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摆驾洛阳之前，封德彝正在洛阳城西，北背邙山、东北临东周王城之处营建一处御苑，圣人摆驾时虽未能全功，却也已经造好了几座华丽宫院，点缀得花团锦簇。洛阳虽好，建筑城池却多已颓败，圣人驾幸洛阳，正好入住西苑显仁宫。
罗艺和咄吉世都在半月前辞归驻地，因罗成一直被安吉公主留住在宫中，罗艺总教训不到，只得在临走前将杨拓叫来再三叮嘱他看管罗成，若有不对之处打得骂得，只求不要冒犯天威。杨拓当着面满口应承，等回到自己住处，就忍不住摇头苦笑，想北平王果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就以着如今罗成和安吉公主几乎形影不离的要好程度，哪里用得着自己这个小小骁骑尉在一旁看管。他只有些担忧北平王走后罗成思念乡里，会扫了公主之兴，在罗艺返幽州后小心观看了几日，看见罗成毫不以幽州为意，依然终日与公主郡主嘻笑玩闹，竟是乐不思蜀，便又苦笑两声，转去管教苏烈。所幸苏烈渐渐习惯了中原的袍子，在其他上，一时半会也没有出什么太大差错。如此下来，他反倒更担忧起自己来，不仅因安吉公主上回说出的清源郡主的心事，更因自己总不过是骁骑尉身份，每日都奉诏进宫，也不知会招来多少注意。待到圣人起驾往洛阳行去时，杨拓原本以为自己与苏烈只会和诸府卫士一起，却不想又得奉诏去驾前，领受圣人洪恩。
罗成却不晓杨拓想法，见到他来，便欢欣雀跃。杨喆见到他来，也十分欢喜地让他再说北方故事，自己也少不了再说说从圣人那里听得的消息，都是关乎西苑的。她努力撑开双臂在身前挥舞出个圈子：“父皇说，西苑那边已开了个大池子，周围足有十里！那池子里还要造三座山，叫方丈……蓬莱……”说到最后一座时被那字卡住，清源郡主便在旁轻声提醒：“方丈、瀛洲、蓬莱，海外三仙山。”
“管它叫甚名字。”杨喆微微有些脸红，又道：“还有许多壮丽宫殿，里头更有许多宝物。建好了，便如仙境一般。”她一边说，一边便看那些听话人的表情。苏烈听得满面惊讶，罗成虽然先前已听过，这时再听见杨喆提起，仍然羡慕不已，杨拓其实并不在乎这些，但这时也只能装出讶异羡慕的神色。杨喆看一圈下来十分满意，将在身边磨蹭的猧子抱上膝头，用手肘撞一撞罗成，问他：“可要我同父皇说，让你也住在里面？那里可比大兴宫还好。”
“杨大哥可也能住进去？”罗成当然愿意，却也没忘记杨拓。这算是一番好意，杨拓却听得一愣，待要开口时又不好说，只好尴尬地轻咳一声，罗成正在兴头上也不思量，径直问来：“杨大哥身体不适？”他被问得一呆，竟当真咳嗽起来，罗成跑来给他捶背时，他便在心里苦笑不迭。
“快拿水来。”清源郡主轻晃一下面前偏提，见已空了，便轻声向宫婢吩咐，宫婢答应一声，返身要去两位贵主所住院内取水，走了几步，见迎面有一位贵人由人扶着姗姗而来，连忙退到一边行礼，张一张嘴，却只是含糊唤了一声：“夫人。”
那宫装丽人恹恹地挥一挥手，向前方树荫下杨喆等人看一眼，就不往前走。杨喆有些诧异地瞧着她转过身子向来路回去，再想一想宫中妃嫔里未有人有那绝色容貌，便回头向清源郡主问：“阿姊，那贵人是谁？”
清源郡主颇踌躇了一下，杨喆再催促了几次她才吞吐道：“好像是出居仙都宫的宣华夫人。”
“宣华夫人？”听见这名字，杨喆方才从记忆中翻出个模糊印象，她却记得这宣华夫人是祖母文献皇后去世后，祖父文皇帝封的内命妇。“那算是我庶祖母了？也只和母后差不多年纪么，是母后接她进来陪我们一起去洛阳的么？”说着她便抱着猧子站起来，有些艳羡地再盯着那贵人袅娜背影看：“她生得真是美丽……我去与她说句话？”她还未向前走，就被拉住，清源郡主一手挽住她手臂，另一手按着额角，面色略显苍白地蹙眉道：“喆儿，这风吹得我有些头疼，我们进院去可好？方才杨尉官的那故事像是还有后文呢，你不想听么？”杨喆见表姊这样说，便乖乖同着回院，却忘不了宣华夫人之事。到晚间用膳时，她便向母亲问了一句，却不料萧皇后立刻沉下面来，向上座的圣人怒视一眼，掷下匕箸拂袖而去，座上圣人也阴了一张脸，倒还让杨喆好生用膳，杨喆虽说年幼，见到母亲怒冲冲离席，也隐约知道自己问得不妥，面前珍馐虽然美味，也吃不下去，这一顿晚膳就草草收场，她由乳母领着回去歇息，又想了那美丽贵人一路，睡得一觉起来，就也抛到脑后去了。
