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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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恺第二日便动身前往辽水西岸,到时,镂方道诸人已等得有些不大耐烦。与麦铁杖出寨迎接时,罗成满怀好奇地仔细打量了这位人称“天下第一匠师”的工部尚书一番,见他年纪已到中年,不高的身材十分消瘦,面色很是不佳,裹着一件厚实裘衣仍在微微颤抖。他在辽水边走了一个来回,使人以各式器械测量之后,将各方结果归拢,便回帐绘制图纸,几回修订后,便令部下依图纸开工。
“宇文尚书,这浮桥要几日才能造好?”工部诸人领命去后,宇文恺也从书案后起身,似是坐久了双腿发麻,他踉跄了一下,站在一边的罗成伸手相扶,便趁机问。
宇文恺道过谢,低低咳嗽了两声,答道:“需得五日。兵马太多,若不牢固,怕会中途折断。”
“便像圣人设宴金山那日?”罗成随口道,却见工部尚书目中掠过一丝惊恐神色,张口欲说什么,却又咳嗽起来,罗成只得又扶好他:“宇文尚书受了风寒?”宇文恺摆摆手,苦笑了一下:“无事。”他挣开罗成扶持的双手,向罗成拱了拱手:“下官得去监工了,燕山公可于牙帐内等候佳音。”
罗成随之出帐,望着宇文恺腰背伛偻的身影缓缓去远,想到方才工部尚书眼中掠过的那道惊恐光芒,不免想笑,他本想去看看浮桥如何制作,向那方向走了几步,想起宇文恺过于谨慎的恭敬态度,终还是转身,自回牙帐。李靖正在帐内案上画着什么,当他进帐,便抬起头来,搁笔问:“那天下第一匠师道多少时日才能造好浮桥?”
罗成走到案边,朝李靖画至将完的地图上看去,伸手过去指点一下:“此处辽水略向高句丽境内弯曲。”见李靖改过后,才道:“宇文恺道兵马多,浮桥需造得牢固些,时日便也稍长,需四五日。”
“说得有理。”李靖改完图形,又将笔搁下:“只是高句丽人白白得了这五日辰光可再加固城防。”
“这也没办法。”罗成把他绘完的辽水西岸地势图挪到面前再作察看,一面道,过一会又道:“不知圣人的御营还有几日会到辽水。”
“一直不到最好。”李靖哈哈笑起,他将先前自绘的镂方道行军路线图全数取出,在案上摊开,很有几分得意地看着道:“他人不知,苏定方必定是如此想的。”
罗成将正看着的辽水西岸图与行军路线图对接,接口道:“我也是。”李靖“唔”了一声,朝他看去:“怎么?”
“圣人一至,兵马调动便全由圣人作主,什么大将亚将都只是算盘珠,不得自由。”罗成回答了,继续将那几张图并在一处,突地又将书案向前一推,立起身来:“这几日我还得去右屯卫大将军牙帐中多呆些时候,免得到时浮桥造好,我却如行军时一般在后押阵。那个受降使者直至今日,仍将我看作什么事也不会的纨绔子弟。”
李靖“哈”的笑了一声,目送罗成出帐,便取出张阔大的羊皮,提起笔,将镂方道的行军路线图全归总在一副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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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诸人并军中卫士夜以继日劳作,第四日晚间麦铁杖与罗成前去查看时,三座浮桥已然成形,依宇文恺所言,明日清晨,这些浮桥便能付诸使用。
“麦将军,明日可能让我领兵先行?”归到大将牙帐后,尚未入座,罗成便急急开口。
麦铁杖呵呵一笑,并不搭话,却从腰畔刀鞘中缓缓抽出佩刀,那柄刀从他于江南为水寇时相随至今,不知斫去了多少官兵头颅,饮过了多少壮士鲜血,大帐穹顶上漏进的月光和帐内油灯光芒落在刀刃上,泛起一抹深沉血光。他用左手拇指的指腹轻轻从爱刀的锋刃上抚过,苍眉下的一双眼微微眯起。罗成看着他动作,一时怔住。
