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前往面觐圣人时李靖并未随行，依旧留在马邑。翟松柏虽说给了他个行书佐的官职，但那也不过是看在罗成和韩擒虎的面子上，心里其实颇为不屑，认定这年纪渐长一事无成的官宦子弟只会帮衬着燕山公胡闹、喝酒玩乐而已。倒不想罗成等人离了马邑，留他一人在此，他居然能沉下心来，行书佐该作之事不见一丝差错，偶尔论及军务，见识也出于众人之上，翟松柏便不再小觑他，并想将他引为自己幕僚，出谋划策。李靖却说自己如今还是纸上谈兵，再过些时日才敢忝居幕僚之列。
一日翟松柏公事已毕，身着便服到马邑城中酒肆小坐，刚坐下不久便看见李靖手中持着一卷书走入，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翟松柏叫了一声他才惊醒，走过来见礼笑道：“翟将军也在？真是幸会。”
“幸会，”翟松柏起身还礼，边坐下边问：“药师拿的什么，兵书战策？”
李靖看一看那只持书的手掌，笑一笑将书册纳入袖中：“一点浅陋之见，燕山公要，只好写下来，想来燕山公看得几张，就会心生厌烦。”
翟松柏听他最后两句，也是一笑，等酒肆中人将酒菜送上，他为自己与李靖各满一杯酒，举杯一敬一饮而尽后才又道：“圣人已还都，燕山公也回了涿郡大王膝下，未必还会再回马邑。”
“哦？”李靖也尽一杯酒，瞧了瞧翟松柏脸色，放杯笑道，“以浅见，倒未必。”
翟松柏听过他话，摇头只笑，李靖自行提壶斟酒，一面笑问：“燕山公在此，翟将军十分苦恼？”
“药师何必多此一问。燕山公在马邑一日，我就多担一日的天大干系。他若是出了事，我有几个脑袋够大王砍的。”望着面前空杯，翟松柏眼中蓦地划过一道凶光：“斛律政那人，实在是不讲朋友义气！”李靖刚端杯到口边，这时又移开，他捻转着手中酒杯，微笑道：“翟将军过虑了。燕山公可是斛律将军让送过来的，就算出了事，论及主从，翟将军也不是首罪。更何况，燕山公若再来，必是得大王首肯的，翟将军还担忧什么？”翟松柏听他前一段话，已是苦笑不迭，听到后半段，更是摇头不已，等李靖说完便叹道：“药师想得倒轻巧。斛律政总是比我精明。”说罢也伸手去提酒壶，半中间却又收回手来，拍打着显出几道深深纹路的额头，皱眉再叹了一声：“之前也就算了，那些草寇不算什么。如今的这些盗贼……还听说那姓丁的也在里头，那老匹夫可不易对付。”说到最末，他已忘了李靖在前，自言自语着用手扣击面前食案。李靖见他自行沉思起来，扬一扬眉，将酒壶提到自家面前，一杯接一杯，且乐得自斟自饮，等那壶酒饮完，他面上微微发红，正是兴发时，便转头要叫那趋奉少年再添酒来，一转眼却先见到一名戎装校尉疾步走入，立在门口向内里环视一眼，就朝他们座处急急走来，到面前拱手为礼后，则道：“将军，燕山公一行已到衙中。”
剑甲撞击声响起时翟松柏已自沉思中醒觉，听见校尉所说，不禁“啊”的一声，转眼去看李靖，李靖已然起身，带着一丝无奈朝他看来，目光一对，他又摇头，一面起身，一面叹道：“药师下一回可别再说得如此准。”
“某可也不想说的如此准。这只是，实在无可奈何啊。”李靖用双手揉了揉面孔和额角，也叹一声，随即，便和翟松柏两人一同走出酒肆，向衙中走去。他同翟松柏堪堪走到厅前，尚未看清厅上有哪些人在，一个小小身影便扑了过来，扯住他衣袖叫：“药师，你那药师兵法呢？”他毫无防备，倒退了几步才站定，一低头便瞧见孩童满怀希冀的晶亮眸子，两边太阳当时便有些发痛，于是干笑着又后退两步，开口先打了两个哈哈，正要说话，就听那小世子哼了一声，语气鄙夷地道：“人无信不立。”他一皱眉，从袖中取出那卷书册，待罗成伸手来夺时，又急忙侧过身子将那卷册掖回袖中，笑道：“尚未全功，尚未全功。”罗成就又哼了一声，横了他两眼，转身便走。另一边宇文拓则笑道：“慢工出细活。李药师也是谨慎，不必过分催促。”