罗成对宣华夫人也不比杨喆记得长，剩下路途中和杨喆两人只拟想那西苑模样，待得到了洛阳，进了西苑，瞧见那宏伟的显仁宫，又有那些或立在冈上，或藏于林间，或依水而建，或清雅或精美的宫院时，才知自己想得连此处十一就及不上，便如初进大兴一样，其余事情一概不论，只想去苑内自在游玩。西苑内那方圆十里的大池已经开好，里面三座海外仙山还未建起，工匠民夫们在那劳碌不休，苑内下剩的大半空地也还在建造宫院，他和杨喆先是好奇地远远看了看那动工处，见到那里全是乱糟糟的土木砖石，只好留在那已修筑好的一半地界。
“昨日晚间，父皇同我说，待西苑修好了，除却显仁宫，其余宫院任凭我选。”从宫婢手中捧着的银盘中抓出一把碎饼掷向水面，看着那些游鱼浮上来接喋时，杨喆向罗成道。罗成艳羡看来时她又道：“父皇还说，等西苑修好了，会将天下的珍禽异兽都养在里头。”说着回想圣人昨晚的描述，添油加醋地转述给罗成，清源郡主在旁边听得掩口轻笑，后来见杨喆说的实在神神道道不像话了，正要过去纠正一二，却见院门外一名承衣领着几人走来，她仔细瞧了两眼，便向杨喆笑道：“喆儿，你瞧那边谁来了？”杨喆向来人瞧一阵，拍手欢笑：“李家表舅的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姊也来了！”笑着，就拉起罗成跑去厮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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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刺史、唐国公李渊被圣人诏返，升任殿内少监，这时奉诏随驾，携来了二子一女：长子李建成，三女李以宁，次子李世民。三人都穿着华服，李建成和李以宁兄妹二人已是少年，相貌都甚好，李建成儒雅而李以宁活泼娇艳，罗成一见他们便有好感，再看三人中最小的李世民时，那六七岁的孩童面上带着一丝骄矜的傲气，他瞧着便不那么自在。
“北平王罗艺的儿子？”等到了跟前，杨喆喜孜孜绍介过之后，李世民仰起头向长兄道，语调中带着份世家子弟的不屑。
听见李世民这话，罗成便大怒起来，怒冲冲朝那年纪稍长的孩童叫：“你竟敢直呼我父王的名讳！”
“世民，你太无礼了！”与此同时，李建成呵斥了兄弟一声，随即，他向着罗成拱了拱手，歉然一笑：“劣弟顽皮，还请燕山公海涵。”罗成瞧一瞧这唐国公的大郎君，再瞟了李世民一眼，李家二郎似乎要说什么，却被三娘子一把捂住了口，这时正在姊姊手中呜呜挣扎着，那李家三娘子见到罗成看来，朝他一笑，低头向挣扎着不休的兄弟道：“你说话冒冒失失，还是不说的好!”李世民便在姊姊手中更瞪起眼睛，罗成看见，心里固然还有气，也不禁笑了起来。
向弟妹和北平王小世子看了一眼，李建成微笑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去向缓缓走来的清源郡主行礼，随后，又和北平王麾下那两名蒙圣人洪恩入苑的少年尉官见礼，对杨拓那只伤损的眸子，他也流露出惋惜的神情。
