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涯静处无征战 (五)唐国公子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卫尚书此番可是为大隋立下大功了。”奉大兴留守代王杨侑之命,前来迎接凯旋兵马入城的左翊卫将军阴世师在道罢官面文章后,上马与领兵的刑部尚书卫文升一同入城,入城后,他再度向卫文升拱一拱手。
“惭愧,惭愧。”一面还礼,卫文升一面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他在夹道迎军的人群中瞧见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见他神色变动,阴世师有些诧异地也转向那边方向,摩肩接踵的布衣平民之中,三名身着华服的公卿子弟很是显眼,辨认一下后,左翊卫将军便“哦”了一声,向卫文升道:“那是唐国公府和柴府的郎君。”
“我出兵时,那李二郎君还背弓负剑,要来从军。”叹一口气,卫文升徐徐道,“只道是做马前卒亦可,可我怎能收他,阴将军只不曾见为我拒绝时他面上的神气。实在是后生可畏,将门虎子。”
“我亦听闻李家二郎弓马娴熟,于诸子中最受唐国公疼爱。”阴世师深有同感地答道,他向另两人面上看去,又道:“待他年长,必是一员好将领。哦,柴绍也不错,只是他兄弟柴弘成日混迹市井,学得是鸡鸣狗盗的能耐,若生出些事端,未免令门楣蒙羞。”说话间,那边李世民同柴绍柴弘兄弟已是发觉卫阴二人注视自己,三人在一处交头接耳一阵,便排开身边人,向人群外的一座酒楼走去,卫文升瞧见那酒楼门口立着几名豪奴,将那三人迎进门内,座下战马再向前走,他便不再紧盯那三人,只驭马向前走去,阴世师亦转面向前方,领着人马浩浩荡荡行过通衢。
.
登上酒楼,在靠街窗边坐下,李世民向窗外张望一会飘拂的旌旗,转回身为三只酒杯中斟满新酿,与柴氏昆仲同举杯互敬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杯忿道:“卫老儿当日死活不容我从军,若不然,今日我怎会只在此处看着他人凯旋。”
“二郎说得不错,凭二郎骑射能耐,我看,不比那斛斯万善、王辩差,若二郎从军,杨玄感兄弟哪里能耀武扬威许久。”跟着放下酒杯,柴弘沾杯中残酒在唇上两弯淡淡胡髭上轻抹,同时笑道,声音未落,却瞧见兄长投来责备目光,便扬一扬眉,只去修饰髭须,见他不再言语,对面座中的柴绍斟酌一下字句,向皱眉的李世民道:“卫尚书所说也不差,二郎虽然勇力过人,终究年少,况且如此大事,本该禀报岳父再做处置,二郎身份贵重,擅自前往说要从军,卫尚书岂敢答应。”
“此话大哥已经说过多次,姊夫不能换种说法?”瞥一眼柴绍,李世民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他将杯移至面前,盯一刻荡漾酒面,握紧右拳敲一下食案,“姊夫与大哥遇事只求谨慎、万全,但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其余不说,但说兵事,为将者,若事事皆以谨慎,只求万全,怎能用兵?家家户户皆道谨慎,不可轻身犯险,胡虏进犯,国中叛乱,何以抵敌?”
向年少的妻弟看去,柴绍微愕,随后又听见柴弘的窃笑声,他于是怒瞪兄弟一眼,转向李世民摇头叹道:“论言谈,建成兄都不是你对手,何况柴某人。只别忘了,谨慎也是为将者必需的。”
“大隋如今的将官,个个都不缺谨慎,人人都只想自身无恙,有几个肯进取?杨玄感作乱伊始才有多少人马,居然也能进围东都,屯住上春门,还不是附近将领见叛军人多,只顾保全自家性命家产,不敢出战,等到卫文升等人兵到,才小心出城试探。杨玄感那是怎样的乌合之众,若是早些攻打,何至到那种地步!正是因为朝堂之上,这等只懂贪墨不肯用命的官员将佐太多,杨玄感才能起事!若官吏们好好办事,使各地仓廪丰足,民众安居乐业,杨玄感那开仓放粮的小小恩惠,怎能招揽那许多民心,如今洛阳城外又怎会有那数万屈死的冤魂!”越说越怒的,李世民又在面前案上砸了一拳,这一拳较方才的更重,柴弘急忙伸双手按住案面,免得案上偏提等物被震下地去,过一刻,他放开手扶起面前倾倒的酒杯,嘿嘿笑了两声,向对面双眉深锁的兄长望去,当柴绍看来时,便十分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又向李世民方向努一努嘴,柴绍见他这些动作,深自无奈地低低叹一声,伸手在李世民捏紧的拳头上拍了两拍,劝道:“此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世民也不必苛责,更无需为此气恼。有些事,亦非如此简单。”
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世民将酒杯掷在桌上,长长叹出口气:“我怎不知此事并非如此简单?只是也不能任由高句丽坐大。此番若非杨玄感作乱,兴许高句丽便可一战而平,不是说吃一堑长一智,圣人已不似前次。可恨那杨玄感竟然不以国家大事为念!”他皱眉望着那在案上乱转的空杯,突然又露出了另一种忧愁的神态:“若是圣人肯与民休息一阵那就更好了。”

柴绍又愣一愣,一时不知要如何接话,柴弘本来满面玩笑神气,李世民话一出口,他也收敛了那副惫懒神色,正经起来。静默半晌,柴绍方轻咳一声,强笑道:“圣人不是时常减赋免役,况且诸处仓廪中颇多积蓄,绝不致捉襟见肘。在这事上,圣人必定比你我筹划得谨细。”
斜睨柴绍一眼,李世民“哈”地一声冷笑。“姊夫又要劝我莫妄谈国是。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李世民既说得慷慨激昂,柴绍便只有苦笑,再看一眼对面座中同样一脸无可奈何的兄弟柴弘,他只得起身道:“我们出来已久,府中夫人必定担忧,不如回去。”听如此说,李世民本还要说些什么,也只能勉强吞回腹中,起身与柴绍兄弟二人下楼。
.
