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秦关百里未休兵 (五)天家战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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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前锋义军渡过黄河、与孙华部在韩城会合后,李世民便令下寨。此时天色已暗,寨中四下都点起了火把,他借着火把的光朝西南方向望了一阵,突地向右统军刘弘基笑道:“长安远乎?日远乎?”
刘弘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过一刻才哈哈一笑:“二郎君说笑,也无需引经据典吧。”
“我不是说笑。”李世民却收敛了笑容,“但得长安,方有天日昭昭。可惜晋元帝当日并不明白。‘长安何如日远’,这问题听来何其可笑。”
“唐公天命所归,必能收取大兴。”刘弘基答一声,而后向李世民看去,见这少年主将眉头紧皱,便诧异问道:“二郎今日为何忧心忡忡?”
“离京师越近,进军便越不易。”李世民只叹道。他转面看向一边孙华部的营寨,总有些不满地微微摇头:“孙华虽有威名,军容却不整。这些兵马还需多多操练。”
刘弘基扬一扬眉,并不言语,义军虽已至数十万众,内中却有许多都是孙华部这等“军容不整”的各处贼人,未受过多少训练不说,更不知晓军纪,许多时候都令人十分头疼。李世民所叹,正是他一贯所想,但也只是无可奈何之事。过一刻,他又听李世民道:“如今没有闲暇时间训练,只能让他们多经几场战事。伤损虽然必多,此刻也顾不得了。”便深为认同地颌首:“也只得如此。这也算是以战养战罢。”
李世民也微微点头,一时他无有别话,只再向大兴方向望去,那方向上的绵延山体、繁茂林木都渐渐隐没入渐渐深沉的夜色中,迟归巢的暮鸦叫声也在寒冷的夜风中隐隐传来,他略略拉紧一点斗篷,心下回忆着渡河之前父亲再三叮嘱的言语,有些焦急地向前方走了两步。“为何还没有消息传来!”转而紧盯着寨门前空地,他忍不住急道。
“二郎少安毋躁。”听见这一声,刘弘基忍俊不禁,他也跟上几步,又道:“屈突通也是宿将。若真要偷袭,必然小心不令我军得知。二郎不是已经传令各寨小心防范,不得疏忽?已是足够了。”
李世民“哦”一声,自失地笑了一下。“屈突通手下是大隋的精兵。虽然说以战养战,但,我总不想见本部兵马折损太多。”一面说,他负起手来,仰面向夜空中高挂的冷月望去,复叹道:“第一战若胜,屈突老儿军中士气必然大跌。我料我军必不会败。只是,想大胜一场,扬我军威。若能探得究竟,我便可于寨中设伏。不过,我料屈突通必在今夜趁我军初渡,前来劫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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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显和动一动手指,将长矟握得更紧,他眯着眼,望一望前方,又转头打量一番随来的隋军卫士,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将这支挑选出来的精锐骑兵交于他时,再三叮嘱他小心从事,务必将河西的李渊部击溃。
他又攥紧了一点矟杆,手心微微见汗。李渊部号称隔日便会增兵,他与屈突通等人却知这些人马中多是寻常的草寇,但时至如今,固然知晓那号称的“数十万众”必不是训练有素,久经战阵的精兵,声势却不可小觑,也不容轻敌。这先头渡河的叛军据报由李渊次子李世民统兵,按理应是一支劲旅。
桑显和再向前方望去,这时他已能将叛军的几座营寨从夜色中分辨出来,这时已是后半夜,那边的寨子看去十分宁静,除却寨门处的了望楼上有荷戈的军卒外,寨中并不见人马行动。他再侧耳细听,也只是再听见了隐约的刁斗声。他手心又冒出了一点粘腻的冷汗,同时,他又咬紧了口中牙,腮上咬肌横棱暴起。
“桑郎将,看来他们没防备。”桑显和身旁,一名中年校尉低声说,声音紧张得有些发抖,却又能听出一丝侥幸意味。
“没防备,就该他们死!”桑显和的声音也发紧。他更为警惕地遥望着那边营寨,一口牙已咬得格格作响,却始终不肯下令冲锋,直到再近一点、估摸那中间立着“李”字大纛的寨子了望楼上的军卒已瞧见了自己这一支人马时,他才大吼一声:“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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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望楼上的军卒被箭射中,摇晃了几下就从高处翻下,重重落在地面上,立刻就被隋军的马蹄践过。隋军卫士叱马跃过营寨栅栏,朝那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仍还是宁静的寨中冲去,在夜间巡寨的李渊部士卒的连声惊呼中,他们呼喝着伸出长矟,将马前的帐篷挑翻推倒,然后从倒下的帐篷上策马踏过,朝前方那高高飘扬的“李”字大纛和纛旗后的大将牙帐吼叫着冲去。
策马前冲了一段,桑显和却勒住了座骑。这一处营寨如此轻易就被突破,寨中仓皇逃窜的士卒人数也嫌太少,那“李”字大纛也是眼看就要被军中勇士夺得——这一场胜利来的未免太过容易。他本能地觉得不妥,下意识地向身周扫了一眼,耳中却突地听见一声巨响和几声惨呼,那大纛前的一块地面猛地塌陷下去,欲前去砍倒纛旗的几名勇士连人带马都坠入了陷坑之中。

猛一皱眉,桑显和立刻拨转了马头,一面挥动手中长矟高叫:“撤兵!”然而在此同时,除后方外,前、左、右三面都响起了战鼓声和喊杀声,如雷的鼓声和足有数万人的喊杀声中,他一人的声音微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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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妙算!”瞧一眼前方,刘弘基向李世民拱手笑道。
李世民却只是微笑摆手:“这算什么。都是父亲提点,又蒙几位相助。”说着,他又抬手向那被围的隋军中统兵将领指点道:“右统军可知道那为首将军是谁?看去倒是一员勇将!”