方才李世民的无礼举动，令杨拓也升起一丝怒意，他却较罗成知道原委：唐国公之母是文献皇后四姊，李氏一门从魏、周起就是八柱国之一，唐国公之妻窦氏也是金枝玉叶的北周襄阳长公主之女，陇西李氏虽然不及清河崔氏等大族门第，比起幽州北平王，也要身份清高许多。听见李建成呵斥兄弟又向罗成赔礼，他对这唐国公长子微微萌生起一些好感，见李建成过来，就先去见过。李建成问起失明的左眼时，他仍以“与突厥交兵时所受箭伤”回复，李建成叹惋一番，又问：“杨兄年纪也与我相差不大，已在为国出力。我却是在郑州游手好闲，想来真是惭愧。”杨拓连忙逊谢，一边不忘看一眼罗成，怕他余怒难消，和李世民闹起来，却看见罗成又和安吉公主凑在一处，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还不时朝自己这边望来一眼，又有些担忧，李建成跟着他看过去，笑道：“公主和燕山公真是十分要好。”他“啊”了一声，就想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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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阿姊嫁给他们哪一个好？阿姊喜欢杨拓，父皇却喜欢建成表兄，说他少年英俊，往后必成大器。你说他们哪一个更好？”表情神秘地拉着罗成走到一边后，杨喆回望杨拓和李建成一眼，压低了声音问。罗成对这事其实并没太大兴趣，但杨拓从小看着他长大，与兄长也无甚两样，李建成虽然得圣人称赞，他也不肯承认杨拓就弱一些。“我道杨拓更好。”说着，他转头要找个佐证，就朝着与李建成见礼后退回树下，抓着卷《论语》懒洋洋靠在树干上的苏烈问：“苏烈，你说！”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杨拓好一些。哇，他昨日打得我还真疼，娘老子的，下手重得很！”苏烈把《论语》胡乱卷起来塞进怀里，龇牙咧嘴地揉着左臂边走过来边说，宫婢们听他满口粗话，都露出不忍卒听的表情，杨喆这些日子听惯了，倒也不在乎，只是不大乐意他两人都说杨拓好话，皱皱眉道：“建成表兄的本事也不错的。”不远处李世民听见杨喆提到兄长，硬拽着三娘子过来，正听到杨喆说兄长本领不错，就得意洋洋地朝着罗成扬一扬下巴。
“杨大哥的功夫……”罗成不满地说到一半，被苏烈按住肩头，那少年羽骑尉插话道：“吵也无用。让他们两个打上一场，谁强谁弱不就清楚了吗？”三娘子微微皱眉，觉得有些不妥，却不及李世民应得快：“比就比！”罗成也不甘示弱地替杨拓一口应承，杨喆见他们都赞成，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要去找李杨二人说明，苏烈却还嫌不够：“他两人比试，我们干看着也没意思， 不如赌一场。”见公主无有异议，他就去折下一条树枝，在地上划一条线，左边写个“李”字，右边写个“楊”字，抛开树枝拍了拍手，向众人道：“押罢。”李世民缠着三娘子要了她发上两枝金钗，用力按在那“李”字上，罗成则取下腰上玉佩放在歪歪斜斜的“楊”字一边，杨喆拔下腕上一只金镯子，在线两边犹豫了一会，仍放在李建成那边。苏烈看着四份利物，只道“太少”，杨喆便向那侍奉的宫婢宫监下令：“你们也来押！”奴婢们都有些惊讶，但公主之命不能不遵，只能走来，取下钗环之属做注，都放在“李”字一边。李世民见状，便骄傲地看了一眼罗成，罗成比他更傲气地仰起头，嗤了一声：“注下得多有什么用处。得看赢多少。”李建成和杨拓不知他们在那边做什么，诧异地走来，还没瞧清楚地上物事，便听见了杨喆笑嘻嘻的命令。
“杨兄手下留情。”苦笑一声后，李建成只得向对面的杨拓拱了拱手。杨拓也无可奈何，亦对李建成一抱拳：“还请李公子多多指教。”他已下定决心，不与李建成分出胜负，虽说罗成必不会欢喜，但时下也顾不得那些。再看一眼那边捏着小拳头激动万分的罗成，忍下口怒气，便依公主之命与李建成交起手来，拳掌相交几个回合之后，他觉察出那唐国公长子也怀着战平心思，两人对望一眼，便合力将这比武作了场博公主一粲的游戏。
杨喆果然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笑叫声。罗成却不高兴地撅起嘴来，苏烈盘膝坐在那堆赌注前面，抓着些金钗玉环在手里捯来捯去，很有点惊讶地瞥他一眼：“哟哟，你看得懂？”罗成狠瞪他一眼：“我又不是没见过杨大哥真正的本事！”苏烈“哦哦”着，又去那赌注中挑拣成色好做工精美的，罗成则再去看那边交手两人，更困惑不解地拧着眉。