“多谢宣惠尉。”满面愁苦神色的，李靖向那少年宣惠尉拱手相谢，又向罗成看去。数月不见，北平王世子的个子又高了一些，却也比数月之前更难对付了。想及此处，他向宇文拓和那原属翟松柏麾下的奋武尉崔翙看去一眼，看过崔翙阴沉的面色后，他走去一边坐下，一会听见罗成煞有介事地向翟松柏问：“翟将军，我不在时，马邑可有什么要紧事？”虽是两边额角隐隐作痛，也不禁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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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好。”见罗成居然摆出官样腔调，翟松柏心情固然不佳，口边也微露笑意，随口回答了之后入座，见罗成狐疑地看着自己，便在心底重重叹一口气，幸亏此刻李靖从旁开口问起麻叔谋被诛杀一事，罗成立即骄傲得双目发亮地转过身去，他便对李靖报以感激目光，随后向那边看着罗成微微而笑的宇文拓低声问：“燕山公来马邑途中，可遇见过盗贼？”
“怎么没有。”宇文拓从罗成身上收回目光，笑道：“一听说有盗匪，就是翟将军你都未必拦得住燕山公。何况我和燕南。”
看一看崔翙，翟松柏叹道：“两位都辛苦了。”他摸一摸下颌的密密胡茬，再叹道：“照这么看，燕山公只怕是不肯在我马邑衙内高坐。四十名锐锋军铁卫该是不够了。”
“那是一定。”宇文拓转头和身边崔翙对看一眼，点一点头道：“得烦劳翟将军多给些人马。还有，燕山公已是不肯旁观发箭，要亲自上阵，这就还得烦劳马邑的匠人打造一套小软甲。”
“什么？！”翟松柏浓眉一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罗成的声音已兴冲冲传过来：“还有我买下的那柄大食弯刀！”他转身看时，李靖正拉着罗成正色道：“学刀剑再精，也只得百人敌。”但听这句话，翟松柏就和宇文拓相对苦笑，果然罗成道：“待你药师兵法写完再与我说这个。”话音方落，人便跑到了面前，不由分说地要那柄大食弯刀，翟松柏打两个哈哈，立即头疼不已，还只能打起精神来应付：那大食弯刀锋锐非常，就算是少年人，能耐不济或是一不留神，都难免伤及自身，何况罗成还是个孩童，他实在不敢将那样凶器交出。
翟松柏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多方入手，罗成却一口咬定，非要那大食弯刀不可，一时谁也不肯让步，相持一久，宇文拓终于看不过去，开口道：“翟将军还是将弯刀把于燕山公吧。”翟松柏乍听他声音，以为是来助己，却不想是帮罗成的，便不满地看他一眼，又向罗成道：“弯刀沉重，不伏手，也太长了，运转不灵，会伤及自己。燕山公不是有两柄削铁如泥的短剑吗？那趁手多了，不必用刀。”
他耐着性子哄劝，罗成却不耐烦了，冲着他撇一撇嘴摆一摆手，大大咧咧道：“翟将军不必担心。沿途上我已拿那些盗贼试过了，苏烈的刀子我用着没不趁手。”这话一出，翟松柏脸色就变，立即向宇文拓看去，宇文拓只向他笑上一笑，并不说话，他再在心里叹口气，继续打叠起精神，向跟前骄傲地扬着面看人的小世子问道：“这么说燕山公已经上过阵了？战绩想必不错。”一边暗愿罗成将心思转向别处。
罗成果然得意起来，小小脸孔上放出光来，却故作谦虚道：“勉强有一点。这次回来遇见的大多是乌合之众，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第一回碰上的还有点能耐，也就是为首的老贼吧，叫什么丁彦平，本事还好，就是不识好歹，末了战败自戕了。”
听见“丁彦平”三个字，翟松柏脸色又是一变，罗成看见他变脸色，好奇问道：“翟将军听过这人？唔，我听他说话，他好像认得父王。”
