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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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桑干水上筑就的社稷二坛上、临朔宫内行过宜灶礼,祭过先祖之后,在涿郡聚齐的一百一十三万大军便分作左右各十二军,由各军大将、亚将率领,依序向高句丽进发。二十四军每一军都下辖骑兵、步兵、辎重散兵各四团,依照圣人诏令,各团使用的甲胄、缨拂、旗幡颜色各不相同,风中招摇的各色旌旗大纛遮蔽了半个天空,铠甲甲片和卫士手中锋锐的反光也压过了天上高挂的日头光彩。
“我还以为圣人要待春暖花开再出兵。”行军的鼓角方响,骑兵第一团尚未完全离去时,罗成向后望一望绵延的大军,叹一口气道。
蹲兽旗下出镂方道的前锋大将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皱起眉头,他总想不到圣人居然会命这个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北平王世子为镂方道行军亚将。他自己年纪已有六旬,罗成年龄尚无有他几个孙辈大,他又向那满面激动好奇神色的少年看去一眼,不免对圣人的派兵布将有所腹诽:纵然北平王麾下锐锋军堪当大用,也该选派锐锋军宿将前来领军,这少年世子,只合呆在王府内好好读书习字,等身上乳臭味褪去,才能托付大事。
罗成未得回应,便朝麦铁杖看去。斛律政不久前曾与他说过麦铁杖,其人由陈入隋,由盗贼而至大将,数次死里逃生更立功劳,经历很是传奇。如今从他眼中看来,这年老将军腰背仍挺得笔直,满面红光,说话时离得近些耳中都被震得嗡嗡作响,马上横放的丈八钢矟瞧去也比一般骑矟要沉重许多,除了须发都已斑白外,寻常壮年男子还及不上他精神。
难怪虽然年老,圣人还要以他为前锋。罗成一边想着,一边瞧见麦铁杖紧皱的眉头,不需多想,他便知道这老将军必然是为圣人选派自己为镂方道行军亚将而困惑不解乃至有些恼怒。他有些想发笑,连忙抬起头去看亚将的腾豹旗,却瞥到了那边的受降使者,于是也将眉头微微皱起:一时片刻,他还想不出圣人设这受降使者究竟有何用处,亦不知这些有监军之权的受降使者于战阵究竟知晓多少。突地,麦铁杖宏亮声音传来:“战场不比儿戏,你若是跟不上队伍,或是晚间不敢巡营,便早告诉我知道!”
“啊……多谢老将军提醒了。”从受降使者身上收回目光,罗成尽可能谦恭有礼地向麦铁杖施了一礼,抬起头见麦铁杖面上露出稍许满意神色,随后,这右屯卫大将军便与前部鼓吹一起,踏上前往辽东的征途。
眼望着那身披铁甲的高大身形被浩浩荡荡的大军旌旗淹没,罗成在马背上返过身子,朝身后的五百骑兵望去,这些骑兵黑甲黑马,是从此次随圣人攻伐的两万锐锋军精骑中挑选出来的铁卫,宇文拓与苏烈就在其中,他依次看去,又看见了建节尉崔翙严肃的面容,然后又见到了鹰扬郎将杨伯泉,再往下看,却忍不住扬起眉毛,在这五百锐锋军铁卫中,他居然看见了满脸玩世不恭神色的李靖,那中年男子见他看来,竟还举起手,向他挥了一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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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药师,你怎会在锐锋军铁卫里!”确认圣人已不能再见到这支殿军队伍后,罗成拨转马头,找到李靖揪住问道。
李靖笑了笑,左前方的苏烈转头用手中长矟在他肩甲上敲一敲:“斛律将军安排他进来的。谁知他使了什么法子。”
“斛律伯父安置你进来?”罗成有些不信地盯着李靖看,李靖得他看了一阵,终于收敛起笑容,咳嗽一声道:“我曾与斛律将军长谈一回。”
罗成再仔细盯他一眼,瞧他表情不像作假,便又追问:“谈什么?你要随军作个主簿什么的也可以,混在铁卫里干什么!”
“啊,啊……一时不曾想到。”尴尬地在面上堆起讨好笑容答过之后,李靖有些许吃力地将一直提在手中的长矟挂在鞍侧,之后略有些踌躇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又有些为难地朝罗成看去。“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话说不得?”见他方才笑容罗成便已有些气恼,看他再这副做派,便怒叱道。
“这个……”李靖低头沉吟片刻,叹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罗成问:“以燕山公看,此次御驾亲征高句丽,胜负如何?”