那边李家姊弟看得也皱了眉，三娘子不多时了然地叹口气，李世民却怒冲冲攥紧双拳：“大哥怎能这样儿戏！”说着他就要起身，却又被三娘拉住。“你做什么！越来越不懂事！”她叱着。
这里语声都落进了杨拓和李建成耳中，年长的两人更是无奈。“没想到这小毛孩子也还有点眼力。”又一次擦身而过时，李建成低声笑道，杨拓也苦笑一声，正想再过几招便作罢，就听见宫监古怪声音遥遥传来：“圣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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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与唐国公李渊一同到来，令众人平身后，他饶有兴致地前去看看那些赌注，从杨喆那里问知究竟，便向李渊笑道：“如此看来，毗沙门当真是文武双全。”又问杨喆：“方才的比武，胜负如何？”
“父皇你来得早了，还没分出来。”杨喆撒着娇回答，李世民却在一边哼一声道：“什么胜负，大哥没拿出真本事。”李渊听见次子开口就变了脸色，等要叱责时圣人已笑着问：“果真如此？”他只好收住声音，微愠地看一眼长子，李建成见父亲发怒，虽然明知此事不是自己挑起，也只能垂下头。李渊也知晓长子必不会如此胡闹，但此时李世民已被圣人叫到身边，他再要叮嘱也晚了，只能埋怨自己往日管教不严。
“原来表哥和杨拓在骗我。”听了李世民一番叙述后杨喆也有些不高兴地扭了一下身子，朝李建成吐了吐舌头，李建成刚抬起头来就见到她这俏皮鬼脸，愣一愣又苦笑着把头垂下去。圣人弯腰将一脸不悦的女儿抱在怀里，刮一刮鼻梁点着鼻尖笑道：“女娃儿看比武，会被吓着！”而后，又向李建成和杨拓看一看，那两名少年为了方便交手，都脱去了外面宽大衣袍，重新结束了，显得十分精干，他便向李渊笑道：“朕倒也想瞧瞧，陇西李氏和幽州罗家，究竟哪一个更胜一筹。”李渊不防听见这么一句，虽知是玩笑，也吃惊不小，方想推脱，又听圣人问道：“李爱卿，你说，是让儿郎们就这么动手，还是考较一下他们的马上功夫？爱卿不是送来了几匹骏马？就让儿郎们上马一试，爱卿以为如何？”李渊明知圣人主意已定，只是随口一问，只有陪笑带着长子领旨，待得圣人呵呵笑着携着安吉公主清源郡主上辇后，便向李建成瞪了一眼，怒道：“你怎不看好世民？”
“比武一事，是公主的主意。”李建成替兄弟分辩了一句，又被李渊怒瞪一眼：“那方才呢？”
“父亲，方才世民就在圣人边上，我可没办法。”听李渊如此斥责，李建成扬一扬眉，笑道。李渊再看长子一眼，又呵斥一声：“你们这些儿郎子，从来不让大人省心！”再瞧一眼三娘，他又向旁边计较着的罗成杨拓两人看去，皱一皱眉再问李建成：“那杨拓能耐如何？”听李建成道“应在我之上”时他沉吟片刻，叹道：“马战不比步战，你若是无必胜把握，宁可胡乱交两下手认输，休要逞匹夫之勇。”李建成见父亲说得认真，立即应承，李渊瞧着他不似有阳奉阴违的打算，才满意点头，领着儿女加快脚步赶上前方圣人御辇。李建成一面走，一面也向杨拓望了两眼，正好杨拓也看了过来，他便向那少年骁骑尉笑着点一点头，杨拓自也笑着颌首，他却瞧出，对方笑容中带着一丝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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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国公进献的骏马在圣人御辇至显仁宫时，已被舆人牵了两匹到显仁宫前空地上，选的是一赤一黑，皆不见半点杂色，都高八尺有余，罗成在幽州看惯了锐锋军的黑马，见到这两匹，先就盯住那黑马瞧，他还不会相马，只见那马高大漂亮，又是唐国公贡给圣人的，料定那是匹好马，就想上去骑坐。杨喆从辇上下来，瞧见那马却有点害怕，向圣人袍襟里藏去，引得圣人哈哈大笑后自己有些羞恼，就向他道：“这马很凶呢！”罗成反吃了一惊，调头看看煞有介事的小公主，眨一眨眼道：“马怎会凶？这马我也敢骑。”说着就要过去，却被人拉住手臂，转头看时竟是满面笑意的圣人。
