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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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再经数郡,圣人巡得大隋边境安然无事,便很是满意地还了东京,随行的臣子们各自归去,锐锋军一行人也急匆匆赶回了原先的幽州城、如今的涿郡。这时已是深秋,涿郡城内树木都落尽了叶,偶尔见到有枯枝还挑着一两片残破的红黄叶子,另一阵风过,也就只剩下光杆。
“父王是在王府里,还是在军寨里?”赤色骏马一路奔驰到北平王府乌头大门前才依主人意思停步,罗成跳下马,向门前持戟卫士问道。
“大王在王府里……”卫士诧异地看一眼从老驳色马上下来的陌生青年,警惕地问道:“公爷,这一位是……”
罗成不答,三步两步就跳进了乌头大门,在门内转身向李靖招手:“进来吧,我领你去见父王。”李靖正仰头打量这北平王府的正门,听见罗成唤自己进王府,微感踌躇,罗成招呼到第三遍上他才笑一声,举步上前。
入得王府,未走多远,遥遥的便有一位中年贵妇领着使婢款款迎了上来,罗成欢叫一声跑去投入贵妇怀中,撒起娇来。李靖只当那贵妇人必是北平王妃,立即站住,整理一下身上衣袍,准备参拜,杨拓却超过他,上前向贵妇行礼道:“母亲。”他听见这称呼,吃了一惊,很失礼地直直向那贵妇看去,又吃一惊:那贵妇虽作中原人装束,却是生了一副突厥人的模样。
“阿姨,父王的伤可痊好了?”和妇人腻一阵,罗成从她怀中起来,仰头问,妇人点一点头,他松口气又问:“那父王在哪里?书房还是小校场上?我领了个有本领的人来,要告诉他。”李靖见提到自己,笑着上前给妇人行礼,妇人得罗成一问,面上微露尴尬神色,见有人前来行礼,便心不在焉地还一礼,再踌躇得一下,才向罗成吞吐道:“大王不在那两处,他在……寝殿里。”
“父王这么晚了还没起身?”罗成讶异地反问一句,随即焦急起来:“阿姨,不会是那些庸医没治好父王吧?我去瞧瞧!”说着放开妇人的手,朝寝殿方向飞跑,妇人伸手拉他,却挽空了,她面上立刻出现焦虑中杂着恨意的神情,杨拓瞧见母亲面色不对,上前询问,妇人便跺一跺脚:“还问什么!还不去把成儿拦住!这时节他去不得寝殿!苏烈,你也还傻站着,还不快去!”她这一开口便是不容置辩的喝令语气,李靖听得又有些发怔,才知道这中年贵妇虽看去在中原住了许多年月,骨子里穹帐内主妇的霸道性格却未随岁月而去,接着又奇怪为何妇人会说出方才那段话来。杨拓和苏烈二人对望一眼,也不明所以,都想问缘故,妇人见他们不懂,又喝一声:“死在这里了!还不去!”两人只得沿着通往寝殿的甬道追下去,他们才追去,李靖就一扬眉,已是猜到了个中原委,忍不住又失礼地笑了一笑,妇人这时转过面来,打量他一番,匆匆道:“先生请去厅上暂坐,恕我失陪了。”说着吩咐一名使婢领李靖去小厅内,自己引着其余婢仆,忙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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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拓和苏烈一路追赶罗成,他两人都已到了知人事的年纪,途中已是想到了缘故,赶到寝殿门口瞧见罗成伏在窗格上听里面动静,两人又对望一眼,都想到两字——“晚了”,却不得不放轻脚步过去,听见寝殿内女子呻吟声透窗传来,不禁都面热起来,苏烈便反手去挠脖颈,杨拓则苦笑一下,伸手过去拉住罗成手臂,要将他带开,却不防被罗成顺手扯住了衣袖,苦恼地仰面问来:“里面怎么了?”
