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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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休养了快一个月了,杨六的脚已经好了很多。这一个月,可以说是杨六这几十年来过得最舒服的日子了。以前总是伺候别人,现在被人伺候,能不舒服吗?
脚底的伤大部分都结了痂。照杨六的话来说,就是感觉硬硬的,像是多了一层厚皮,踏在地上都觉得不是自己的脚了,有些不自在。但也已经能勉强下地走了。
虽然这样,杨飞却老让杨六在床上歇着,说:“别乱走,要是那些硬痂裂了的话,是要流血的,伤口难好。”
杨六被杨飞扶到床上,脱了鞋。杨飞抬起杨六的脚仔细地看着,偶尔用手碰一碰,见杨六不疼,才放心地把脚塞到被子里去,“快好了,再过几天那硬痂就会脱落了。”
“你再不让我下地走的话,再过几天,我这脚就走不动了。本来就不利索,再这样,成了个废人,做不了活,养活不了你这张嘴,和我这张嘴,该怎么办?”
“我养活你!”杨飞想都没想就吐出这句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抬起眼偷偷看着杨六,见他没其它表情,才松了口气。里面的意思,只有自己懂。
杨六看着杨飞,突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杨飞抬起头,奇怪地问。
杨六好一会才止住了笑,摸着杨飞的头发,说:“我在笑,到底你是我爹,还是我是你爹。你好像突然长大了,大到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像买了头猪苗,天天当成小猪养着,突然有一天就发现这头猪长得都比自己大了,该卖了。”
杨飞瞪了杨六一眼,“我不是猪!”
杨六捏了捏杨飞的脸,“你当然不是猪,就算是猪,有人想买,我还不卖呢。”
“你!”杨飞火气一上来,就要发作。
就在这当口,杨六顺了顺杨飞有点乱的头发,轻笑着说:“你是爹的好儿子。”
杨飞一下子就住了嘴,还谈什么火气,连半点脾气都“嘶啦”一声没了。只感受到杨六的手指在自己的头皮上游走的感觉,痒痒的,麻麻的。
杨飞突然把杨六的手挥开,喘着气,慌乱地说:“今天,今天还要去陈爷家洗马槽,去晚了不给工钱的。”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下。”杨六抓住杨飞的手,另一只手则抚上杨飞的脸,“别老只会做事,好歹歇息会,你看看你,脸都青了,瘦了不少。”
杨飞点点头,说:“知道了。”
杨六这才放了手,杨飞头也不回地跑了。
杨飞跑了好一会,才停了下来。胸口心里的东西,还在不停地狂跳着。杨六的手指,好像还在头皮上停留一样。
慌了,乱了。
前面不远处突然敲起锣来,“哐哐”直响。还有喧闹声,像是有很多人聚集在那,不过距离有点远,杨飞没听清是在讲些什么。不少人都跑去凑热闹,看究竟。杨飞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杨六也听到那敲锣声,满村子绕。都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事。拄着杖,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口去。刚好看见隔壁的七婶回来,边走边哭,整张脸都憋红了。
杨六急忙问:“七婶,这是怎么了?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这不问还好,一问,那七婶哭得更厉害了,“乱了,国乱了,要打战……都来征兵了!”边哭边捶胸顿足的,哑着声骂道:“那些挨千刀的把老大老二征了去……哎呦啊,作孽啊,这一去哪还回得来啊……我的儿啊……”
杨六这一听,就知道不得了了。这征兵打战的,能有多少个回得来?前几年就有征过,那时候乱得厉害,十五岁到六十岁的男人,都给征了去。当然,那些躲了的,有钱的,自然就逃了过去。整个村一下子萧条了不少,能回来的,没几个。
杨六是个瘸子,官吏看不上。杨飞那时候也还小,两人才没给征去。
“那老三老四呢?”
七婶的眼泪消停了一会,抹着泪说:“那两小子机灵,一听到消息,就躲山里去了。谁知道老大老二就给抓了正着!作孽啊作孽……”说完,又哭了出来,随即像想到些什么一样,抬起头问杨六:“杨飞他人呢?也有十六、七岁了吧,快让他到山里躲躲!你就他一根苗而已,这要是给征了去,该怎么办啊!”
杨六这会也心急,皱着眉说:“他去陈爷家了,就希望老天保佑,甭遇上了。”
“那些官吏都快到你家了。要是在那当口回来,就倒霉了。”
杨六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对七婶说:“我到陈爷家去一趟。”
“你脚不还没好吗?”
“没事,都能走了。七婶也进屋去吧,外头风大。免得老大老二还没走,你自个就病了,让两孩子怎么放心得下?”
七婶这才点了点头,进屋里去了。
杨六也急,门都没关,就拄着杖往外头去了。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人低耸着脑袋,灰溜溜地往这边过来。
这不是杨飞会是谁?
杨六连忙疾走过去。杨飞也看见杨六了,就往杨六跑来,皱着眉说:“不是让你在床上歇息着吗?怎么出来了?”