“小爱卿莫急，等比武分出胜负，朕亲选一匹宝马赐你！”圣人笑道，放开罗成手臂后，看一看宫监捧来的两支敲去矟头的矟杆，向李建成和杨拓笑道：“两位卿家，下去各选一匹马罢。“又指着宫婢手捧的金盘中的金珠利物和另一只托盘中的大觥道：“胜者，朕有重赏，败者，罚饮水一觥！”说罢，便笑邀李渊向前方台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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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走到赤色骏马旁边，杨拓便选了黑马，他接过宫监手里的矟杆掂了掂，发觉比锐锋军的长矟要轻上许多，那匹黑马也被驯得过于温顺了，只合给妃、主们骑乘，他先有些不满，转念想如此也好，方才，他已试出李建成虽不是文弱书生，能耐却也有限，终究不是枪林箭雨拼杀出来的，要真用上自己惯用的矟和战马，若是一时失手，真会闯下大祸。李建成上马后，他便也翻上马背，当太常鼓手擂响一轮急鼓时，便策马与李建成背向而驰，耳中听着鼓点，听鼓声止息，他一拉马缰，黑马长嘶转首，李建成的红马也调过头来，两匹马相对疾冲。两马间距离渐渐缩小，他向前看，发觉那唐国公长子似乎有一丝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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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加把劲！让他知道你的厉害！”两马对冲时，李世民猛地捏紧拳头高叫起来，杨喆和清源郡主被这声大叫吓了一跳，圣人也吃了一惊，看一眼那踊跃的孩童，而后笑了，饶有兴趣地朝默不作声，却也将小拳头捏得紧紧、满脸紧张的罗成看去。李渊自去将跃起来的李世民狠狠拉回座内，呵斥得两声，也转面去瞧那渐近的两匹马，面上现出更甚李世民的担忧神色，手上一松，李世民便冲去扒在显仁宫前高台的栏杆上，随后，罗成、李三娘、苏烈，乃至杨喆就扑到台边，紧张地瞧着下面，清源郡主向前走出一步，又返回在圣人身边侍立，双手却在身前用力绞扭着绕在肩臂上的披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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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马交错而过时，两条矟杆撞出一声响，李建成就微微皱眉，方才步下交手时他已知杨拓功夫胜过自己，却不想从矟杆上传来的力量竟如此之大，几乎令他握不住手中矟杆。他带马再转身回来，第二次兵器相交时，杨拓似乎又在矟杆上加了些力，他又一皱眉，双手握紧了矟杆，准备第三次交手，这时，他听见台上李世民连声喊叫，声声都是催他取胜，不免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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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冲击无人落马后，旁观诸人都松了一口气，李世民攥着拳头朝战圈挥舞，喊叫着为李建成鼓劲，叫声中还有对幽州的轻蔑之语，罗成听得不顺耳，本想张口回骂，李渊已狠狠在次子颈上刮了一掌，压低声音叱喝：“放肆！