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立功名兮慰平生 (五)江山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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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弟,杨义臣难道不愿出山?”跟在罗成、拓跋月之后翻身上马,于柴扉边等候的拓跋玉摸一把马鬃上雨水,不大满意地向前皱眉问道:“难道他还要学当日的孔明,非要阿弟三顾才肯出山?”
“阿姊又为何不同我一起去堂上?”罗成只笑道,他返身望那雨雾中的杨义臣住所,又笑道:“弓燥手柔,见猎心喜——太仆卿心思已动,无需三顾。”
“我才懒得听你们彼此试探不休的言语。”拓跋玉撇嘴一笑,却赶上罗成坐骑,倾身过去,语调暧昧地再问道:“那杨家的小娘子又如何呢?较之安吉公主,可是各擅胜场?”
斜飞了二表姊一眼,罗成默然片刻,便哈哈大笑着扬鞭催马,向远方雨中的大营疾驰而去,拓跋玉不悦地又一皱眉,转头和阿姊、尉文通对望一眼,便也大笑着,与他二人一齐向罗成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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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彦博与于志宁披着油衣在大营寨门处来回踱步,衣袍下摆都溅满了星点的泥水,二人却还浑然不觉,只过一刻便住步向远处雨中眺望。数次遥望皆不见罗成身影后,于志宁即向温彦博道:“以温司马看,大王此去能否请出太仆卿?”
“当能成功。”转见于志宁神色略显焦急,温彦博便呵呵笑道:“于长史大可放心。”
“那便好。”于志宁点一点头,却仍皱着双眉,他拎起油衣下摆抖一抖,又揩擦去沾在眉睫须髯上的雨水,又道:“已有数处报来涝情,再这般落得几日雨,必会大涝。大军被阻不提,河边诸郡县的百姓的生计么……”
温彦博便也皱眉沉思,一边又听得于志宁续道:“大王提兵勤王,除却幽燕九郡,沿途的官吏居然似松一口气,一应事务略为紧要,皆报来行辕。我非是说涝情一事不该禀报,但其余事体……”闻得这似真似假的抱怨,他又拍一拍于志宁肩头,笑道:“这亦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肯重蹈渤海郡长孙师孝的覆辙。大王不也令他们自行酌情料理吗?不过若真是大涝……确实麻烦。”正叹息间,他与于志宁皆听见一阵马蹄声,急忙重向寨门外道路上望去,果然是清晨前往雷夏泽的那四骑转了回来,他正习惯地整理一番身上衣袍,于志宁却已褰起袍角踏着地上泥泞快步迎去,微微一讶,这行军司马即刻尾随于志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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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先生温先生如何在此处等我?有何要事?”于志宁到跟前时,罗成已跳下马来,随手扶一把险些要滑一跤的北平王府长史,待于志宁脚下立稳,他便放手问道。
“大王去请太仆卿时,已有郡县遣人递来涝情急报。”于志宁说毕,方松一口气,但见杨义臣未曾随来,他便又讶道:“怎么?太仆卿坚持不肯出山吗?”
“我此去太随便,只算是‘私谒’,太仆卿也不当出山。过几日再备礼将他好生请来。”将马缰朝尉文通扔去,罗成轻轻一笑,他伸手扶着也下得马的拓跋月手臂,与温于二人向寨内中军帐行去,才又问:“涝情急报?”