“听说过此人，但不大清楚他与大王有没有交情。”令面色恢复如常后，翟松柏随意答道，又向宇文拓和崔翙二人看去，宇文拓面上露出苦涩笑容，崔翙的面色更是阴沉，他看罢那两人，再将目光转向兀自得意洋洋的罗成，纵是身经百战，面对强敌也从未后退，这时也无奈到十二分，罗成趁机再来要那大食弯刀，他再无心思纠缠，苦笑着答应，着即令人取来，罗成等弯刀到手，立刻抽刀出鞘，有模有样地耍了几个刀花，随后向他一抱拳，便心满意足地唤了宇文拓下厅去，翟松柏起身送到厅口，一直看到他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处，才抚着额头叹着气走回厅内坐下，请李靖崔翙二人退下，自己苦思是否要将丁彦平之事报去涿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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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软甲做好了，我们就再去剿贼。”出得马邑郡衙，罗成喜孜孜翻身上马，向宇文拓道。那柄大食弯刀毕竟还是长大了一些，挂不得腰上，只好横放鞍前。
宇文拓与他并马前行，看他一直抚摸那柄弯刀，不由笑了笑，又提醒道：“你对翟将军提了丁彦平的事情，翟将军未必敢让你出马邑。”
罗成从弯刀上抬起头来看他，眨一眨眼道：“哪有这事。”之后转一转眼珠，还是有些后怕地吐了吐舌头：“那姓丁的老家伙难道真是父王的结义兄弟？我可从未听父王和斛律伯父提过，想来就算是，也是早就割袍断义各谋高就的。”
“这一回算你猜得对。”当他说完，宇文拓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写着字的白绢递过去，让他自看，一面道。“数十年前丁彦平和大王结义，后来看大王处事不讲恕道宽仁，屡劝不果，一怒之下就归山了。”
罗成听宇文拓说到“恕道宽仁”，一边嗤笑，一边细看白绢上文字，那正是斛律政手迹，写的就是宇文拓所说的那段故事，起因终末稍许细致些，末了只道丁彦平死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惊动北平王，只是往后剿贼要更小心留神，罗成年纪尚幼，要小心护持，休让他陷身战阵——最后这段显然是嘱咐宇文拓的。
朝那最后一段皱一皱鼻子，罗成将白绢折好交还宇文拓，宇文拓接了再放入怀中，转头见罗成直看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有事？”他有些疑惑地问。
“宇文大哥又瞒着我与斛律伯父私下联络。”罗成满面不悦地开口。
宇文拓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句，他仔细看罗成几眼，发觉面前孩童居然是认真的，便伸出手去，想像往日一样拍拍罗成头顶，一面笑道：“嘿，你要我往后知会你？”
罗成却一偏头躲开，没好气地开口：“那还用说。”
“你是越来越难对付。”宇文拓不禁叹了一声：“得陇复望蜀。”
罗成哼地一笑，在马臀上加了一鞭，朝翟松柏的府邸驰去。不一时到府门前，他下马张望一下，那四十铁卫内几名更亲近的卫士都在，却不见苏烈人影。“苏烈呢？”他向一名年轻卫士问。
卫士行了个便礼，扬眉笑道：“今日不是苏烈轮值，他早和其他弟兄们去北寮取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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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多久马邑匠人便做好了软甲送来，翟松柏又另点了六十名铁卫交于罗成。罗成着了软甲，在镜前转动身子瞧了一阵，自觉威风许多，得意洋洋出门后看见那一百人个个精神叠暴，更是欢喜。宇文拓和苏烈两人自在队中，崔翙却也还在，罗成见到他那张严肃面孔就一皱眉——这一路上他已听厌了崔翙的教训。崔翙面色也较上一回更加阴沉，却不知为何还肯跟在队中。罗成让他跟了两天，越来越觉得全身不自在，便向宇文拓求计：“宇文大哥有无方法将崔燕南支回去？”
