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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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御营不久便到,罗成同樊子盖等人前去觐见时,担忧圣人会以“处事不力”之名怪罪下来,待将辽东城下形势详细禀过之后,他小心探看一下圣人面色,御座上,圣人捋须不语,面上却不见怒色,只向帐内诸人道:“高句丽者,果然是不识好歹的化外蛮人。”
“正是如此。”帐内诸人纷纷附和,随驾的高昌王麴伯雅又操着口不流利的汉话道:“圣人以仁义治天下,不忍见大杀伤,辽东城主将不通晓事理,阻拦王师脚步,是个蠢人。”
“是啊,朕何尝愿意大动干戈,只是天下不大定,百姓怎能安居乐业。”摇一摇头,圣人又叹道:“有人道武帝当日穷兵黩武,至于国家疲敝,书生又怎知帝王之仁,若非武帝远逐匈奴,边境百姓不知何等苦楚。只是武帝当日未能对匈奴施以教化,未免失于暴躁。”
“汉武又怎能与圣人相比。”诸臣又纷纷道。圣人听着摇头但笑,过得一刻,他似乎想起什么,向罗成问道:“朕听说小爱卿曾在阵前持刀要挟镂方道受降使者,可真有此事?”
见帐内诸臣都因圣人之话看来,目光中多带惊讶,罗成有些忐忑地从圣人所赐座位上起身,看一看面上仍不见怒色的圣人,诚实答道:“是有此事,辽东城那时即将陷落,臣正想可将获胜消息献于圣人,听闻鸣金,实在不甘。臣想,那高句丽人不服王化,屡次欺骗圣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必与他客气。”
“儿郎年幼,纵然聪明,还得多加历练。为将帅了还意气用事,那怎么行!”拍一下御案,圣人愠道:“朕当日陇西陈兵讲武时所言,都记到哪里去了!”
“臣……知错了。”虽是立即下跪请罪,说话间罗成仍带一丝不服,圣人紧盯着他看了半日,无可奈何地向麴伯雅等人道:“如今的儿郎子,一个个都是如此不听长辈教训。朕当年哪得如此。”说着,他自御座上起身,向诸臣道:“随朕去军前,见一见朕的三军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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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亲至辽东城下阅军,诸军卫士欢声雷动。圣人归御营后,何稠便率军中卫士,就于辽东城之前,营建**城,这一日通宵达旦,忙碌不休。辽东城内高句丽主将闻报后,便走上城头向隋军寨中观望。罗成奉圣人之命,率卫士在何稠建城处巡视,防范高句丽人困兽犹斗,出城突袭,看见那高句丽人又朝寨内看来,不免向何稠道:“何将军,这**城究竟能有多高?可能俯瞰辽东城内?”听见他问,何稠以衣袖擦拭一下额上汗珠,面上浮出骄傲笑容,只道:“燕山公休急,明日便可见分晓。”罗成见他刻意要卖关子,便不再问,一面领人绕城基巡视,一面又向辽东城头望去,城头上,那些旌旗早已破败不堪,高大的城墙也颇多破损,但,它终究还是将大隋的百万大军阻挡在了辽水东岸。
“只望圣人御营到后,能攻下这辽东城。”看着那女墙后的高句丽主将,罗成伸手去摸弓囊中的雕弓,“再拖下去,卫士们怕会心生怨言。”握住弓身,他回首向杨伯泉道。
“这话不可乱说。”杨伯泉提醒一声,又道:“是苏定方说的?”
“我自行揣测的。”罗成只道,他将手中长枪横在马上,“圣人说汉武伐匈奴时未有教化,失于暴躁。可卫士们谁会想到如此深远。”看着那高句丽主将移动步子去到另一处,他抿紧嘴唇。
杨伯泉苦笑一下,他并不欲在此地议论这等大事,因此不再搭话。罗成不闻他答话,回头看一眼,便也作罢,再走得一段,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杨郎将可相信吉兆?”
“辽水中游弋的那两只大鸟吗?”
“不错,圣人令阎毗绘就了图形,我尚未见得,只听说十分神异。诸人都说那个是吉兆。就不知道会不会应在辽东城上。”
思虑良久,最后,杨伯泉仍只是笑着摇一摇头:“我一介武夫,并不清楚这类事体。此事问药师或建远较为妥当。”
点一点头,罗成再向建造中的**城望去,那边,在何稠指挥下,近百名御营卫士正喊着号子,将一块高大的木质板壁拉得立起,那板壁上绘着精美花纹,看去似是内殿的一面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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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好的**城看似较辽东城更加宏伟壮丽,城墙上,大隋的赤红幡旗迎风飘扬,女墙之后,雄壮卫士荷戈肃立,当圣人身影出现在**城上观门之下时,**城下诸军卫士皆在各道大将亚将率领之下,高呼“万岁”不绝,数十万人的呼声汇在一起,仿佛惊雷般隆隆从空中滚过。
“这一番,要是再拿不下辽东城,那可真就是……”呼声中,混杂在罗成随身铁卫中的李靖向前更进几步,凑到了罗成身边,羡慕地啧啧两声后,他低声道。
“左卫大将军和右翊卫大将军等九员大将已领三十万兵绕道出兵鸭绿水,和来大将军合攻平壤,等到攻下平壤,辽东要塞也只是一座孤城,不足挂齿。”看着**城与斗志昂扬的御营卫士,较之昨日巡视时,罗成多了些信心。他转身在正盯着**城观门上圣人的李靖臂上拍一下:“圣人果然如同药师所言派遣兵将。看来药师真不是纸上谈兵之辈。”

“若圣人不如此派兵遣将,我就还仍是纸上谈兵之辈?”远望着观门上光华闪烁的翚扇华盖,李靖淡淡一笑,“会如此派兵遣将,也不算纸上谈兵?宇文述、于仲文等人之中谁为主将?”