“不错。虽此时涝情不重,但却不得不在意。大王半日未归,涝情却急如军情,我与温崔二位先生便先定议,托大王之命,令诸处主官着意救援安抚,并开仓赈济。”一面走,于志宁便缓缓道来,说及己与温崔二人自行处置一事时,他不免略小心地向罗成看去。
“诸位先生处置十分妥当。魏先生当日曾言年初便有预兆,今年山东、河南处会有大水。如今看来确会如此。”察知于志宁试探之意,罗成却有些好笑,转看温彦博时见那行军司马也是微微而笑,便向于志宁点一点头,又道:“这却是天公不作美。”抬眼间却又看见中军帐帐门之下,崔民干未着油衣,手中持着一封书子向己处翘首仰盼,不觉微惊道:“又有何事?”说着便放开拓跋月,加快脚步向那亦快步行来的青年迎面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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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才来的陇西军情急报。”路中相遇,将手中书柬递于罗成时,崔民干急急道,他此时放下心来,才察觉自己未穿油衣,衣袍已被淋湿大片,正一阵风过,便缩一缩双肩打一个颤。
拿住那封军报,罗成微微皱眉,见崔民干打颤,便袖了书解下身上油衣不由分说覆在那青年长史身上,再与疾步赶来的温于二人一同走入中军帐。落座后,他才拆阅军报,报中只说金城薛举攻李轨不克,反被李轨夺去了敦煌等四郡,陇西一带,李轨军威大盛。于志宁询问时,他便将军报传下,待诸人传阅一遍过,便环视帐内一番,持着重归手中的军报拍打着右手掌心,笑道:“不想李轨能耐亦不小。薛举此刻必然忿懑异常。”
“大王欲结薛李对付李渊,李渊也必结薛李以免骚扰,李轨得势,且又同托陇西李氏,李渊看来必然与李轨联结。”崔民干轻抚着衣上湿处,再看看罗成一身湿衣,眼眸中光芒一闪,先开口道,不久他又加上一句:“便如李渊与李密勾结时托言同族一般。”
“正是。那便让陇西李氏一门同归吧。我自结薛举,他攻关中,我便为他除去李轨。”罗成将军报掷回案上,拊掌笑道。
“大王欲为渔翁,却不知薛举李渊可愿为鹤蚌?”于志宁却道,他双足着的履袜皆已被泥水泡透,这时屡屡向足上伸手,欲脱去湿冷布袜,却又每每缩回手来,犹不肯先辞归己帐。见他如此,罗成便唤过方入帐扈卫的拓跋玉小声言语两句,待拓跋玉离去,又笑道:“他二人自然不愿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只是不得不如此。薛李二人不可同结,李渊只能结李轨使攻薛举,败薛举而暂保关中安宁,薛举岂是坐以待毙之人,此时群雄纷争,尚不知鹿死谁手,以陇西豪强兵马,他也无可能归附李氏。李轨若是只按兵不动,静观那两家争雄,薛举亦有芒刺在背,我出兵助他征讨,难道不是天赐的好事。倘若李轨与李渊两家联兵,那锐锋军助战,薛举岂非更求之不得?何况我亦不是让他独力与李渊交锋,待我入了洛阳,收复以东诸处,自然提兵前往平李渊叛乱。”
“虽然如此,”看着拓跋玉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双靴袜并一领干爽衣袍,温彦博说到中途微微一顿,看着那扈卫长将靴袜放在于志宁身边,衣袍则捧于崔民干面前,才又道:“锐锋军攻李轨,亦是一桩为难事。李轨在武威,路途遥远,中央且有沙海阻隔。又,大王提兵去后,榆林郭子和,朔方梁师都皆借突厥之力,起兵谋反僭称‘可汗’。”
“郭梁一战可定,皆不足道。若说沙海阻碍,会使军行缓慢而贻误战机,不知借道突厥,诸位先生以为如何?”向于志宁略一点头,罗成斜靠在虎皮王座的扶手上,微笑道。目中面上皆含着笑意的,他又凝目在帐中一角置着的紫檀木琵琶上,“那时我再收三晋,一雪杨郎将日前之辱。”他言语时,拓跋玉已走去将琵琶取下抱在怀中,取划子在弦上拨得一两声。
“而后呢?”急急换好靴袜衣袍,崔于二人从后帐转出,尚未入座,崔民干便问道。
“而后?此前我便会与王世充联兵败李密,夺回兴洛回洛二仓,入东都辅佐越王,再遣一支兵由薛氏兄弟率领去援潼关,更夺广通常平二仓为我所用,李氏若已入大兴,我便倚此二仓筑垒屯兵,凭越王王命进逼大兴以救代王,李氏若尚未入大兴,那便怨不得我捷足先登了。”拓跋玉琵琶声中,罗成答道,他端起案上由拓跋月斟满了北国烈酒的金杯,放到口边饮一口,而后便盯着那在指间缓缓旋转的、圣人御赐、镶嵌着珍珠宝石的酒杯,微眯起双目,轻笑一声道:“我是驸马都尉,圣人之婿,京师东都二处留守殿下的嫡亲姑夫,岂能不以国家为己任,鞠躬尽瘁以剿灭诸处叛贼。山东、河南处,杨善会、杨元弘乃至郇王杨庆,皆可与兵马使其为我招讨,再请崔先生协理安抚。江淮处,圣人自在江都,所有将佐官吏也不致尽生反心,若剧变骤生,彼处贼人又会相互攻伐不断,且就各处递铺报来消息看,江淮诸贼首实多无有争天下之心,便未必不会见风转舵,大可用隋室官爵加于其身以慢其心。待到我收关中、巴蜀之后,再取其地。陇西薛李便看河北留守诸人料理,其实也不需忧虑。”