杨六往山那边的方向推搡着杨飞,急忙说:“快,快去,去山里躲起来。那些征兵的就快来了,要是撞见了,就麻烦了。”

杨飞抓住杨六一直在推自己的手,低着头说:“爹,我们先回家吧,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对对对,先回家拿点干粮,要在山里呆几天呢。”
杨飞也没接话,搀扶着杨六就往屋里去。
一进屋,杨六就拐着脚忙着忙那的,见杨飞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话也不说,就觉得有点不对了,“怎么了?别光站在那,帮忙收拾东西啊。”
“爹,别忙活了,过几天我就走了。”
杨六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下来,心里“咯噔”了一下,“走?去哪?”
“跟着军队走,去哪不知道。”
杨六瞪大了眼睛,显然有些不信,“你给征了?”
杨飞不说话,点了点头。
杨六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哭得比七婶还惨。边哭边骂,“你这愣子,怎么这么笨!你就不会跑?就不会跟他们说你才十四岁吗?你……”
杨飞蹲下身去,把杨六扶了起来,拿自己的衣袖擦掉杨六脸上的泪,扭着头说:“爹,是我自个报的名。”
杨六一听这话,不敢置信地盯着杨飞看,“你说什么?是你自个报的名?”
杨飞垂着眼,点点头。
杨六一只手抬起来,眼看就要往杨飞脸上扇去。杨飞也不躲,闭着眼睛等打。结果,杨六这一巴掌也没能扇下去。哭着说:“你这是做什么啊你,跟了那些人走,这一条就先迈进鬼门关了!你看街头的李大,还有西街卖面的那个杨子,哪个去了能回来啊……你怎么就这么傻啊……”
“爹,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回来?有多少个人能回得来啊……你为什么这么傻啊?”
“爹,我想过了,以现在做短工,一个月也挣不了半两银子。我当了兵,一个月能挣一两,吃的还是朝廷的粮食,多划算。”
“你!”杨六狠扯了杨飞一把,“那银子都是用命换来的,我宁可现在苦一点,也不要你上战场拿命玩!我就你一个儿子,我就你一个儿子啊……”说着,杨六哭得更是厉害了,“还说养活我,命都没了,你拿什么养活!”
杨飞把杨六搂到自己怀里,顺着他的背,自己也红了眼眶,“名字都报上去了,改也不了了。爹,你放心,等真的打起战来,我就站到最后,打不到我的。我会平安地回来的,爹,我一定会养活你一辈子的,甭哭了。”
事到如今,杨六也没有半点办法,只能抱着杨飞痛哭着。
杨飞也是怕,怕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要走。
这一天,两人都没吃饭,饿着。杨六也哭累了,红肿着眼睛在床上睡下了。
大半夜的时候,杨飞还睁着眼睛。外头安静得很,偶尔几声犬吠在这夜里有些突兀,但很快又静了下去。
今个应该是十五,杨飞望见外头的月亮是满圆,高高地挂在顶上,月光是白色的,斜斜地入了屋。让杨飞把屋子里头的东西都看了清楚。
不知道是在第几声犬吠后,杨飞掀了被子,下了床。轻声走到杨六的床边,半跪着,就着月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杨六。
在确认杨六已经睡熟了后,杨飞慢慢地伸出了手,那手在微微颤着。
杨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远处的犬吠声似乎越来越远了,越来越静,最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响着。但事实上,半点声音都没有。
手指在距离杨六的脸半寸的地方停了下来。隔着空气,手指沿着杨六脸上的曲线慢慢游移着。
杨飞想象着自己正在抚摸杨六的脸。先是清秀的眉毛,然后是因为哭过而有些红肿的眼睛,再来是不高的鼻子,最后,手指停留在那淡淡的薄薄的嘴唇上,流连着。
杨飞的呼吸重了许多,胸口起伏得很厉害。眼里好像蒙了一层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不仅眼前看不清,连脑子也像空了一样,什么都不清楚了。
手已经放了下来,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杨六靠近着。杨飞的眼里只剩下那张薄薄的嘴唇。颜色很淡,感觉却是那么好,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
慢慢地靠近,一点一点地缩短两人的距离。没有其它的东西,没有其它的声音。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马上,马上就可以触碰到了。杨飞盯着杨六抿紧的嘴唇,满脑子只剩下这句话。其它的,都空了。
就在杨飞的唇离杨六的唇不足半寸的时候,床上的人突然微微翻了个身。尽管动作很轻,可对杨飞来说,就像被雷劈中一样,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半点无法动弹。
床上的人依然紧闭着眼睛。
可杨飞,眼里的雾散去了,脑子也变得清明了。什么都清楚了。
杨飞向后退了几步,脚有些哆嗦,步伐都乱了,险险摔了下去。他看着床上的人,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站了很久,连唇都咬出血了。
最后,杨飞转身走了,回了自己床上。用被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头。
不多时,被子里就传出一阵阵压抑的呜咽声。
可怜的,可悲的。
这晚,月很白,夜也挺静的,只是那条不知是哪家人的狗,又在吠了。一声又一声,扰得人不得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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