“啊?没什么。”杨拓尴尬地看了对面的苏烈一眼,苏烈方将手从脖颈上拿开,见他看来,也只爱莫能助地摊一摊双手,他又苦笑,低头看一眼不依不饶的罗成,更是烦恼,听得履子声响连忙转头朝领着气喘吁吁的使婢赶来的妇人看去,将求援目光投向母亲。妇人令使婢们都在寝殿阶下侍立,自己褰裙急急走来罗成身旁,也哄劝道:“里面什么事也没有。你赶了这么久路必定饿了,阿姨让人做了你欢喜的小食,和阿姨去吃罢。”罗成只不肯动,怀疑地环视一遍面前人,坚持着问:“里面究竟在做什么!”妇人叹一声,蹲下身欲要抱他,这时,寝殿里那一直呻吟不休的年轻女子声音突地拔了个尖,尖叫声中满是欢愉和激动。妇人与杨苏二人都一怔,一时看顾不到罗成,被他跑到门边,用力推门。
寝殿的门竟没在里面栓起,妇人赶来时罗成已推开了门,收力不住地整个人跌了进去,她心疼地叫着过去要扶,罗成却已一骨碌爬起来,飞快绕过了当门而立的那扇为遮挡内里而设的落地大屏风。妇人“啊呀”惊呼一声,杨苏两人见势不妙,都自觉地向寝殿阶下退去。正在那屏风后,女人的尖叫声再次响起来,这一回却满含着惊惶恐惧,接着便是罗成叫声:“你们在做什么!”妇人犹豫一下,转头看杨苏二人已乖巧退下,便叹一声,缓步向屏风后走去。
卧榻上,原该是使婢的女人披头散发地蜷缩在一角,嘤嘤哭泣着,她拉衾被掩盖身体,却露出了背后一片晃眼的细皮白肉。罗艺发髻凌乱,敞着衣襟坐在榻边,两只赤脚踩在殿内青石地面上。他脚前地上丢着男女两套衣衫,罗成正用靴子恶狠狠践踏。
陡然间儿子出现在面前,北平王面上出现难得一见的张皇神色,很快他又镇定下来,板起面孔呵斥:“这像什么话!父亲的房间是可以乱闯的吗!”
“那你就可以负了母亲,和这个贱人鬼混!”罗成根本不论他那套“父子纲常”,指着那瑟缩的女人怒叫。
罗艺猛地在榻上拍一掌:“你说什么!再给老子说一遍!”
“这个猪狗不如的贱人也配躺在母亲的卧榻上!她算什么东西!你让她睡在这里!”
女人哭泣的声音更大了几分,又向榻内瑟缩了一些。妇人站了一会,见罗艺发怒,便走来扶住罗成肩头,要劝他离开,罗成却不肯走,跳着脚骂:“母亲生病的时候你不告诉我!母亲过世了你才叫我回来!还不到两年你就和这个贱人鬼混!你就是负心汉!什么东西!”
罗艺像被利刺戳了一下地咆哮起来:“你给老子闭嘴!”他抄起手边腰带,跳下床向罗成身上抽去,罗成挨了一下大哭起来,转身向外跑,妇人追出去时,寝殿内的一应陈设已被罗成淅沥哗啦推倒了一片,满地都是陶、瓷、玉器的碎片。“成儿,成儿,你别胡闹!”她急得咬牙,慌张地跟在罗成背后,扎煞着双手不知该做什么。罗成砸完了寝殿内陈设,一口气冲出门外,刚下得台阶,稍加装束的罗艺已提着马鞭追了出来,等在阶下的杨拓和苏烈见状,急忙上前把罗成挡在了身后。

罗艺在门边站定,不再追下,提起马鞭狠狠击一下门框,吼道:“混帐东西!你再敢胡说八道,老子打死你!”他力气极大,马鞭落处,坚硬的门框都被抽得木屑纷飞,罗成在苏烈身后瞧见,哆嗦了一下,却仍探出头来朝已勃然大怒的父亲叫:“你就是负了母亲!你不配当我爹!”杨拓听见他后一句话,吓得几乎魂不附体,连忙伸手过去捂他的嘴,竟被罗成用力咬了一口。
“滚!老子不配当你爹你就给老子滚出去!”乍听见罗成的话,罗艺也愣了愣,转即,他就狂怒了。
“走就走!”罗成丝毫不肯示弱,回吼一声,抬脚就向王府大门方向走去,杨拓苏烈两人想劝住他,拉一次就被他甩开一次,罗艺见如此,更为光火,又咆哮道:“让他滚!这种不肖子!让他滚!还等着他来气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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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原地,侧耳听了一会寝殿那边动静,李靖摇一摇头,再看一看那被隐约传来的怒吼吓得花容失色的使婢,挑了挑眉,继续向甬道那一端望去。没过多久,方才过去的一行人又走了回来,那贵妇人双眉紧锁地走在最前方,杨拓跟在她身后一步远处,罗成被他抱在怀里,正放声大哭。
“这是……怎么?”虽能猜出约莫是怎么回事,瞧见罗成哭得声音嘶哑,李靖还是忍不住发问。妇人听见他问,微作停留,长叹了一声又向前走,杨拓也默不作声,只有苏烈扫了他一眼,扬眉在他肩上一拍,唉声道:“走吧走吧。北平王府是呆不得了。”
“我们呆不得了?”李靖又一挑眉。
“如今看来是这样。”苏烈朝着杨拓母子的背影呵呵干笑两声:“走吧。看看斛律将军怎么处置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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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此事后,斛律政也十分困扰。不论他和其余锐锋军的老人如何劝说、譬喻,罗成就是不肯回转王府,更不肯去向父亲认错,如此他也无可奈何,他终不能去劝北平王来向儿子道歉。
“他们两父子别呆在一起不就结了。北平王辖下幽燕九郡,还找不到一个地方让他待着。”斛律政等人劝罗成劝得口干,又计议得人人焦躁,苏烈在旁边听得也头痛不已,见没结果,便不耐烦地开口道,一边向旁边的房柱狠狠踹了一靴上去。
那边都静了下来,过一阵杨拓才又开口道:“苏烈的主意不错。”立即就有人反驳:“可燕山公才多大年纪?”
