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秦关百里未休兵 (二)汉家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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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水
处置罢这一日王府内的大小事务后,张红拂方才领着贴身侍婢缓缓步出王府大门,乘马向下处行去。行一段,她不禁向身后的妇人们笑道:“果然是金枝玉叶的贵主。”
妇人们皆于马背上笑作了一团,她们原来是拓跋月的侍人,由拓跋月赠于张红拂驱使,大多是北方的胡妇,这时便用诸胡语言相互嘲笑。张红拂至今已能听懂些许,却仍不能尽数明白,再笑一笑后便不多作理会,只按辔徐行,一面心内暗自计算着李靖行程,勤王军消息虽然传回甚勤,她心内却仍是惦念不已。将一只手放到口边轻呵,她不禁担忧李靖是否知晓多着些衣,一时又作苦笑,暗叹自己较之安吉公主其实也好不了许多。
十余匹马踩踏着满地积雪,再走得一段,堪堪要到下处门前,却有一行人策马相对而来,马上都是些身着皮裘的壮硕汉子,大多胡人模样,张红拂与侍婢们避到道边后抬眼透过幂离望去,却诧异地唤了一声:“三哥?”
为首的虬髯汉子立刻勒停了奔马。张烈圈回马来,与张红拂对行一礼后呵呵笑道:“正巧遇上了一妹。李药师有书信让我交于一妹,我已交给了一妹院内的仆妇。”
“多谢三哥。”红拂又行了个礼,道一声谢,而后她望一眼张烈和随从们腰上的佩刀弓箭,忍不住问道:“三哥这是要去何处?三哥莫非是今日才到涿郡,难道一夜也不歇?”
“如今形势瞬息万变。我已和斛律将军计议完,这就去寻宇文建远。”
“宇文郎将转来过涿郡一回,但阿史那什钵苾又在关外搅扰,于是宇文郎将便又匆忙返回了。”虽知张烈必已知晓此事,红拂仍忍不住要说一声:“不过此事也不算太大,难道三哥就是因此返回的吗?宇文郎将已然击退什钵苾了。”
张烈一对绿眼在夜色中微微闪亮,他又笑道:“正是。阿史那什钵苾出兵搅扰虽然看似不算什么大事,但他背后却是始毕。须得清楚究竟是阿史那什钵苾本意还是受了始毕授意。”
听张烈如此说明,红拂便低低“哦”一声,随即又抬头笑道:“这么说来,确实大事。我便不耽误三哥辰光了。”待张烈拱手为礼而后继续扬鞭策马而去后,她轻分开掩闭的幂离,朝那扬起一路雪尘的十数骑望去,一面瞧看,一面便微微皱眉。重新掩起幂离后,她继续缓缓驭马前行,待到了下处院门前,她才转过头来,向那自与张烈道中相遇后便不再嘻笑的侍婢们命道:“明日再去到王府,休提今日三哥返回,免得多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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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面前的烈酒,褥但特勤阿史那职御又皱了皱眉。他用手掌摩着右边的腮帮,过一会又不住捻转着自己的胡须。
“照你们这么说,还要大可汗等下去?”犹豫了许久,他才开口向帐中主座上的青年郎将问道。
“大可汗难道还怕我们不能践诺?”宇文拓反而有些讶异地一扬眉反问。他端起案上的酒杯向阿史那职御示意,见那突厥特勤始终愁容满面,便又放杯笑道:“特勤与史蜀胡悉意利发交好,我亦与意利发一见如故。你我也能算是友朋,有什么话,特勤不妨直说。是不是太原李家的使者又在大可汗面前进了谗言?”
阿史那职御“唔”了一声,他再皱一皱眉,把目光投向帐内的那盆烧得旺旺的炭火。“你们这边太兵强马壮了。”他又过了良久才道,似乎是斟酌数番才选定这一句话。“你们看来根本不需要我突厥家相助。”
宇文拓又微微一笑:“大可汗同意北平王的求和,不就是大大的相助吗?北平王深感大可汗之恩。”
阿史那职御又有许久不曾说话。他是始毕可汗的从父辈,当日曾受大隋左光禄大夫之封,也曾随启民可汗同去拜谒圣人,在东突厥内威望不小,处置自己部落内事务甚得人心,却并非是使者的最适人选。踌躇了半晌,才又道:“若北平王坐定了江山,突厥又会怎样?”
“若北平王坐定了江山,晨光公主就是皇后陛下。”宇文拓一笑答道。再看一眼阿史那职御,他不由得心下暗叹:不知母亲与义成公主用了何等方法,居然能令始毕派出这等使者前来。似阿史那职御这等不知咄咄逼人、言辞亦不便利的使者,远较其余人容易对付。他有些侥幸地想着,然一转念间又多生了几分警惕:这使者虽则不擅言辞,但心下却该如明镜,若不然,始毕远非阿史那什钵苾可比,绝不会令无用之人来担当大事。
“这个么……”阿史那职御又踌躇起来。见他这屡屡踌躇,坐在一旁的虎贲郎将王智辩不耐烦地朝宇文拓看去,又故意咳嗽几声。
“王郎将既有要紧事体,就请自便。”接到王智辩眼色,宇文拓也只能无奈地微微摇头,亦咳嗽一声后,他便向王智辩道,看着王智辩松一口气起身告辞出帐,他也松一口气,再转看向阿史那职御。“恕我直言,”他又伸手端起了案上酒杯,再度向阿史那职御举杯示意:“特勤还是觉得北平王只是以言辞慢大可汗之心。然而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更不立。特勤又何必生疑?啊,或是可贺敦为爱女担忧?”