宇文拓摇手不答，任凭罗成询问都不作声。罗成只得去问苏烈，苏烈扬眉：“我一小小立信尉哪有这份能耐？”随即又说：“以我看，宇文拓是不想撕破脸皮管教你，又不好不管你，姓崔的正好愿干这差使，他怎会帮你支走崔翙？”
“你少说几句，我不曾问你许多。”罗成微愠，只得由崔翙跟随。他一路往西北行，却一连半月余都未遇上再如先前丁彦平那般的对手，好不容易遇上几伙盗匪，等他到跟前，看见的已是满地尸首和一些战兢兢俘虏，那柄大食弯刀好虽好，但毫无出鞘机会，他想自己一马当先，崔翙那一关首先就过不了，宇文拓也不容他再胡来。一两次尚可忍耐，四五次后罗成就忍受不住，将近旁城镇的主官找来询问何处才有“巨盗”。
“先前倒是有些盗匪，小人遣人赍文飞禀马邑的翟将军，翟将军遣刘校尉领兵前来，尽数剿灭了，如今的这些穿窬鼠辈，城内土兵便可应付得了，实在不敢劳燕山公驾。”那青袍官吏小心揣度着罗成心思，陪着一张笑脸开言。得他这般一说，罗成才明白过来为甚这一路上遇不上对手，怒冲冲起脚踢飞面前茶笼。青袍官吏骇得顿首不已，听得罗成一声断喝“出去”松一口气慌忙退出。
看着茶笼内茶叶散落满地，罗成气呼呼坐下，朝宇文拓怒道：“翟将军怎么不说他已经料理完了？那我如今算是在干什么？出来闲逛，游山玩水的吗？”
“那你要怎样？”宇文拓只作不见他怒色，走去将茶笼扶起，平心静气反问。
罗成被这话问住，他满心不悦，却实在未想过要如何令自己舒心适意，过一刻才答道：“再往西北走。我不信翟将军就将这附近悍匪都消灭绝了。就算这边悍匪都绝了种子，西北边陲之地也有胡虏侵犯，对付他们也是快事一件。”他刚说完苏烈就大大拊掌：“这主意实在不错。对付这些盗匪哪有打突厥人有劲。”一边始终未曾说话的崔翙这时转过头来，冷然瞪他一眼，苏烈即刻将目光转向别处，却在口中唱着昔日北朝歌谣：“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那今日在这暂歇，明日就再向西北走。”趁崔翙眼光未从苏烈身上收回，罗成抢先下令。待崔翙看来，他故意张大口打个呵欠：“我倦了，各位都散了，回去歇息罢。”
“简直将行军作战视为儿戏！”出门后崔翙又怒视苏烈一眼，再便愤愤然向身旁宇文拓道。宇文拓但笑不答，崔翙皱眉看他一眼，隐露不悦之色，也不再多说，自顾自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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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去处后，罗成路上稍少抱怨，一心只想去到边陲和突厥人酣战几场，他还记得年余前那次观战。那日宇文拓说他须得过上几年才能上阵，如今所过年月尚不到一半，上阵一事就已被默许，想及此处，罗成不免得意洋洋。至于那日苏烈受创，和日前那一战中自己险些丧命的险事，他早没放在心上。宇文拓由得他去，并不担忧，崔翙似已认命，虽仍沉着面孔，却也不再多话。
又走了几日，抬眼望去，前方不远处是片山林，看上去几分险恶，正适合亡命之徒潜逃入内。罗成盯了那一阵，便勒住马，很有些希冀地返身向宇文拓望去：“这里面总该有对手吧？”
“这处差不多算是边界了。”宇文拓却向崔翙说。崔翙微微颌首。罗成却不明白甚是“边界”，翻转身看来问：“什么边界？前面看去并不是突厥地界。”
“这里再过去就不是大王的辖区了。”向崔翙看看，扬一扬左眉，宇文拓一笑回答。
罗成“哦”一声，更有兴趣。“这倒不错。”他正说着，山林那边发出声锐响，似乎是有人射出鸣镝。“那边有人交战？”他一扬眉，不顾其余铁卫，鞭马向锐响传来处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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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另一面，两队人马混战在一起，两队服色都不似鹰扬府或郡都尉麾下的卫士，但其中一方装束整齐，兵刃也一色的长刀马矟，与另一方混杂的服色兵刃一比，便可瞧出，这一支人数仅及对方四之一二的队伍，十之**是便服的官军。
