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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倌青在穿衣服的时候,杨飞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伤,很多,有旧的,也有新的,深深浅浅。忍不住问:“你身上的伤……”
倌青不在意地笑笑,“有的是嬷嬷打的,有的是客人给折腾出来的,忍忍就习惯了。”
“他们做什么打你?”
倌青像看怪人一样看着杨飞,“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呗,还能有什么为什么?都是下三滥的人,命就是这样了。别指望着反抗,反抗只是被抽得更厉害,忍着忍着就又是一天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哪个不是这么活的?您看看……”倌青掀开他的衣服,指着胸口上一处骇人的淤青,“这是前一个爷给掐的,半点没留情,真是狗养的不是东西。”又指了指腰上一大口子,“这是嬷嬷拿鞭子抽的,肉都裂开了。”
杨飞抿了抿唇,扭过头,不想看。
倌青笑了笑,把衣服又穿了回去,“爷真是好人,懂得心疼人。要是倌青遇上的每个客人都像爷这样,倌青也不用受那么多罪了。”
“你多大了?”
“十五。”
“为什么不逃?”
“逃?逃去哪?一不识字,二没银子,除了脱衣服,什么都不会,逃到哪去?只能等着饿死。要是被抓着了,那可是要活活打死的。怎么都是死,还不如赖在这个地方苟活着。受点皮肉苦,换口饱饭吃,不挺好的吗?”
“那个……不是……挺好赚钱的吗?”杨飞把头都低得都快埋到胸口上去了,脸红得不得了。
倌青苦笑了一下,“能赚钱的,都是给那些模样好的。我们这些相貌一般的,有钱的爷看不上,只配给人泄泄火。”说着,还看了杨飞一眼,“一次半个时辰,半两银子,而且,银子我们自个是收不得的,都是给嬷嬷的,要是给她发现我们私藏了银子,被没收了不说,到时候免不了一顿毒打。”
杨飞被他这么一看,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些时候,才突然想起那个被打死的少年,他说过,他是被拐卖到这些妓院里去的。
“你也是被拐卖来的吗?”
倌青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我们这的确有很多人是被拐卖来的,但我不是,我是一个妓女生下来的,在这花楼里长大,天生就是这个命。在这里,恶心的事看多了,做多了,反而觉得也没多恶心。”
“你娘呢?”
“死了,逃出去的时候被抓了回来,在我面前被打死了。”倌青淡淡地说。
杨飞惊讶地看着倌青,如此的风轻云淡,好像说的这些都不关自己事一样,“那你爹呢?”
“爹?”倌青扯了扯嘴角,笑了出来,“妓女的儿子,哪来的爹?都是千人骑,万人骂的东西。指不定哪一天,我被我爹上了,还不知道。”
杨飞心狠狠地凉了一下,他睁大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该说的话。
“为什么不报官?不是有很多人是被拐卖来的吗?报官啊!”
倌青像是听到了特好笑的笑话,越发大声地笑出来,笑得都咳了,好一会才顺了气,“爷您真爱说笑话,那太爷每月都来我们这寻几次欢。您说,我们向谁报去啊?我们本就是下九流的人,除了打落牙和血吞,没别的办法,谁都帮不了我们,也没人愿意帮我们。”
杨飞抬眼望了望这间小小的隔间,“难道,一辈子都没办法离开这吗?”
倌青的笑渐渐地隐了下去,“一辈子也倒不至于,如果有哪些有钱没处花的爷看上了咱,倒是会买了回家,除了给家里头的女人欺负几下,日子过得倒也算是最好的了。但那些爷也只会看上那些头牌,像我们这种,想多了都是在笑话自己。”
“不是会被打死吗?”
“打死?”
杨飞点点头,“我们村子那边就活活打死过一个,说是妖孽。”心里头有些疼。
“可能是小地方,接受不来这玩意。像靠皇城那边的,那些有钱的爷哪个不是养着一两个水灵灵的娈童?但最后,其实都不会有好下场。这就是命啊。”
“在这里,等我们染了病的时候,就算不想走,嬷嬷也会赶我们走的。这里不是善堂,不会留下吃白饭的。要不就是那些爷嫌我们老,不再有客人点我们名的时候,我们也不会继续做这行了。不过我们通常都是留在这干些脏活累活,或者给卖到其它人家当奴才。其实这也好,比现在遭这份罪强。”
杨飞的头垂了下去,至今他才知道自己明白的东西很少很少。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他经历过的东西,可能是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的。
倌青见杨飞低着头不说话,反倒对着他笑了出来,“爷是在心疼我们吗?其实也没什么好心疼的,谁不是这么活着啊?只是我们的待遇稍微差了些而已,又不碍事。”
杨飞受不了眼前这个少年如此平静的样子,突然像下了决心,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倌青都给吓了一跳。
杨飞站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倌青,“逃吧!跟着我们,逃出去!”