这问话罗成却答不出,一面领镂方道军布下圣人今日清晨命人派下的阵势,他一面思索,却直到阵势摆开,亦未能有确实答案。“大约是于仲文……但宇文述也得圣人器重,其余各道大将也皆是……果然无有主将么?”攻城的鼓声中,他困惑地摇了摇头,带一丝希冀地朝身边但笑不语的宇文拓看去:“药师所虑不错,只是大敌当前,身负圣人重托,几位大将该不会相互掣肘吧?”
“有功则鸡犬升天,受挫则阖府遭劫。你说他们会不会。”笑一声,宇文拓与李靖对望一眼,提鞭指着已至辽东城下的卫士问道:“药师当日所言的肉飞仙,可在城下卫士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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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营卫士所用的,除了撞击城门的冲车,亦有高大冲梯,辽东城固然高大,冲梯节节联起,也能伸到与城头相近处,梯头一搭上城墙,卫士们便沿冲梯向上攀去,其中一人身手极其敏捷,他将钢刀咬在口里,双手扶住梯侧,足尖在冲梯踏脚处一点,便能蹿上数尺,同袍不过攀到一半,他已到了冲梯顶端,取下口中钢刀在手,一踊身便跃过了辽东城头箭垛,左右挥刀劈剁,女墙后的弓箭手来不及躲闪还击,被他剁翻了三五个后,城上兵士方才涌来与他交战。一时,那御营卫士身边围拢了数十高句丽兵士,城下人望去,几乎瞧不见他身影,但那也不过是短短一刻,不久,那些高句丽兵士中就有十余人被那卫士斩杀在刀下,几具尸首从城上坠下,重重跌在黄尘中,摔成几块模糊血肉,见他如此骁勇,城下鼓手格外卖力擂鼓,冲梯上卫士也更加努力地向上攀爬。那卫士斩杀了十余对手之后,欲再去诛杀女墙后向下放箭的弓手,却有更多的高句丽兵士冲至他面前,他刀法固然十分凌厉,毕竟寡不敌众,冲突一阵,又诛杀了几人之后,终被逼至前几番攻城战中被摧颓的女墙缺口处。他背向城外,与面前敌手拼斗,并未向后观望,交战之时往后一退,踩了个空,竟向城下坠去,见他落下城头,冲梯上、城下、营寨中诸军将士都惊呼起来。惊呼声中,那名卫士却于半空中伸手捞住了冲梯上垂落的绳头,在城上城下诸人惊讶目光中,借力一荡,双足勾住冲梯,眨眼间又回到梯上,这一次他未将钢刀再放口中咬住,只以单手在面前冲梯踏脚横杆上按揿,转瞬间,便又将至冲梯顶端。
“这人真是神技!”见那卫士又至城头,罗成才放下心来,这时方觉察方才竟忘了呼吸,他赞叹一声,向宇文拓、杨伯泉及李靖看去,次看身后苏烈等锐锋军铁卫,瞧得人人都是一脸惊叹表情,过一刻,李靖便击掌道:“那人必定是沈光!除了他,谁有这能耐!”
“若他在镂方道军中就好了,当日就可径直登上城头,让高句丽人无有竖降幡的机会!”听着李靖说话,惊喜之后,罗成不免又恨恨不平地用鞭柄击打着马鞍,随后他再向沈光看去,满心都愿沈光再上得城后,便将辽东城主将斩杀刀下。
然而,城上高句丽人已是十分忌惮这方才上城之人,见沈光又将攀到冲梯顶端,便以长枪不停向他攒刺,沈光挡开长枪向城上第二次跃去时竟未能上得城头,在差些许处落下城去,到中途,他又挽住冲梯上绳头,再度翻身上梯。此时,冲梯上其余隋军卫士亦至顶端,也有数人踊跃登城,与高句丽人接战。沈光第三次登梯时在冲梯中段,上方有其余卫士,于是便上不得方才那般敏捷。过一阵,城头上高句丽人再将沸水滚油倒下,又朝被浇上滚油的冲梯上放火,许多卫士被滚烫的油、水泼中,从梯上摔下,冲梯顶端之火也随着梯身上沾染的油液向下蔓延,又有些卫士张皇之下松开手掌,落下梯去。沈光便又将钢刀放口边咬住,似要再施展手段,**城城门却在此时大开,几骑马飞驰而出,至辽东城外冲梯下仰头向上呼喝,这时鼓声如雷,诸卫士亦在鼓噪助威,罗成听不见那些人在呼喝什么,只见沈光停下身形,低头向下望一望,竟松开手自梯上跃下,那时他离地面已远,却能轻巧落地,下地之后,便随着那几人往**城中去,罗成正在惊讶,又听见远处传来鸣金声,循声望去,金声正从**城上传来。
“这便收兵了?”遥望着沈光走进**城城门,罗成竟有一丝恍惚,他看一看辽东城下将士,再去看一看正离开观门的翚扇华盖,茫然向宇文拓问,右手已于不知不觉间用力攥紧了长枪枪杆。宇文拓凝目于冲梯上火光,闭口不答,只让一丝嘲讽笑容从面上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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