“大郎，这回又立一功。”那支队伍虽然人少，却人人训练有素，与那人数众多的盗匪交战也并不落下风，相持辰光一长，盗匪们反倒现出败象。看着己方又将取胜，不远处小丘上观战的几骑中年纪稍长、作仆从装束的壮年汉子便向前方骑乘白马的郎君笑道。
“是啊。”被唤“大郎”的也向那边战圈望去，笑一笑，转即眼中又划过一丝忧虑光芒。“这些日子，立功也立得太多了。”他说罢，轻轻叹一声。那壮年汉子目光一闪，脸上欣喜的神色就收了大半，然而，少年身后五花马上的锦衣孩童却未到听懂的年纪，只用双手紧握着一张长大的宝雕弓，在马背上极力向前倾身，大睁着两眼盯着那厮杀的人马，不时发出或惋惜、或叫好的呼喝声，少年转身瞧见幼弟满面兴奋，不禁微微一笑，又调头回看战势：那些盗贼已无扭转局面之力，但因人多，他的部下一时也不得全胜。他于是看那壮年汉子一眼，开口道：“三宝，这里不需护卫，你领人……”那汉子过来听命，却陡然面色一凛，抬手握住腰畔刀柄，目光炯炯向一边望去，少年见他神色变化，也握住腰中长剑，随望向马蹄声来处。孩童这时方才肯从厮杀处移开目光，兴冲冲策马到兄长身边，在马上立起那张雕弓，一手捉弓身，一手从箭筒中抽出支羽箭搭在弦上，一面问：“又是不要命的狗贼？”一面就要张弓。少年急忙将他弓箭按下，叱道：“别莽撞，来的若是官兵呢？！”话音刚落，那支队伍已经现身，人数也只在一百上下，都是骑手，并无步卒，除却最前方一骑，其余的皆是玄衣黑马，挎刀持矟。
“大郎，这可不像是盗贼。”观看一阵，汉子开口道，迟一会又补充道：“若是盗贼，这可是了不得的巨盗。”
少年点一点头：“我看也不像盗贼。只是和我们一样，没有打旗幡，看不出是哪边的兵马。”说着，他手下按着的那张长弓一动，似要向上抬起，手上加力，又索性将弓夺过后他有些恼怒地瞪了幼弟一眼，锦衣孩童见他恼火，负气地哼一声，少年也不理会，再向那边人马看去，这时那队伍已经停了下来，为首赤色骏马上的孩童正向这边看来，他微一皱眉，就见那队伍中有一骑策马上前，来到红马边上，俯身向马上孩童说了些什么，远远看去，那说话的玄衣骑手年纪也并不大，左眼上蒙着黑罩。
“哈！”眉头舒展，唐国公李渊长子李建成恍然大悟地笑起来，用手中弓指着那支骑兵朝亲随道：“那边不正是北平王的辖区。这支队伍可不是北平王的锐锋军吗？前头领兵的，不就是北平王的小世子？”一边说，一边便调转马头驰下小丘，向那边队伍迎去，他身后，李世民略一踌躇，也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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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可是燕山公和宇文尉官！”策马下坡后，行到一半，见那边人也纵马过来，李建成便挥动手臂，大笑着呼喊。不一时，几匹马就在中间相会，他看看罗成，拱手笑道：“燕山公来这里有何贵干？”一面去看宇文拓，那和他有金兰之契的少年尉官较之一年多前，更是英姿勃发了。
“这一阵盗匪多，我闲来无事，就四处巡视，剿灭这些匪类。”罗成也向李建成拱了拱手，答着又向那边战圈看两眼：“李大哥也是来这里剿灭盗匪的？这里好像不是唐国公的辖区呢。”