唐国公夫人窦氏这月余来身体不适,卧病在床,诸子媳都在榻前事疾,卫文升回军这日她病势有所起色,见到次子闻听天军凯旋而归便有些魂不守舍,便让他出府观看,又怕他少年气盛招惹是非,还特意请了爱婿柴绍相伴,李建成却仍然有些不大放心,时刻命府内老苍头在门前探看,待柴绍兄弟与李世民来到门前时,他得报,便急忙迎接出去。
“看过天军凯旋了?卫尚书可是十分威风?”与柴绍兄弟见礼后,他便向李世民笑道。
“自然十分威风。只是人数减了许多。”李世民闷闷回答,随即问:“母亲身体怎样?”
“母亲身体自然如你出门时一样。”微微一笑,看着二弟向窦夫人卧房匆匆走去,李建成转向柴绍,端详一下对方掩不去疲惫神色的面孔,他拱手谢道:“今日让嗣昌受累了。”
“大郎多礼了。”柴绍亦拱手,之后他又苦笑一下:“二郎着实喜爱说话。我欲拦阻,却无处下手。所幸今日人人都在贪看卫尚书凯旋阵势,身旁无有别人。”
见妹丈如此困扰,李建成也不觉想笑,他一面邀着柴氏兄弟向厅上走去,一面笑道:“因此我才道嗣昌受累了。二弟心高,难免就气傲。当日大人赴弘化郡上任,母亲本想让大人带同二弟前去,大人却有所顾虑,因此二弟不能成行。其实,弘化郡倒比这大兴城更适合二弟。”
“是啊。二郎本就不是池中之物。”柴绍也道,却连忙住了口,停一会他才又说道:“我闻得岳父在弘化郡广交豪杰,深得民心。”
李建成“哦”得一声,面上浮起一丝警惕神色,沉吟片刻后看定了柴绍。“嗣昌亦知大人所为,看来即便不是众所周知,东都的圣人也必定知晓得一清二楚了。”
“直到如今,圣人还深忌岳父?这真令人讶异。若论起利害,幽燕之地,更该警惕,圣人却将爱女许配给北平王世子,又不趁这攻伐高句丽的大好机会削弱幽燕兵力,虽然令北平王随驾征讨,却又令那小世子为涿郡留守,统兵河北,这一次杨玄感谋反,锐锋军自河北前往平叛,据说是未得诏旨已先入河南境内,途中,又有李密的部下前往说降。圣人居然并不忌讳。我大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李建成叹一口气,似乎不想就此事多说,只是道:“北平王也未必便会起反心。圣人攻伐高句丽,河北诸郡损耗也大,还有多少忠节良将在彼,应是镇得住的。我如今只是担忧大人,母亲常言大人当将厩中好马献于圣人,大人却并不以为意,或许大人真如母亲所言行事,才能取信圣人。”忧虑一刻,他仰面望一望天色,突地向柴氏兄弟笑起来:“皑皑者易损。嗣昌令昌以为如何?”
柴弘久未说话,这时才插口道:“如此说来,北平王小世子当日起舞为圣人上寿,倒是上智之选,虽为诸清高之人目为‘谄佞事主’,‘不入流’,于家却是件好事,当此危急之时,声名清誉,那是远不及身家性命重要。”
对柴弘所言,柴绍深有同感,李建成亦微微颌首,他一面虑着父亲是否又将招忌,一面又不由得想到了年前的那场《兰陵王入阵曲》,较之年前,此时,他内心更升起了深深忧虑。由是,带一丝侥幸又不免自欺地,他苦笑道:“只望你我今日所言,皆是过虑。”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