨了五十棍后,就给吊了起来,吊了两天。没止血,也没给东西吃。
两天后,两人都挨不过,死了。
那时候,副将听说有人逃跑,也过来看了。平时都是一个营一个营的,离得挺远。副将带的不是他们这些兵,杨飞也只见过他两三次。是个三、四十岁的东北汉子,长得跟熊似的,说起话来跟吼没啥差别。
他指着还吊在杆子上那快死了的两人,怒瞪着底下的新兵,吼着:“谁要是敢做逃兵,下场跟他们一样!我这地方,留不得逃兵!要是逃了,只有死。留着,就是光荣地战死沙场,指不定还能衣锦还乡。要逃要留,自个掂量掂量。”
从那以后,没人敢再逃了。杨飞也不敢。
从某种意义来讲,杨飞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怕被所有人唾弃,但最怕的,还是死。
对于杨六是这样,当了兵,还是这样。
怕是这辈子也变不了了。
杨飞把最后一口干粮塞到嘴里,灌了一大口水,这胃里总算没那么空了。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刚想从树桩上下来,就被人拍了拍肩膀。
杨飞回头一看,是赵平。
赵平跟杨飞不是一个村的,是其它地方的人,中途插进来,给编排到杨飞这营里。其实像赵平这种中途插进来的,有很多,都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自个投靠到军营里来的,为就是给自己找条活路。
那时候赵平就站在杨飞身边,第一次开口,也是对着杨飞,可能因为他们年纪差不多吧。至于说些什么,杨飞没记住,因为他那时候盯着赵平,晃了神。
像,真像。
这是杨飞在看见赵平后的第一个想法。那眼,那眉,都像极了杨六。一时间,竟分不清了。
后来相处得久了,杨六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这两人,差别太大了。
杨六没他那么黑,眉毛也比赵平的清秀些,嘴唇也比他薄,脸廓也比他小一些。不仅仅这些,赵平还很年轻,而杨六已经有些老了。杨六是个瘸子,而赵平在捉弄人后,跑起来飞快,谁都捉不住他。而且杨六说话也不会像他那样,流里流气的。
说白了,两人就没一处地方是像的。
杨飞至今还在想,当时自己是怎么觉得两人会像的?杨六长得比他好看多了去。
赵平十八岁,比杨飞大两岁。杨飞跟赵平聊自己以前的在村里的日子时,赵平一脸讥笑。照赵平的话来说,就是“你这十六年算是白活了!”
赵平说他以前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十五岁就出来闯荡,认识的人别说一千,也有八百。妓院赌馆去得都不想再去了。
赵平每每说起这话时,就一脸兴奋,摩拳擦掌,流里流气地说:“哎呦,杨飞,我告诉你,那烟花巷花魁宋青青的滋味,就别提有多好了。啧,想想都让人**啊。我告诉你啊,跟宋青青过一晚上,至少要二十两银子呢,二十两啊!这得在这破地方呆多久啊!”