“逃?逃去哪?”
“跟着我们一起去参军,日子苦是苦了点,但至少有个活头!等打完战了,熬过去了,就能好好地做一个人了。”
倌青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人,跟着杨飞的话,喃喃道:“能好好地做一个人了……”
“对!能好好地做一个人了!跟我们一起走吧。”
倌青恍过神来,脸上已经没了笑,抬起头对杨飞说:“爷,时辰到了,您该走了,倌青还等招呼下一个客人呢。”
“怎么?你不想走吗?”
“不是不想,只是晚了。爷,您真的该走了。请吧。银子出去给嬷嬷就成了。”
杨飞不明白倌青为什么不肯走,但自己却也真的没什么立场留在这,所以也只能站起身,深深地看了倌青一眼,“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到城外五十里地,我们在那边驻扎。”说完,便转过身去,可走了没两步,又转回身去,跑到倌青的身边,使劲地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这已经是他全部的银子了。
把银子紧紧地塞到少年的手里,“我只有这点银子,不多。你好好藏着,或许将来会用到。”
倌青拽着银两,紧紧地,手都有些发疼了,“爷,我不过是个下贱的人,您又何必。”
“好好收着就成了,我走了。”说完,杨飞就真的转身离去了,在要手要碰上门的时候,倌青突然开了口。
“爷,这世上有三种人最悲哀。第一种,是宫里的太监。第二种,就是我们这种千人骑的东西。第三种……就是喜欢上男人的男人。”
听到最后一句,杨飞的身体禁不住颤了一下,有些发凉,眼前浮现了杨六的脸,有些模糊。
“爷,世上的男人可以允许自己去妓院嫖另一个男人。但世上的人,绝不会允许一个男人,跟另一个男人厮守。那是病,是妖,是罪孽,是不得好死。唯一的出路就是忘了,找个好姑娘家,娶了她,三年抱两,好好过一辈子。”
杨飞背对着倌青,脑子里想的是杨六嘱托林干说的那些话。眼眶已经受不住红了,里头像是有东西要出来了,忍着,“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多嘴说说,爷听得明白就成。倌青的命已经是这样了,爷是好人,我只希望爷能过得好些,不用像我们这些人一样,不得好下场。”
杨飞的手在抖着,过了好些时候,他背对着倌青,轻轻地点了点头,推了门,出了去。
那个叫倌青的少年,在杨飞关上门的那一刻,掉了泪。他苦笑了一下,自己在八岁那年看见那个女人被活活打死后,就没再哭过了。今儿个怎么就……紧紧地拽着手里的银子,有些疼,喃喃地说:“晚了,晚了。”
在杨飞出了门的时候,隔壁房的门也开了开。赵平已经穿好了衣服,带着少许的疲惫,但是一脸满足地走了出来。
赵平一看见杨飞,便走了过去,拍着他的肩,猥琐地笑着,“怎么样兄弟,感觉很爽快吧,男人的滋味跟女人的,可是要差很多呢。”
赵平见杨飞一直不说话,低着头,便觉得有点不对了,“喂,你做什么?怎么一副蔫样,是不是里头的人不合胃口啊?”见杨飞还是不说话,急了,“你这样站着算什么啊?好歹说句话啊,让兄弟我放心放心。”
“赵平。”
“嗯?”
“你先回去,我要一个人走走,等下我自个回去。”说完,杨飞便打开了赵平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赵平刚想追上去,却被人拉住了,转头一看是阴沉着脸的老嬷嬷,后头还跟着两个壮汉子,“两位爷可还没给银子呢,别是想来白吃的吧。”
赵平连忙笑着掏出银子,塞到老嬷嬷手里,“哪呢哪呢,刚刚不是忘了吗。”
老嬷嬷掂量掂量手里的银子,冷哼一声,转身走了。赵平这才立马拔腿去追杨飞。
杨飞跑得很快,出了妓院的门,就直往阴暗的巷子里窜,跑了好一会,气都快接不上来了,才停住。倚着墙,捂着脸,慢慢地滑坐下去。
凉凉的水不停地往眼睛里冒出来,渗过指缝,本该在今早上就掉出来的东西,止都止不住。胸口像是被硬生生地挖去了一块,火辣辣地疼,难受得紧。想大声地喊,却什么都喊不出来,最后只能呜咽着。
“杨六……杨六……”杨飞哽咽地喊着,声音很小,只能在喉咙间转着。不敢大声,即便是在这条阴暗的巷子里,也不敢让人听见。
喊一声,便疼多一下。
本来以为逃得远远的便好,结果念想还是不断,疼得厉害。
过了好些时候,巷子外头有脚步声,正往巷子里头走。杨飞怕是赵平,急忙用袖子把眼泪给擦了,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身后的人说:“不是让你先回去了吗?我认得路的。”
结果一回身,杨飞便愣在了那。
那人不是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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