“如此看来,大王比李渊始终胜在名正言顺之上。”抚摸着新换上衣袍的袖缘,崔民干连连点头,又感叹道:“李氏但攻大兴,于‘忠’字上便输了一着。他纵然欲挟代王号令天下,海内之士又难道都是盲眼之人。”说到这里,他却又踌躇起来,目光犹豫地看看罗成,复又转看他人,既说到海内氏族,他这清河崔氏的儿郎还是有些担忧起崔氏一门的盛衰荣辱来。
见崔民干行动,罗成便知其人心意,对这清河崔氏子,他心内始终有几分无奈,但想到清河崔氏的门庭人望,那几分便算不得什么,这时便道:“山东崔氏为天下第一氏族,百年来深负人望。余人若有受李渊好言蒙蔽的,还要烦请崔先生晓喻明白:我此去东都,只为援苍生黎民于水火之中,非同李渊是为窃国。”
“大王所虑,民干深知。当日周公尚且畏惧流言呢。”
崔民干既如此说,罗成便又含笑点头,再谦逊道:“崔先生过誉了,我岂敢上比周公。”他再饮一口杯中酒,这一口烈酒入喉,他白皙面颊上便浮起淡淡晕红。将金杯放回案上,再把玩着手腕上悬的玉柄马鞭,他复笑道:“贪者诱以利,武者挟以力,有德者示以敬,贤能者听其计……”
“然后驭天下之智力。”温彦博接口笑道,他抬手抚摸颌下清须,一时却又微露为难神色,“李渊亦谋略非凡,大王所虑,他也该料到。”
“那时就看,天下人认为大兴、洛阳,罗李两家哪一处更值得卖命。看是他那内忧外患不绝,四时被讨不休的关中值得下注,还是我的河北、山东、河南更有胜理。饶他李渊再老谋深算,李家儿郎英勇善战,我终让他疲于奔命,左支右绌。待陇西一下,我便要看看,那被困在关中的李氏一门,是何等的英雄豪杰。”提鞭在大案上一击,罗成似微带醉意地向行军司马扬了扬下颌,十二分胸有成竹地笑道。说话间,他一双乌黑眼眸又朝帐内议事人身上望去,于志宁与温彦博都面露得意神色,颌首而笑,崔民干面上虽亦有笑容,却又有一丝犹豫不决神情。“崔郎不信我言语么?”在虎皮坐褥上慢慢伸直双腿,他甚为意态悠闲地笑问一声,心内又回想于志宁与崔民干初至军中时的两种态度,不由又对那崔氏子生出更多几分无奈。
崔民干微惊抬头,见罗成双目含笑望来,自觉有些惭愧地面上一热,连忙拱手道:“崔某岂敢。只是崔某心思迟钝,未能一时尽解大王之意。”
“崔先生无需自谦。就在此时,我便有一件要紧事体,要请崔先生相助。”向崔民干摇一摇手,罗成只道,崔民干询问“何事”时,他又朝于志宁望去,笑问:“若真有大水,于先生会如何处置?”
“自然是即刻着人救援、安抚、赈济百姓,断不能使百姓再度铤而走险,落草为寇!”于志宁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大王这一路好容易获得的民心,切不能因一场大水而尽数失却,若真前功尽弃,实于大王欲立的万世功业有百害无一利。然如有大水,黄河沿岸郡县百姓众多,各地府库又需提供大军粮米草秣,恐怕……”
“大王莫非是要崔某请山东氏族……”于志宁话至“恐怕”二字便再摇头不语,罗成一时亦不说话,崔民干思忖一刻,便又拱手道,然而,他对座的温彦博却笑着轻轻摇头:“非是看轻崔郎,以温某拙见,真要有大水,只怕山东氏族出尽粮米,犹自不够。”
“我只是想请崔郎为山东、河南安抚使,与各处耆宿老人安抚受灾民众,好生发放赈灾粮米,休令那些贪官墨吏中饱私囊。至于赈灾粮米,崔郎可听说黎阳仓之名?”温彦博语毕,罗成便接口道。
崔民干“哦”一声,稍稍松一口气,却又想到什么,忙问道:“大王要我即刻动身么?但黎阳仓非同一般仓库,恐怕若无圣人诏书……仓门便开不了。”
“崔郎不必担忧,”依着拓跋玉琵琶声调轻敲着案面,罗成终是无奈地微微摇头,轻笑道:“黎阳仓我若不取,怕是又会如兴洛回洛二仓一样,落入李密之手,我再等他开仓放粮,笼络民心吗?崔郎自携我令,与前军苏烈同往黎阳仓。只要开仓便好,其余事体,留待本王到东都与越王殿下计较。”
“是!下官遵大王教诲!”面上又微红,崔民干立即起身领命,待罗成作书毕便接过文书令箭转身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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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此等言语切不可在太仆卿至后再透露半分。”崔民干出帐后,温彦博便摇头道,他挺一挺因这连日阴雨有些酸疼的腰背,复道:“大王是要亲迎太仆卿入军,还是温某代替前往?”