“末将也不认得。”朝李世民手指之处望去,辨认一阵后,刘弘基笑着摇一摇头,转即又笑道:“二郎若想知道他是谁,何不将他生擒活捉?”
“等到将这一支送死的隋军尽数剿灭,若那时他还能活着,再说不迟。”李世民又是一笑,他微微眯眼看着那些在义军包围中冲突的隋军卫士,过一会惋惜地叹一口气:“可惜了这些好儿郎。”刘弘基微诧地看来时,他神色已恢复如常,又取下惯用的硬弓握在手中,自箭壶中抽一支箭搭在弦上,引满弓向那员企图收拢部下回身逃走的隋将一箭射去,见那隋将居然在千钧一发之时挥刀将这一箭格开,便又赞叹一声:“好将军!”
听李世民再次赞那敌将,刘弘基又是微微一笑,他默默观察前方战事,那些袭寨的隋军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大隋正规军队,目下虽已呈败象,剩下的人马却仍能在统兵将领的呼喝下渐渐聚在一处,向寨门外退去。见此情景,他眉头一皱,正要下令阻截,话到口边却咽了下去,又转向李世民看去。
李世民也静默地目视前方,火光下,这李家二郎君神色轻松,唇角甚至还含一抹笑意,觉察到刘弘基目光后,他便向那右统军笑道:“困兽犹斗。”刘弘基微笑颌首时,他却又道:“刘统军,传令,让开一条道,让他们逃生。”
乍闻得这句话,刘弘基不由微微一愣,随即他便瞧见李世民唇边浮出个诡谲笑容。而后便听李家二郎君笑道:“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孙华所部就是此处的地头蛇,有他率军在前方等待,我又何必吝惜这点功劳?这些都是隋军精兵,若见无生理,必定拼死一博,我给他一条生路,他们反会消了斗志,只顾逃生,我军在后追击,伤损更小。这就是‘网开一面’。”
“我是以为二郎必要在此处全歼敌军。二郎往日不是一直只要全功吗?”等李世民说罢,刘弘基便呵呵一笑,着人前去传命,一面笑道。他随口而言,李世民却听得皱了眉头:“我当真频频抢功?”听得此问,刘弘基只得又呵呵干笑两声,不予回答。
看那右统军一阵,李世民突然扬一扬眉,毫不介怀地哈哈一笑,转头再向寨门处望去,寨门处的义军士卒已接到命令,正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被围的隋军正在统军将领率领之下由那条生路仓皇逃窜。
“好啊。”眼望着那些仓皇的背影,他低低一笑,将手中硬弓重新挂好,之后便将腰畔长刀唰一下抽出,今日尚未饮血的长刀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善良,四面火光映照下,一路上饮了许多鲜血的刀锋泛起一层暗红血光。
“二郎,你又要……”见李世民抽刀,刘弘基皱一皱眉,却只好苦笑。转看他一眼,李世民伸手在他肩上用力拍打两下:“我已然观战良久。追赶败兵,又有多大危险。右统军不必担忧,难道还信不过李世民的能耐。”一面,那李家二郎君已向身后早已跃跃欲试的那一支亲信骑兵招呼道:“随我来!”那一支以段志玄、尉迟恭为首的骑队炸雷般一声应时,他面孔上便浮出得意笑容,朝刘弘基一拱手,便引领着那数百轻骑疾驰而去。
远望那匹遍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的良驹远去,刘弘基只能再度苦笑,却又听身边士卒羡道“二郎真是好汉子”,此话他却不得不赞同。带一些羡慕、赞赏又带一些无奈地叹息着,他举目向“李”字大纛望去,那面大纛旗在充满血腥的风中呼啦啦招展,看去更加得威风八面。
这一战后,隋军士气大跌,我军自可趁胜进军,夺取大兴看来不会再用多少时间。望着那面纛旗,刘弘基心下默念。河东虽然还有屈突通戍守,但仅此一处已不可能阻挡住大军脚步,就算河东城固若金汤,义军也大可绕过河东径逼大兴,此时已是胜利在望。然而,喜色刚刚浮上眉梢,这右统军又慢慢皱起眉头:今日下寨之时,又有斥候来报,南下勤王的北平王部渡过黄河后,已然攻下瓦岗,李密救援不及,只得守定洛口城,金城薛举也已整兵攻打扶风郡,现正和唐弼交战,一时胜负未定,武威李轨却无动静。沉思一时,他仍是只能在心下暗叹“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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