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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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今日竟不在临朔宫中陪伴公主殿下,令下官颇为惊讶。”入得酒肆坐下,待酒肆中妇人送上酒菜退下后,李建成便笑道。
罗成面上微有些发红:“李大哥在取笑我吗?我怎么知道圣人会选我为驸马。今日圣人大怒,我可不敢进临朔宫。”说着,他便提起酒提,为李建成斟酒,一边问:“李大哥这些日子都面带愁容,可是在担忧唐国公身体?圣人已经派遣医人前去诊治,想必会平安的。”
“谢过驸马……燕山公吉言。”再说出“驸马”二字,瞧见罗成不悦眼神,李建成便哈哈一笑,改过口来,他端住斟满了酒的杯盏,点一点头:“家大人年事已高,此次病势又不轻。家母的身体一向也不好,三弟玄霸也是体弱多病。愚兄身在千里之外,怎能不担忧家里。”
“既如此,李大哥为什么不向圣人请求,回家侍疾?”
看一眼罗成,李建成苦笑一声,低头盯着杯中酒水,叹道:“愚兄倒是想如此。只是临别之前,家大人再三叮嘱,休以家中为念,只尽忠事君。向圣人请求倒不难,圣人十之**会应允,可是愚兄却无颜面见家中父母。只望二弟能懂事些,不要再只知惹长辈生气。”再向凝神听自己说话的罗成看一看,他又道:“若是二弟能有燕山公一般乖巧,我也不会这般提心吊胆。”
“父王也常责骂我成日惹是生非。”提到是否惹长辈生气,罗成伸手旋转着酒提柄上束着的绳绦,悻悻道。“圣人寿诞那日,晚间回去,还把我狠狠叱责了一通。”
“那为什么?”
“不知道。那日回到王府,我只想大睡一场,谁知道父王说了什么。”答着,见李建成吃惊看来,罗成便向他挤了挤眼睛。
禁不住又苦笑一下,将那杯中酒饮了一口,李建成有些无奈地摇着头将酒杯放在前方案上:“看来各家长辈都一样辛苦。”
“圣人诏旨都下了,父王责骂再凶,这亲事也辞不了。”放开已经扭绞在一起的丝绳,看着李建成满面无奈,罗成不禁露出个淘气的表情,随后问:“今日朝堂上那老阉人念的什么反歌,李大哥听清楚了吗?说的是什么?”
听如此说,李建成更是无奈,却也只好回答:“是毋向辽东浪死歌。”接着,他略一回想,便默诵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长矟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念完后见罗成侧头想着什么,他便提箸在酒杯上击了一下,叹息道:“做这歌的人,笔力倒是不错。”
“知世郎。这个人我见过。”他叹息声刚落,罗成突地开口道。李建成惊讶地看他一眼:“这人在齐郡邹平,你怎么见过?”
“他道自己被人找来运送货物,回乡时经过雁门郡,和我见过一面。他姓王名薄,我见到他盛酒皮囊上烙了‘知世郎’三字,他看见我们是官军,因此不肯承认。”罗成一面说,一面推开一点窗,朝窗外天上看去。这时已将近朔月,涿郡早已寒风凛冽,虽还未落雪,天上彤云却是一日比一日积得厚,因他开窗,北风便灌进来,他急忙将窗合严,坐正道:“今明两日总得下雪。”
李建成点点头,重又端起面前已有些凉的酒喝尽,拾起火箸拨一下席前盆中火炭,令它们燃得更旺一些,一边将手掌放在炭火上烘着,一边叹息不已:“攻伐高句丽的大军还没到齐,一下雪,北方道路更难走。难走也罢了。可是依圣人的意思……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那些人也可怜。”罗成知李建成说的是圣人所下的令诸都尉、鹰扬、郡县追捕那些为盗之民,但凡擒获,就地格杀的诏旨,便应一声,又道:“可高句丽也算得上是心腹之患,况且事以至此,圣人也没别的办法。”