“两百万大军攻打高句丽那些小地方,就算马蹄踩过去,也能将那些城池踏平了,这胜负,还有什么好说的。”罗成尚未开口,苏烈已抢先回答,他转动一下手中长矟,瞧着那雪亮的矟尖笑道。罗成听他说完,也觉得有理,因而诧异地向皱着眉头、仿佛吃了几斤黄连般苦着面皮的李靖看去:“药师难道不作如此想?”
李靖仰头朝殿军旗上的腾豹看去,微微摇头:“某……只是有些惴惴不安。”
“为甚?”罗成又问,李靖一径摇头:“如今尚不明了,只是某觉得……如此御驾亲征,有些儿戏了。”
“药师是道军中鼓吹铙吹及那些旌旗铠甲?”
“这无伤大雅。”李靖又是摇头,罗成便又去思索,片刻他道:“莫非是受降使者?”
“还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宇文拓不知何时也兜马回来,插口道,罗成望去时他又道:“战阵之上情势瞬息万变,圣人若是想通管诸军,那时候贻误战机还是小事……况军将太多,一军的大将亚将,或是两道联兵时各道大将,难免会生争执。”
“扶余、乐浪、沃沮这三道军至一处时,各军主将确实可能起争执,”罗成又去思量一阵,曲下左手三根手指,却又道:“可我们这一路出镂方道,为前锋直逼辽水,应不至有此事。”
宇文拓与李靖彼此对望,两人各自思索,苏烈却又一转手中长矟,又用手指在矟杆上一弹:“你我如今离圣人的将台还不到四十里,离辽东城不知还有多远,谁知到那时会怎样?或许高句丽人见我军势大,吓破了胆子,立刻遣使赍书归顺圣人呢。”
“苏兄弟这话不错。”李靖立即道,忽地他仰起面,眯眼向从阴沉云层中纷纷落下的雪片望去:“又落雪了。这场雪不知会落几天?”
罗成也学他样,看一会天,而后拨马回到那面在朔风中招展的腾豹旗下,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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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雪下了数日方晴,往后又有几场雪,但终究是不如去冬的雪大而持久,麦铁杖所领出镂方道的第一军,在两月余的行进后,终于到达了将大隋与高句丽隔开的辽水河西岸,和东岸的高句丽兵卒隔河对峙。
“大将军,水上船只确实全被高句丽人烧毁,连打鱼小船也未留下一只。土人们道辽水深阔,也不可泅渡。”领人沿辽水西岸又寻访一遍后,罗成返回瓟槊下,向麦铁杖复命。
麦铁杖正遥望着东岸上沿河一字排开的高句丽兵阵,听见罗成回报,便看他一眼,“唔”了一声,又举目,再向那边望去,罗成便也向对岸看去,东岸的高句丽军亦有大将立在阵前,向这边观望。在那员铠甲鲜明的高句丽将领身边,身着皮袍,半个头顶剃得精光锃亮,脑后拖一条粗辫的蛮人酋领驭马而立,这副装扮,与前些日子领部众来觐见圣人的粟末靺鞨酋领突地稽一行一般无二。他端详了一阵,就向麦铁杖道:“果然,除粟末靺鞨外,靺鞨七部的黑水、白山、安车骨、号室等六部都和高句丽联兵一处。都说黑水靺鞨在靺鞨七部中最为凶悍,那么那边那个靺鞨人,就该是黑水靺鞨的酋领吧?”
“不错,据斥候报,高句丽正以黑水靺鞨为前锋。”麦铁杖又看一眼罗成,这两月来,镂方道军不论行军还是下寨,身为亚将的罗成都未出任何岔子,每日晚间的巡营也未见有丝毫怠慢疏忽处,他这才肯对这少年世子另眼相看,便较起初几日和颜悦色许多。他以马鞭指着对岸的兵阵:“他们如今耀武扬威,全是仗着这辽水河!待得我们过了辽水,他们便只有豕突狼奔了。”
“可我们无有船只,渡不得辽水。”罗成只道,麦铁杖却用蒲扇般大手拍一拍他肩头:“你我不是已令卫士将此事报于圣人了?圣人自会定夺。”
“是。”答应一声,罗成不再说话,只又朝对面高句丽和靺鞨的联兵望去,那样貌穷凶极恶的蛮人队伍令他想起号称苍狼之子的突厥人,不由去想这两支异族若交战起来,究竟谁更胜一筹。想着,却听麦铁杖道:“不知圣人会派何人前来。若是工部的宇文尚书,那可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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