你懂什么！这在天子面前，还不住口！”他见李渊先一步令李世民住口，又提到天子面前不得放肆，就乖巧地缩住口，去看台下战况。苏烈不知何时移了过来，双手按在他肩上，一边看着，一边嘿嘿笑着：“我看李家那长公子输定了，力气变招都不如杨拓。”罗成深以这话为然，点着头向李世民瞟了一眼，李家次子显然是听见了苏烈评论，又怒冲冲地张牙舞爪起来，又招来了父亲一顿斥责。罗成看得吞的一笑，又朝那边交手的两人看去。
杨拓和李建成这时已经斗了十余回合，两人固然较罗成李世民处事老成，终仍是年少气盛，斗起了性子，什么小心谨慎，父亲叮嘱都抛诸脑后，只管争胜。李建成虽说气力渐渐不继，仍不肯认输，两马再一次错镫而过后，他要带马回头再战，脑后却响起风声，要躲闪时，被震得发麻脱力的臂掌却控不住座骑，背后就挨了矟杆重重一击，从马背上摔下，脊背一阵剧痛，似乎脊梁断成了几截，伏在地上，一动不得动。
看见他坠马，李世民尖叫着冲下台阶，三娘跟着跑了下去，李渊也慌了神，顾不得还有圣人在旁，撩起袍襟，三步两步跑到了长子身边，焦急呼唤道：“建成！”李建成被三娘扶起，想挤出个笑脸，却又疼地抽紧了面部。抓着兄长手臂，担心地几乎要哭出来的李世民看着兄长痛苦表情，纵跳起来，捏着小拳头大叫着“你敢打我大哥”，向下得马来正发楞的杨拓冲去，却被一起跟下来的罗成撞得一个趔趄。
“是你大哥自己没本事！”拦在杨拓身前，罗成同样捏着拳头瞪着气得满面通红的李世民。听他这么说，李世民大叫一声“你胡说”，猛扑过来，早就彼此看不顺眼的两名孩童当即扭打在一起，随后便在地上翻翻滚滚起来。
“陛下……”看台上清源郡主向前急走两步，又停住，面色煞白地向圣人低声央求。当李建成摔下马时“娘呀”叫了一声便一头撞进父亲怀内的杨喆这时战兢兢抬起头来，声音抖颤地问：“父皇，建成表兄……建成表兄死了吗？”听见她这句话，清源郡主的面色更加惨淡。
“嗐，哪有这事。”圣人看一眼甥女神色，拍一拍怀中爱女，从御座中立起身来，携着杨喆的手缓步走下看台。比武前便来此候命的太医署医师这时已替李建成诊断过了，圣人一问，他就恭敬回答：“并未伤筋动骨。微臣开几剂药，内用外敷，调养几日就可大愈了。”李建成由另一名医师推拿了几下，这时虽还有些艰难，但已能勉强自行起坐，李渊这才松一口气，又想起另一个儿子，连忙扭头寻找。他看来时扭打的李世民和罗成已被侍从们分开，都灰头土脸，身上袍服扯得不成样子，宫婢和杨拓正分别为两人擦着脸上的血迹和尘埃，看上去，令人觉得方才比武的竟是他们，而非李建成和杨拓二人，他瞧见这副场面，一时也不知究竟要如此处置。圣人仔细询问了李建成一番，得知确实没什么大碍后叮嘱了几句，也就转头看来，口气惊讶地问：“怎么两位小卿家也打起来了？这可不好。”而后又向杨拓笑道：“杨卿武艺不凡，不愧是北平王麾下。朕有言在先，此次比武，胜者重赏，这些利物都归杨卿了。”
杨拓当圣人看来时已经跪下，这时叩首谢罪不敢受赏。圣人看一看他，又看一看抬起衣袖抹着未停的鼻血、两眼含泪的罗成，再看一看青了一边眼眶、脸上几道爪痕的李世民，摇头笑叹一声，又道：“比武哪有不失手受伤的道理。杨卿不必畏惧，李卿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李爱卿，朕说得不错？”李渊听圣人如此说，只有陪笑，圣人又命内侍取来一份同样利物，赏赐给李建成，嘉其勇力。杨拓心下仍是惴惴不安，这时也只好叩首谢恩，将内侍送到面前的利物接在手里，再小心地在苑内停留一会，到得出苑，方才以袖拭去额上冷汗，刚松得一口气，苏烈却将一支金钗伸到面前，得意洋洋问：“这钗值不少吧？能换得几日酒喝？”
“什么！”杨拓又是大惊，他一把攥住苏烈即将收回的手腕，厉声问：“哪里来的！”