“还是我亲自前往迎接。事既作,便索性作到头。至于这等放肆言语,我自会留神不让太仆卿听见。”变换一下姿势,罗成微微叹息,不久却一扬眉,便又是神采飞扬:“今日清晨我去见太仆卿,他意也是使李渊空守关中,孤立无援。具体计策太仆卿未有话说,看来是因他于如今形势不甚了解,便不好随意猜度。”
温彦博与于志宁对望一眼,两人都不禁露出惊讶神色。“太仆卿竟与大王言及此事?看来是必出山无疑了。”
“太仆卿身在雷夏泽,心却在朝堂之上,岂是归隐之人。彼时挂冠归去,也只是一时心灰意冷。”罗成再慨叹道,对那名垂天下数十载的长者,他也不得不深怀敬意,但转而又道:“有太仆卿在,得洛阳军民之心更易。李渊直逼霍邑,虎牙郎将宋老生也不知能否守定关中门户,联结薛举之事,不宜迟缓。我自作书于涿郡留守诸人,民务则仍请于先生劳神。再过两日,我便去将太仆卿迎请入军。”话到中途,他突然转向拓跋玉望去,那扈卫长已停了拨弦,正带着一丝暧昧的嘲讽笑容望来,姊弟二人目光一触,他便皱眉道:“阿姊如何一曲未了便不拨了。”
“是呀,迎请太仆卿入军。那太仆卿家里的小娘子,你欲将她安置何处?她可也是金枝玉叶,万不能怠慢。若此时怠慢了,待你开口提亲可要碰壁了。”朝罗成皱一皱面孔,拓跋玉撇嘴道,她又用划子胡乱拨两下琵琶弦,于铮铮声中态甚不屑地再向罗成投去个鄙夷目光:“你们男子也会用这等法子!瞧着那家小娘子娘家有权势,便娶来。那一位金枝玉叶的贵主容得下妾侍么?太仆卿又怎肯将女儿嫁于人为妾!再道,你很好么?哪家的女儿嫁给你这等贪得无厌的汉子,那是前世未能修福!”
温彦博哈哈大笑,于志宁尚未习惯拓跋玉此等言谈,只能摇头苦笑,拓跋月亦掩口而笑,一面轻推阿妹肩头,叱她“胡说”,他们笑声之中,罗成翻眼望一望帐房穹顶,无奈叹道:“杨氏小娘子来时,阿姊休在她面前提起我于何事贪得无厌便好。至于肯与不肯,端看提亲之人是谁,暂为我次妃,亦不算辱没她。”呆一会他便自座中跃起,来回走一两步,又向温于二人笑道:“愈思想如今天下情势,愈是想即刻前往迎请太仆卿前来。”
“大王稍安勿燥,太仆卿绝脱不出大王彀中。李药师与苏定方亦能拿下黎阳仓以为军民两用。只是借道突厥出征李轨一事,我以为还需斟酌。”
“薛举必结,而李轨必征,是否假道突厥,便令河北自行斟酌处置罢。温先生先替我作表,将太仆卿重出一事,上奏给东都的越王殿下。黎阳仓一事,暂不必提起,免得徒生事端。”伸手再捉起不久前才放下的墨笔,罗成沉吟了片刻又将笔放回原处,只起身向温彦博道,温彦博依言作书时,他便负手观看座后那一幅大隋山河关隘的地图,不久复回身从案上拈起一支小旗,插定在图上黎阳仓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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