阿史那职御这才将那杯中烈酒饮下,放杯后他摇一摇头:“我突厥的公主可由不得人欺哄。你们也休想欺瞒大可汗!大可汗上有长生天庇佑!”
“特勤又说笑了。我等岂敢欺瞒大可汗。”向阿史那职御微微欠身,宇文拓亦是饮下了杯中酒,他慢慢于指间捻转着那只金杯,又叹道:“我还有事要请特勤相帮。前次北平王与泥步设曾有交战,泥步设似乎深深衔恨。还想请特勤相帮说合,晨光公主既已与北平王订下亲事,那自与泥步设有亲,两方再交战,可贺敦和先启民大可汗面上并不好看。且如此这般,我虽知并非大可汗本意,在他人看来,却会觉得是始毕大可汗失信与我了。”
“中原人善弄口舌。”阿史那职御再是沉默少时,开口道。他也去把玩自己案上的那只金杯,用粗糙的指腹磨擦着金杯外壁上雕镂的卷草文,忽然之间,这中年胡酋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宇文拓:“北平王是杨皇帝的驸马吧。我听人说北平王走的不是造反的路,那么,我突厥的公主,又如何能当上中原的皇后呢?杨公主才是北平王的结发妻子吧。”
听见阿史那职御突然问到这一句,宇文拓也有些吃惊,但转瞬他便坦然笑道:“特勤犹是不信北平王?亡国之女,岂堪母仪天下啊。晨光公主与可贺敦根本无需忧虑。”
阿史那职御漫漫地“哦”一声,再将目光缓缓转回到金杯上,他沉吟中,有一名青年尉官入帐,与宇文拓低语几句后,叉手于一旁侍立,待他将疑问目光再朝主座方向投去时,宇文拓已是笑道:“特勤返回时,可再代我向大可汗请求一件事。”在阿史那职御更为诧异的目光中,那青年郎将略顿一顿,随即微笑道:“数月之后,我兴许会向大可汗借一条道,和陇右暂通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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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送阿史那职御出帐,望着暮色中那突厥人行入暂居的帐幕内,宇文拓又露出个无奈笑容,朝那方向微微摇头,再便转身向另一处行去。那处厝落着他自己寝帐,帐边卫士见他到来,便行一礼。帐内,张烈正端一碗烈酒饮着,见宇文拓入帐,便笑着放下酒碗起身。
“三哥远来辛苦,我不曾料到三哥会来得如此之快。”与张烈见礼毕,宇文拓便笑道。
“军情紧急啊。”张烈哈哈一笑,摸一把虬髯,这高大汉子便问:“褥但特勤来这里,有什么说法?”
“还能有何事?阿史那什钵苾始终忍不下前次战败的怨气,于是派兵骚扰边塞,再被我军击败。想必又去父汗处抱怨。何况这幽燕九郡看来,实力也确实强了些,难怪突厥诸酋会心生忧虑。”宇文拓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以为意。
“原来如此。”宇文拓既然并不在意,张烈就也一笑了之,但他却仍沉吟,不久问道:“阿史那职御在东突厥颇得人望,虽说并不称‘设’,在大事上说话还是颇有份量。”
宇文拓微微点头,他将一旁酒囊提起为张烈再倒满一碗,一面道:“当日我在突厥时,史蜀胡悉也与我这般说过。说起来,此人虽然不善言辞,但口风却是极紧。”
“建远既然已经应付了,就不用多想。”张烈又饮一口酒,大笑着在宇文拓肩上拍了两拍,而后扬眉问:“建远不问我为何来此?”
“元胤担忧突厥,请三哥来为中人联络?”
张烈便又一笑,之后摇一摇头,拍着大腿叹道:“阿史那什钵苾进攻消息传来,薛世雄就按捺不住。”
宇文拓微微皱眉,他也为自己倒一碗酒,端到口边却又移开,沉吟道:“薛世雄也是一番好意。那么杨义臣呢?他又有何反应?”
“杨义臣十分沉着。”张烈答道,他再一笑,把酒碗放回案上,向宇文拓问:“建远此处有何事须我出面?”