苏烈满不在乎地抽回手，将金钗小心放进怀里收好，一边嘿嘿笑道：“那群蠢货，圣人一来，就吓得连自己东西都不敢收回去了。这钗，还是李家小娘子的，成色实在不错。”
“你活得不耐烦了！”看他毫无惧意不知悔改，兀自得意洋洋，杨拓当真暴怒起来：“你竟敢在天子内苑挑唆公主，还要聚赌！你有几个脑袋！”
苏烈当真被吓住了，却没过多久又嘿嘿笑起来：“怎么？不是没什么事吗？我真不明白，你们中原人怎么一个个都……啧，谨小慎微。那么屁点大的小孩也学成那副模样。切，老子就是看不顺眼。”
“你如今不在突厥在中原！就算是在突厥，启民可汗的牙帐前面，你敢放肆？”杨拓冷冷瞥他一眼，再不多说，催马前行。苏烈被他说得愣一愣，却不肯承认杨拓说得不错，调过头去，呸的一声朝旁边树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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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杨拓便去了唐国公下处，要亲自赔罪。李渊父子却被圣人留住在苑内，留下来的仆从昨日便知道了大郎君被伤的事，听他报上名字，一个个都冷冰冰地满怀敌意，杨拓只好原路返回，镇日担忧昨日那场比武可会留下什么隐患。他也未能再入西苑，于是又担心起苑内的罗成来，不知罗成和李世民在一处了，又会闹出什么事端来。他一时管不到罗成，便令部下锐锋军卫士行动更要小心谦让。偏偏苏烈这时从苑内偷了些值钱赌注，日日到洛阳市上饮酒，快宵禁了才会醉醺醺回来，又和洛阳城中无赖恶少年打得火热，杨拓斥责了几次都不见收效，不得已，只得用拳头去和他聊了聊，得这一次，苏烈才消停一些。杨拓松一口气，却不想三五日后他清早起来召集本队时，卫士中又不见了苏烈人影。“苏烈呢？”他皱一皱眉，虽然心里已有答案，仍向与苏烈同一处歇息的卫士问。
“起来就不见人影。”卫士回答，杨拓正要再细问，轮值监门的锐锋军卫士匆匆走来，报说唐国公大郎君请见，他不由大惊，急忙下令卫士们散去，随即疾步向门口走去。
李建成已走了进来，轻袍缓带，面带微笑，看去气色很好。他毕竟年轻，伤得又不重，由御医用好药调养一段时间后身体比先前更加健壮了。和杨拓在中途遇上后彼此见礼毕，他便笑道：“骁骑尉马上功夫果然厉害。我自以为本领不错，那日才知道不过是坐井观天。”
提到那日比武，杨拓立刻要请罪，却被李建成止住，又听那唐国公大郎君笑道：“那是比武，我本领不济，正该落败。还多亏骁骑尉手下留情，若是战阵中，我的脊骨都会被那一矟杆抽断吧？”如此问话，他唯有苦笑，退一步拱手：“这……大郎太抬举了。”
李建成微微点头，又反过来向杨拓致歉：“家中仆从愚昧，多有怠慢，骁骑尉勿怪。”一来二往几句之后，他才将今日来意和盘托出：“我今日来，是邀骁骑尉一同入苑的。燕山公在苑内十分想念骁骑尉，安吉公主也念念不忘骁骑尉说的故事。我二弟世民年纪小不懂事，骁骑尉不必在意。”
“末将仅是区区骁骑尉，身份卑微，屡次领受圣人洪恩，自己实在惭愧，也亵渎了御苑。”看出李建成确无报复之心，杨拓稍稍放松一些，虽然知道必是罗成央安吉公主求了圣人口谕，李建成才来相邀，终究有些惴惴，便略作推辞。
李建成朗朗笑起来：“天子洪恩，我们哪一个是领受得了的。不过是求能到御座近旁聆听纶音，叨沾圣人福荫而已。”他半转了身子：“骁骑尉，我俩这就入苑去罢。燕山公孤身一人在苑内，一直受我二弟欺负，蛮可怜的。”
杨拓确实有些担忧罗成，和李建成一起出门上马往西苑去时，他便向李建成询问罗成在无人管束的这几日中究竟做了什么错事，李建成只道罗成十分乖巧，只有李世民在无理取闹，说了几句后便兴致勃勃地向他问起马上使矟的要领，说到兴头上，张开两手比划起来。杨拓一开始只在小心敷衍，走到一半，明白了李建成性格，渐渐放下心来，便抛开了小心翼翼的应对格局，随意聊起来。