杨飞知道赵平这人平时说话没句真,爱扯谎。这故事,至少有大半是他编出来的。不过,杨飞倒相信赵平后面的话。
他说,后来家道中落了,他也父亲死了,没钱给他挥霍了,乖了一段日子。可是后来打战了,闹瘟疫了,整个镇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像座死城一样。他母亲也得瘟疫死了。最后他也只能躲到这破地方,过这鬼日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平那一脸兴奋已经没了。胡乱扯了根草,叼在嘴里,有些落寞。对于赵平这个爱捉弄人的个性来说,倒有些稀奇。
不过那种落寞,持续了没多久,就被赵平嘻嘻哈哈地带过去了。就像现在这样,还是嘻嘻哈哈的。
“我说杨飞啊,你吃那么快,挖坟呢。”赵平慢吞吞地咬着嘴里的干粮,笑得眼眯了起来,整排牙都露出来了。这点跟杨六也不一样,杨六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会露牙,但不多。哪像这个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牙白似的。
杨飞白了赵平一眼,从树桩上跳了下来,眼尖瞧见徐易成从帐篷里出来。徐易成是带他们这些小兵的头,那两个逃跑的人,也是他命人吊上去的。人长得不凶,但为人挺狠的。很多人都怕他。
杨飞转头对赵平笑着说:“您老慢吃,吃慢了就甭想再吃了。”
“为什么?”赵平瞧见杨飞笑得不一般,傻愣愣地问着。
不过,赵平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
那徐易成已经在那边大吼着集合了。赵平一哆嗦,差点就被嘴里的东西给噎死,捶了好一会胸口,那东西才顺了下去。赶忙跑去集合,但手上的东西可敢丢,三口当一口吞,硬把干粮全塞嘴里去了。
跑到自己的位置时,刚好把东西全咽下去了,不过很辛苦就是了。
还好徐易成并不是让他们操练,只是告诉他们,驿站来了人,让他们去取家书。还有,有什么书信要寄的,一并捎回去。
这对这些再外的征兵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传书信的人几个月才来一次,来来回回,一封家书比什么都重要。
赵平啐了一口说:“都没爹没娘了,还有什么好写的。”
杨飞没理赵平,转身往帐篷里去了,取出里头那五两银子。上次寄了五两,也不知道收到了没。一年有十二两银子,二两自己留着。其余的,都寄了去。
其实也不是足足十两都寄了去。传书信的人是杨飞半个老乡,说白了,只是同个地生的,谁也不认识谁,套个近乎。
杨飞没给杨六写过信,因为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只是让人把银子带回去。这带一次,还得拿一两银子给这个老乡买些好吃的,好穿的。不然这东西能不能到杨六手上,还是个问题。
等其它兵都把该领的东西领完了,杨飞才找到个老乡,连忙笑着说:“林大哥。”
那林干也知道杨飞的意思,迎了上去,“我刚想去找你呢。”
“林大哥,你看这钱。”杨飞小心地掏出五两银子。
“这有什么难的,都一个乡的,就是自己人。包我身上了,正好这次还是会路过咱村,一定把银子亲自送到你爹手上。”
“那就谢谢林大哥了。这点钱,是孝敬林大哥的。”杨飞从里头拿出一两银子塞到林干手上。
林干笑得脸上开了花,假意推脱几下,就把钱收兜里去了,“对了,我说,你有什么书信要给你爹寄去不?他上次还问我要来着。”
杨飞摇摇头,“没有,麻烦林大哥跟我爹说,我在这里一切安好,叫他不用担心。也让他多些照顾自己,别累着了。”
“那成。”
“我爹,有什么书信要给我吗?”
“那倒没,那时候我去得急,来得也急,在那呆了没一炷香就要赶路了,你爹也不知道我去,找不到人写信,只是让我口头带些话。”
“他说了些什么?”
“就是问你日子过得怎么样,苦不苦?什么时候能回来?说让你要小心点,一定一定要回去,他等着你。”
杨飞见杨六还是念着自己的,尤其是最后一句“他等着你”,一下子暖到心坎上去了,别提有高兴,这一年的苦像是一下子都没了,甜着呢。但脸上也不敢笑得太明显,抓了抓头发,说:“拜托林大哥再跟我爹说,我在这很好,还没打战,日子过得闲,不苦。等战事一完,我就立刻回家去。让他一定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
“行。我记得了。”
“谢谢林大哥了。”
“哦,对了,你爹让我跟你说,村里来了大批难民,其中有一个女的,二、三十岁,模样生得不错,是个寡妇,不肯走,说愿意跟着你爹。你爹似乎也有那个意思,但说要问问你的意思,你同意了,这事才能成。”
杨飞顿时愣在了那,脸上的笑也早没了。心里感觉就像二月里的天,被人拿盆冷水泼了一样,冷得直颤。刚刚那些甜啊,暖啊,一下子成了土了,成了灰,拨落一声,散了干净。
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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