“家大人奉圣人诏旨，营建汾阳宫，我们兄弟也随之前来，偶尔也领着家兵出来，也是为大隋尽一点微薄之力。”李建成笑着回答，随即回身要叫李世民也来见礼，却听罗成诧道：“汾阳宫不是在楼烦郡内吗？可我要去的是与突厥接壤的地界……”他微微一讶，便不禁好笑，转回来瞧见宇文拓强忍笑意地和罗成对望，不需多想，也知道必是罗成强要去边陲他们违拗不过，于是阳奉阴违地将北平王的小世子领上了岔路。果然，和宇文拓对望一阵后罗成便愠怒地开口：“我说燕南怎么不唠叨了。这看起来也不像是往突厥去的。”等到说完，锐锋军卫士都哈哈大笑起来，李建成看这些卫士年纪也只在二十来岁，戏耍主官，看来似乎是常玩的游戏，他也想笑，急忙咳嗽一声将笑意强抑在喉中，只向罗成道：“边境太危险，几位尉官也是为燕山公安危着想。”罗成又瞪了锐锋军诸卫士一阵，回头看他时脸色还算寻常，过一会开口，声调还有些不服气：“我要是是李大哥这年纪就好了。看谁还管我。”李建成这时才哈哈一笑：“愚兄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被父辈管教到如今的。”说一会话，他终究有些担心那边的战况，又转头看去，他领来的家兵终究是吃了人数少的亏，正要再叫马三宝领亲随过去助战，罗成已道：“李大哥，你的人好像一时半会胜不了，要不要锐锋军去帮忙？”
“这……”李建成扬一扬眉，面露喜色，刚想应承，背后的李世民却不悦地开口：“你道我父亲训练出来的人马还胜不了这群乌合之众？！”听见这句话，李建成蓦地一愣，后头的应承硬生生被卡在喉咙口出不来，眼看着面前北平王的小世子也愣了愣，而后就变了脸色，冷冷扬起头哼一声：“不识好歹！”
几乎下意识的，李建成回身向身后的李世民抓去，却终是没有那匹唐国公府马厩中数一数二的五花骏马快捷，他的手才探出去，喝着“你说什么”的李世民已然到了他马前，那匹五花骏马的马头和罗成座下圣人御赐的良驹相距不过半尺。他再要过去将兄弟扯回来，李世民却已抽出了腰间佩刀，日光照在那还未染过血的刀锋上，作一道刺眼的光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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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的大食弯刀不晚多少也出了鞘，向李世民手中佩刀迎去，两柄宝刀刀刃相撞，发出连串响声，响声停时，两匹骏马之间距离分到两尺余。两个孩童持刀的手掌都被震得发麻，一时不能再提刀相对，却又如以往般谁也不肯示弱，就努力睁大眼睛相互怒视。
“罗成……”
“世民……”
李建成叹一口气，和宇文拓同时上前相劝，却不防锐锋军队中一名少年卫士嘻笑一声：“咳，我说你们两个，娃儿就是娃儿。你们两个打有甚意思，还不如比较杀贼数目，杀贼多的得胜。”他又是一愕，看那卫士时只觉有些面熟，待得听宇文拓怒喝一声“苏烈”，方才想起这人便是圣人登基那年在大兴苑内挑拨安吉公主令自己和宇文拓交手的那名突厥控弦。这么一岔，等再注意那两名惹是生非的孩童时，只见着稚声呼喝着向那边战团冲去的两个小小背影，便“嗐”了一声，马三宝过来询问是否要去护卫李世民时，他沉吟片刻，并不回答，却朝宇文拓看去，那少年尉官正驭马过来，方才说话的苏烈发出声惨叫后被宇文拓以刀鞘抽落马下，此刻正皱着眉从地上爬起来。
“先等等。”思索过后，李建成向马三宝道，他看一眼那忧虑地皱着眉头的忠诚亲随，笑道：“他不是自诩武艺了得吗，那就让我们看看他究竟有多大能耐。”又向宇文拓笑道：“早知如此，我绝不带他来。”
向已冲入战团的罗成看去，宇文拓唇角一扬，仅剩的那只眸子里掠过一道通常只在上阵时方才出现的凶光，语气声调却只带着些微无奈：“兄长可以如此。我却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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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匪不料又有两骑冲入，阵脚稍乱，就有人猝不及防被斩杀了。等到看清来人只是两名身量尚未长足的孩童，更加吃惊。那些正与贼人交锋的悍勇骑士也吃一吓，有人就朝着叫一声：“二郎？”