同张烈一起放下酒碗后,宇文拓调一下左目上黑罩,起身去取来一卷地图,在案上展开。图上所绘只是山西陇右一带,其中太原至大兴一线用朱砂标注一条蜿蜒红蛇,正是李氏进军方向,陇右金城、武威两处亦有朱砂圈定,一处标注“薛”字,另一处则标“李”字。
“众人都道,大兴城被攻破恐怕在所难免。”看不多时,张烈便开口,他在图上大兴处叩两叩,又以指划一个圈将都城圈定在内:“不能一战而定,就只能一步步蚕食,将李氏困死大兴。”
“三哥所言不假,如今看来只能如此,绝不能再给李氏可趁之机。”宇文拓只在金城处一点:“我之意,想请三哥联络薛举,以为应和,好成包围之势。”
“建远如何知晓张某前来也为此事?”
“虬髯公何等豪杰,阿史那什钵苾拿区区小事则能劳动大驾。”宇文拓戏谑一句,随即又笑:“我想三哥必定不只负此重任。”
“确实。自此出发,一面是为前去联合薛举,另一面则是为建远往后进军探察道路。况且,也确有必要再去东突厥一次。”
宇文拓再点一点头,他慢慢将那张羊皮卷起,放归原位,之后再端起酒碗举向张烈:“我祝三哥一路顺风。不知三哥需要些什么?可需要护送之人?”
举碗与宇文拓一碰,张烈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不需,我手下人已经足够。”他摇手道:“只需几匹良马,几只好骆驼,还有一些珍宝,就足够我重操旧业了。这几样,建远想必都有吧。”
“当然。”答一声,宇文拓便要出帐吩咐卫士准备,然而走至帐门处,他突然停步,思索了片刻后转身重回方才座位,向张烈正色问道:“薛世雄、杨义臣二人可知三哥来此作何公干?”
他神色严肃,张烈便也收敛了笑容,沉思少时摇头道:“我并非北平王的部属。行止无需薛杨二位知晓。不久之后,自然还会有某些官人为什钵苾进攻之事前来。但元胤已说过,欲与薛举联结而令李渊腹背受敌——他自然是说遣使者晓谕薛举,使他重新归顺大隋——然而薛世雄仍旧十分不悦,以为薛举这等反贼只该剿灭。请出杨义臣之后,元胤旧话重提,那位太仆卿却并不恼怒。”
宇文拓一边听张烈言语,一边渐渐皱紧眉头,他复又起身,在帐内缓缓地来回踱步。“杨义臣……”良久,他吐出个名字,随即就又沉吟,再过了些时,方接下去道:“元胤的本心,不知杨义臣是否觉察。此人虽原姓尉迟,但国中皆知他是杨氏宗亲,且又令名昭于天下,洛阳城内的戍卫许多都曾为他部属。此人若好,便是一大助力,若不好,便是一大阻力。元胤欲结薛举敌李渊,他深知李渊一败,薛举便无用处,其地自会被元胤攻占,当然不会恼怒。但,若元胤自行称帝,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想建远目下不必为此操心。”抹去虬髯上沾的酒水,张烈起身又在宇文拓肩上拍一两下:“离元胤决计称帝之日尚早。李渊入大兴后怕是不久便僭称帝号,元胤却无此必要,他这大隋驸马的名义十分有用,急着称帝有弊无利,还不如学一阵周公辅平王,以定天下人心。元胤是建远你从小带大,他的心性你还不清楚?凡是大事,必定先衡量清楚利弊,再行事。”
“三哥所言不错。”宇文拓口中如此说,却还是苦笑着微微摇头:“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到入了洛阳,越王杨侗视他为救星,任他手握生杀大权,留守诸官更有自以为揣摩得当者进言投机之时呢。自古忠言逆耳,谗言称心。到那时又怎样?他固然天性聪明,至今未尝遭遇大败,但这未尝遭遇大败,有时也未必就是纯然的好事。”
张烈“哈”的一笑,又连连摇头,显然并不大以宇文拓所虑为然,但宇文拓所虑亦非毫无道理。他负着双手,低头看一看自己沾着泥土的靴尖,叹道:“建远好一番苦心。何不写就书信,送于元胤,提醒他小心从事,勿被小人言语所惑?”
宇文拓却只盯着一边堆积的地图,似乎出神,过一会才展眉笑道:“我书信到日,罗成必定边看我的书信,边与玉姑娘抱怨,所说必然是我‘多疑’、‘小觑他’等等诸如此类的言语。”
想起拓跋玉往日行径,张烈也只好苦笑,他再在宇文拓肩上拍上两拍,咳嗽一声道:“你我年长者,有时就会被如此抱怨。我这位内弟算是不错的了。他话休提了。你我再看看那张陇右地图。”等宇文拓再走去取来地图时,他又摩着虬髯沉吟道:“西突厥的达度设被杨皇帝安置在陇右了吧。大奈特勤却在此处军中。他统所部处我记得与李轨相距也不远。是否也需联络?”
“三哥还是先去联络薛举。达度设纵从李轨,对大局也不会有太大防碍。若真想甚事都做的十全十美,难免会因小失大。”将那张地图重又在案上铺开,宇文拓只道,他将两只已空的酒碗都撤在地下,待张烈走来观看图上陇右形势时,复又道:“我已与褥但特勤说起往后将会借道突厥一事。此事,怕也还是要麻烦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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