他们两人一个是唐国公长子，一个是北平王麾下骁骑尉，身份相差何止千万里，现今却都还是外表沉稳但仍年少气盛之辈，一开始闲聊就离不开军队。李建成还没有上阵杀敌的经历，对边陲紫塞无比向往，平常极爱对着地图筹划，想自己若为统帅，该如何一鼓作气剿平反复无常的突厥人；杨拓十一二岁就投入锐锋军在边境与突厥人交战，对突厥人的战术勉强可称熟悉，两人居然一拍即合，煞有介事地对朝廷自文皇帝起的边策评头论足起来。最可喜的是，两人想法竟大多契合，说到畅快处，在街上相对扬鞭大笑，引得路上行人侧目而视。
笑罢，李建成思索片刻，目光炯炯向杨拓看去，杨拓只当他又要问突厥人习俗，他却忽然催马靠近：“骁骑尉，我想与你结为金兰兄弟，不知骁骑尉意下如何？”杨拓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双耳，与鞍上一挺身子，讶道：“大郎说笑罢。我区区骁骑尉，怎敢高攀？”此刻西苑门已到，他看李建成下马，将马交给门候带走，也翻身下骑，正要退后半步，却被李建成返身拉住，硬使两人并肩前行，一面朝苑内走，一面又道要结拜，杨拓仍旧推辞，与李建成结交他确实愿意，但称兄道弟，他却不敢，推辞了一阵，李建成突然站住，面色微沉，略带不悦地道：“照杨兄的说法，我李建成此生只能结交官爵在家大人之上的国王、郡王世子了？那些国王、郡王世子又不能同我结交了。”
杨拓一愕，然后暗叹一口气：他不知李建成为何会推出这么些话，只知这唐国公的大郎君已是下定了决心，结义之意纵然只是李建成的心血来潮，若是自己再坚持不肯，随之而来的害处只怕比答允下来大得多，便不得不点了点头。李建成面露喜色，正要说话，耳中听得孩童嘻笑声传来，只得收住，转身望去。
杨喆、罗成、李世民与三娘四人一路追逐着过来，见到杨拓时罗成呆了呆，随即加快脚步猛冲过来，杨拓连忙蹲低身子接住他一把抱起。李世民就扑向李建成，杨喆在他们身边停住，瞧瞧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都有人抱，反倒是自己没人疼爱，气得跺起脚叫唤，李建成看看了她，笑着放下李世民抱她在怀里，一面哄着，抽空向旁边抿嘴笑得风摆杨柳的三娘问：“侍奉公主的人呢？你们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
“公主要来，我们有什么办法？”三娘看一眼朝自己撇嘴的杨喆，又笑了笑，“宫人内侍成日唠叨个不休，公主嫌麻烦，不让他们在身边，他们只好远远坠着。”她尚未说完，杨喆便插进来，摇晃着李建成肩头撒娇：“表兄，西苑里好玩的都玩过了，别的地方封德彝还要许多时候才能修好。苑里没什么好玩的，你领我去洛阳城内转转吧。”
“这可……”李建成一惊，刚要道“不行”，就瞧见杨喆变了脸嘟起嘴来，急忙改口：“洛阳不比大兴，街市屋舍都很破败，没有地方可以玩耍。”杨喆见他神色正经，想到父亲也常说起洛阳地方虽好，只是破旧了些，也就信了，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道：“那就还在这西苑里逛逛吧。也不知父皇究竟何日才会下诏给将作大匠。”
“圣人要修缮洛阳城？”李建成又吃了一惊，脱口问道。杨喆“嗯”了一声，又点点头，让李建成放自己下来，拉起罗成，叫上李世民，拣了一处欢喜的宫院跑去。李建成看他们跑去，无奈摇摇头，和杨拓相对一笑，向三娘问：“今日世民和燕山公没吵闹吧？”
三娘也看了杨拓一眼，了然地，又是微微一笑。“哪里能成日吵架。再说今日才过了多久。倒是公主跑进了宣华夫人的宫院，幸好宣华夫人不在屋外，我即刻将她哄出来了。要是见到了宣华夫人，她问起来，我还真不知怎么回答。”她答道，李建成听她说话，只是苦笑，也不再问什么，就邀着杨拓去追赶早已跑出好远的杨喆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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