“两个！”李世民不理睬余人，得意洋洋地挥一下手中沾了血的佩刀向罗成道。
罗成抿着嘴唇弯腰挥落大食弯刀，刀锋斩在正在地上挣扎欲起的盗匪颈上，一声轻响后那人颈项断了一半，头颅朝胸前挂下去。他直起腰来，抹一把方才断颈中喷出来溅在面上的血迹，也一挥手中弯刀：“你方才那一刀砍偏了，他此刻才死，得算在我帐上，我杀了三个，你只有一个。李世民，你今日输定了！”
李世民狠瞪他一眼，也不说话，挥刀策马又朝另外的盗匪冲去。这时那些盗匪也已从震惊中醒觉，挥舞手里兵刃重又冲来。
“大郎。”李家轻骑中为首的骑士唤了几声，见李世民都不理会，只得向外围观战的李建成叫了一声，以眼色询问他如今这事该当如何处置。
“唉，也不过如此。”李建成看到这时，瞧见李世民和罗成两人即便真是武艺过人，刀法精妙，较之气力经验还是不济，才朝那骑士挥一挥手：“该如何便如何。不能放纵了这两人！”他说着，又望宇文拓看去，宇文拓了然地向观战的锐锋军铁卫一招手，令他们前去相帮，而后便道：“他两人莫非八字不合？但凡他两人遇见，我就宁可去面对突厥人的千军万马，这带孩子的事，确实只有妇人能够忍耐。”
“连谷射猎之后我还当他两人从此不会吵闹了。”李建成也道。说过这话后两人就都闭口，专心看那边战事。苏烈此刻方重新上马，反手揉着背心，停在离那两骑五尺来远处，口中用胡语嘟嘟哝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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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国公训练的骑手果然厉害。”安心观战后，宇文拓发出声赞叹。李建成逊笑一下，面有得色，却叹道：“可惜愚兄武艺不济，拉不开硬弓，冲不得战阵。这一点上，委实令家大人伤心。”
宇文拓不信地笑着摇一摇头：“兄长过谦了。”过了一会又想到了什么，向李建成拱手道：“有事还要请兄长恕罪。我听人说唐国公夫人是北周襄阳长公主之女，曾摆孔雀屏招婿，唐国公前往求亲，连发连中屏上孔雀之目。这是真事？”
李建成笑笑，对此事，他也有丝骄傲。用马鞭敲打着手心，他很有些向往地点头道：“确实如此。我在孩提时也听乳母说过。”说着他抬起马鞭指向前方，兜转了话题：“呵，好了，那两个闯祸的儿郎总算心满意足地回来了，看样子还要你我替他们判定胜负如何呢。”
李世民和罗成到得跟前，都满面不悦，他们起先还斩杀斩伤了几名盗匪，待到两方骑兵冲来，就将他们和那些盗匪隔开，是以他们战绩再无增长。李建成以为他们会再争执胜负，两人过来却盯着他和宇文拓，气呼呼齐声质问：“说好了赌赛。你们怎可以从中作梗！”
“作梗……作梗！”李建成原先面上还有丝笑意，如今狠狠咬牙，森然念了那词两遍，抬马鞭指住李世民面孔，厉声喝道：“你给我等着！今日回去，不到**，休想出府半步！”李世民被他威胁，才收敛了一些把佩刀还鞘。罗成看着李家兄弟，有些心惊地去瞄宇文拓，宇文拓正也在看他，见他自己看来，扣一扣手中刀鞘道：“甚事都有过犹不及一说。就看你是要逍遥自在，还是返回马邑甚至涿郡缚手缚脚。”
“当然是逍遥自在。”罗成不得已开口作答。他正待说什么，远方一骑疾驰而来，在李建成兄弟二人面前停下，骑手滚鞍下马，单膝点地拱手禀道：“大郎君二郎君，有圣谕到了府中，国公唤两位回去，整顿人马，侍圣人西巡河右。”李建成扬一扬眉，吁一口气向罗成宇文拓两人歉然一笑道：“我本想和两位找一处叙一叙别后故事。如今，得告辞了。燕山公也得尽早返回涿郡，一样的圣谕兴许也下到了北平王府了。”他说着告辞，领着李世民及家兵向来路驰去，罗成见他们离去，返身看一看宇文拓，知道李建成所说必定不错，便也将马头转向了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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