“小世子今尚年少,何愁往后无功可立。”将爱刀抚摸一个来回,麦铁杖方从刀身上转过目光往看罗成,笑道:“我已年迈,这一回怕是此生最后一战。小世子不用与我争抢了。”他提起刀,在空中斜斩一下,锋刃过处,带起呜呜风声和一片黯色血影,又将刀收回膝上,以手摩挲。
听他如此说,罗成也无可反驳,却也不肯回自己牙帐,坐了片刻,忽地一笑,拍手扬声歌道:“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麦铁杖微惊,转即大笑起来,以指弹刀,放声相和,歌声传于帐外,不久,卫士内便有人也发声唱起军歌,余人闻得,都纷纷相和,一时,辽水西岸歌声震天,许久方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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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歌声起时,麦铁杖起身出帐,向高唱军歌的大隋卫士们望去,卫士们在辽水西岸点燃起无数堆篝火,铠甲刀兵映着跃动火光,仿佛在其上有血光流动,那篝火亦照在卫士们脸膛上,一眼望去,火边的,都是些铁铸的汉子。
“大人,明日即要出战,您今夜当早些歇息。”过一会,他长子麦孟才走来,向父亲低声道。麦铁杖转首望去,抬手在长子臂上用力拍上一拍,却并不依言回身,又转头向辽水东岸、亦闪烁着火光的高句丽营寨和那营寨后的辽东城望去。
“高句丽鼠辈,竟敢同我大隋对抗,明日只管教他们追悔莫及!”他道,忽又握住麦孟才手臂,正色道:“明日将是场恶战,我死国之日,许就在明朝。我若战死,你等兄弟必得富贵,既得富贵,便更需忠谨!”

“大人……”麦孟才面上露出惊慌神色,竟不知要如何应答,只有向父亲身边立着的北平王世子看去。罗成接到他目光,便向麦铁杖看去,辽水岸边,夜间寒风甚大,麦铁杖斑白须发皆在风中舞动,未免显露出一丝老态,苍眉下的眼睛却目光炯炯一如初次上阵的少年人般激奋。
“麦将军休说丧气话。明日,麦将军必定马到成功!”略略迟疑片刻,罗成向麦铁杖拱手道。麦铁杖闻言掀髯大笑,又以手拍打长子及罗成肩臂,老父笑声中,麦孟才以左手紧紧地握住了腰畔长刀的刀柄,罗成看他父子神情,心头竟升上一丝不祥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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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座浮桥在天将拂晓时全数完工,麦铁杖与罗成闻报赶到时,宇文恺正站在桥边,朝叠拢在口边的双手上呵着热气,见他们到来便放下双手迎上去。“请两位验看。”他道,声音带一丝颤抖。
那三座浮桥与寻常水上桥梁不同,造得精致且牢固,罗成原想用五日时光来造浮桥算是费时,如今也不禁叹服,他向那开广通渠、修复鲁班故道和长城、九月内建成新都大兴、十月内造就更精美宏伟的东都洛阳、起观风行殿和千人大帐的“天下第一匠师”看去,由衷叹道:“宇文尚书果然是神匠。”
宇文恺只点了点头,冻得僵木的面上毫无笑意,身子在寒风中微微发抖。“两位将军,这浮桥已能使用了。”见麦铁杖和罗成都点头,他便向工部匠工挥手示意,工部诸匠和羽林卫士们便将浮桥推下辽水,向对岸延去。
辽水东岸立寨的高句丽将领闻报后领兵占住岸边高地,朝西岸缓缓推进的浮桥看来,过一刻,他拉马向后退了几步,那黑水靺鞨的酋领也随之后退,这“天下第一匠师”造出的奇巧工具似乎令他们惧怕。