“那没什么。在马邑的是翟松柏将军,他是和你我一样信得过的老人。让罗成去马邑好了。”斛律政却松了口气,稍微想上一想就开始布置:“杨拓,苏烈,你们两个跟过去,杨拓再带上你本队的五十铁卫。我看也待不了太长时日。”这一来,苏烈不免担心万一有事自己被拉去垫背陪葬,和杨拓嘀咕了一阵,杨拓却道不必担忧。
“李先生就留在这里。”安排妥当后,斛律政转身向一边被众人忽略多时的李靖略带歉意地笑道。李靖方才无事可干,正在发呆,听见斛律政对自己说话才醒过神来,拱手笑道:“多谢将军。只是我也想去马邑。我来这里,还不就是为了同突厥人痛快打几场?马邑离突厥近,我正想去那里。”斛律政见他是说实话,便不再坚持,让他也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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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邑守将翟松柏在罗成一行动身之前便接到了斛律政遣飞鹰送来的书信,信中只潦草几句,道罗成要来,事发缘故只让他到时候去问杨拓等人,翟松柏接到这十分语焉不详的书信,一边惊奇,一边便破口大骂斛律政不讲兄弟交情,竟将这千斤的挑子扔给自己,可骂完了,也只得接过来,遣部下卫士前去探看行程。
涿郡来的一行人到达马邑时已是傍晚时分,翟松柏大老远带着人出城迎来,罗成这时倦了,躺在李靖怀里睡着了,他和李靖素不相识,上下打量了一下压低声音向旁边杨拓问:“宇文,那就是韩擒虎的外甥?”杨拓点一点头,他又瞧见队中另一名骑手面貌也陌生,看着又问:“那又是谁?”那高鼻深目的青年听见他问话,催马过来笑道:“翟将军连我都不认识了?”翟松柏听他说话声音,连忙拱手告罪:“原来是宇文夫人。夫人竟也来了。”
“我不来,呆在那里干什么。”宇文氏摆一摆手,露出个嫌恶表情。翟松柏心知不妙,“哦”了一声拨转马头和他们并马入城,一面低声向宇文氏询问原委。一旁李靖则拉了杨拓一把,诧道:“你不是姓杨吗?翟将军怎么叫你‘宇文’?”
苏烈便笑起来,这问题他一年多前也问过,当日还为杨拓的隐瞒颇恼火了一阵,这时见杨拓要回答,出言拦住:“李药师博学多识,一定能想出个中缘故。一问就说有什么意思。”
“嘿,想考较我吗?这又有什么难的。”看一看苏烈,李靖笑道,一面笑,他一面仰面向天,飞快思索。他怀里的罗成在翟松柏过来后不久就醒了,听这问题,也很感兴趣地揉着惺忪的睡眼等待答案,过不多时,李靖便低头笑道:“宇文可是昔日北周皇室的姓氏那。”
杨拓不动声色,苏烈便又催促:“别像那些儒生一样咬文嚼字,说明白!”
“当年北周大冢宰宇文护被周主诛杀时,家人同死,只有昌城公宇文深出使突厥,当日幸免于难,却仍在不久后被周主遣宇文德赍诏赐死。”对着罗成嘿嘿一笑,李靖又道:“我原来想猜宣惠尉是宇文深之子,年纪却对不上。若是当日昌城公有子随父同赴突厥,成了覆巢完卵……”
宇文拓微微一笑,截断李靖话头,拱手道:“药师兄果然厉害。”
“好说好说。”李靖自得一笑,亦拱手回礼,忽而更诧异地问:“宣惠尉既是……为何要冒姓‘杨’,这岂不是……”
宇文氏忽然自旁边伸过手来,从李靖怀里抱过罗成,一边笑着解释:“那一年我去祭扫他父亲坟茔,北平王妃与我同去,说起这姓氏说太显眼,该改换一个。那里多得是杨树,就让他冒姓‘杨’。李药师说的是大隋篡周吧。哪有什么,当年同姓宇文的北周,才是将他父祖斩尽杀绝的仇人呢。”
李靖作恍然大悟状连连点头,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却不再多问,只笑道:“如此换来换去真是麻烦。难怪立信尉都是‘喂’来‘喂’去。”苏烈嘿嘿笑了两声,宇文拓也笑,那只仅剩的眸子里却掠过一丝异色,但也未在这上面多过纠缠,以询问翟松柏如何安置人马将话题岔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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