看一眼皱眉说着的罗成,李建成唯有再度苦笑,刚斟的一杯酒就喝不下去,他将杯放回案上,向后倚上屏风,摇一摇头:“如今说来,倒是如此,可是……”后面半句被他吞回腹中,又摇一摇头。罗成却不曾瞧看他面上神情,静默得一时,又道:“造反的不只这一路,清河张金称,渤海高士达,漳南孙安祖和窦建德,韦城翟让,章丘杜伏威,虽如今还未成大气候,但即便是藓疥之疾,也很烦难。只是他人不似王薄,自己反叛不算,还要以歌谣号召天下一同造反,瞧去便不值得特地惊动圣人。”听他如此说,李建成扬一下眉,显得有些讶异,接着容色便如常,又自摇首:“但愿这些反贼能被剿灭,不致坐大。”罗成“唔”了一声,二人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说,又静默得一刻,酒肆楼梯被人踏得山响,不久尉文通径闯进来,向两人拱手道:“西突厥处罗多利可汗领人来拜谒圣人,圣人诏诸王公文武前往临朔宫。”

“处罗多利?”罗成和李建成两人对望一眼,银青光禄大夫裴矩前去招因内乱逃至时罗漫山容身的西突厥部众内附,不想直至如今方才归来。“裴大夫真有本领。”李建成叹道,便和罗成匆匆出门上马,各自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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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李建成去远,罗成方和尉文通策马回王府,罗艺已先行一步,他急忙换好礼服,便出府往临朔宫去,尚未到得临朔宫门,就已见到大隋卫士环绕下的突厥人众,那些身着皮裘的男子妇人黑压压挤在一处,也不知究竟有多少,队伍前方兀自竖着西突厥大可汗的金狼头纛,却已是损毁不堪。处罗多利可汗和另外几名西突厥的贵人便站在那破旧的狼头纛下面,等待临朔宫内的圣人召见。罗成跳下马来细看他们,才发觉这些西突厥人——甚至包括队伍中的妇人——身着的皮裘上几乎全都沾染着大片的血迹,虽已因时日久远显出黑褐色,看去却仍和他们面上未愈的伤口一样触目惊心。
西突厥可汗的面上也有未愈的伤痕,皮裘上有刀箭留下的痕迹,他黄发散乱,两侧面颊深深陷下去,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有些混浊,间或还会闪过一道草原狼的锐利光芒,却是满身疲惫和挫败的气息。银青光禄大夫裴矩身着整齐的中原官服立在他身边,搀扶着一位年长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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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达头可汗之孙,西突厥大酋长射匮谋反,夜袭了处罗多利的可汗大帐,处罗多利猝不及防,只能仓惶奔逃,路上又遇人截杀,东突厥处不敢前往,只得在时罗漫山藏身,银青光禄大夫裴矩领处罗多利之母向氏出玉门关,好生劝慰,才令处罗多利率部众前来临朔宫面见大隋天子,俯首称臣。
“处罗多利真是流年不利。”处罗多利以突厥语诉说自己遭遇,十分伤痛,罗成却忍不住发笑。他向裴矩望去,那转译处罗多利话语于圣人的银青光禄大夫虽一脸同情神态,目中却满是得意神色,端坐在御座上的圣人也面上含笑。
“这反间计裴矩果然用的不错。”罗成收回目光,便听见父亲声音,转头过去时见罗艺正盯着自己,愣一下,便点点头,低声问过去:“那处罗多利如今可知道射匮夜袭是裴矩的主意,圣人的诏令?”
“他已是俎上肉,知道又如何。”罗艺冷声道:“如今是要看射匮是不是知恩图报之辈。”
“射匮就算不是知恩图报之辈,这时候也未必能抚御好西突厥各部,五弩失毕和五咄陆部落的酋领哪个是好对付的,纵然能让他坐西突厥可汗的王庭,也没什么能为。”罗成正侃侃而谈,突地被罗艺一碰,他即刻住口,见圣人从御座中起身,走到伏地的处罗多利面前,双手将他扶起,将尚宫捧来的一领裘衣亲手展开覆在处罗多利那一身满是尘土和血迹的皮裘上,随即便传旨,赐处罗多利为曷萨那可汗。罗成瞧着那身躯高大的突厥人又伏地叩首,虽仍有几分不屑,却也替这西突厥的前任可汗感到一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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