“要是拿下辽东城,头功看来得是宇文恺的。”西岸罗成身后,苏烈带着几分艳羡开口,说着,他又在宇文拓肩上拍了一下,凑过去低声笑问:“他也是北周宇文氏后裔,和你怎么称呼?”宇文拓转头目光锐利地瞥他一眼,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前头卫士们发出了一声惊呼,便收住话转过头去,未见究竟何事,先就见到罗成面色发白。
那三座缓缓向东岸推进的浮桥已经停了下来,桥头却未搭上东岸,只停在离岸边尚有一丈多远的辽水上。
“这是怎回事?”罗成面色稍缓,拨马向宇文恺的方向赶去,他马到时,镂方道军的那名受降使者正满面惊惶地向宇文恺问:“宇文尚书,这是怎回事?”宇文恺面上血色已退得干净,此刻微微泛起青色,只一言不发地直直盯着前方,那受降使者过去欲拉他手臂,一碰,他便陡然一震,张口喷出一蓬鲜血,身子软软向一侧倒下,立在身旁的工部副手急忙上前扶住,张皇地唤了两声,抬头向同样有些手足无措的罗成看去。罗成与他对望一会,突地想起什么,急忙转朝瓟槊下看去,麦铁杖早离开瓟槊,策马上至浮桥前端,他有些惊讶地盯了那立马桥头的右屯卫大将军片刻,也催马径冲上浮桥,驰到麦铁杖身边。这时,辽水东岸的黑水靺鞨酋领扬鞭哈哈大笑,又转头向身后的靺鞨骑兵们大声说几句话,那群蛮人轰然大笑,随着酋领一起,朝辽水浮桥上的大隋兵将放声叫嚷,罗成尚不能十分听懂靺鞨语,但纵然全然不懂,也知他们定然是在嘲笑隋军无能。高句丽将领也重新上前,抬起马鞭指来,提声与身边副将以汉话道:“这就是中原上国能耐,只知胡乱吹嘘!”说毕,他大笑着,返身向部伍内弓箭手一招手,弓箭手早已列队整齐,抽箭搭在弦上预备,得将令后,便依次发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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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将军,先退下浮桥,待修整好了,再出兵。”罗成挥动马鞭拨打着飞来箭矢,急向麦铁杖道。
麦铁杖左边肩甲上已着了一支箭,只因铠甲厚重,才未伤及躯体,他挥舞着手中长刀将到身前的箭矢拨飞,一面死死盯住对岸趾高气扬狂笑不已的敌酋,苍眉下的眼睛已瞪得血红。“麦将军!”来箭已如飞蝗,罗成只得弃去马鞭,也抽出佩刀拨挡箭矢,瞧着麦铁杖的神色,他暗自心惊。
“麦将军,过不去了,先撤军吧!”过一会,罗成又道,麦铁杖的眼睛便又瞪大了一点,当真有细细血线沿着眼眦破处流下,他猛地回身,朝罗成一刀斫去,罗成猝不及防,险些被伤,拼力接住这一斫时,几支箭已射到身上,虽然有圣人亲赐的锁子甲抵挡,且中的不是要害,仍十分疼痛,当此时却无暇顾及,只满面惊讶地看着那突然挥刀斫砍来的老将。麦铁杖一刀斫下,眼中凶光微敛,似是认出了他是谁,于是收刀伸手,当胸搡来一把,喝道:“回去!”见罗成不动,他便将罗成马头调往西岸,手中刀身在马臀上平拍一下,待罗成下得浮桥勒停奔马,再转身看来时,这背后中了数箭,血沿着裲裆铠流下的老将军发出声霹雳般的大吼,纵马从浮桥上一跃而起,飞过与东岸的丈许距离,落在靺鞨骑兵的队伍前面,举起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刀,朝队伍最前方的靺鞨酋领当头砍了下去。随他之后,浮桥上和瓟槊下的右屯卫府羽林卫士亦纷纷怒吼着,纵马上前,冒着如雨的箭矢跃过东岸,和数倍乃至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拼杀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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