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欲整锋芒敢惮劳 (六)睚眦相驱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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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义臣归隐,张须陀败亡,老子倒要看看杨皇帝还要派什么人来。”将手中令旗交于副手,由他指挥诸卫士继续演练阵式,苏烈嘟哝着走下将台,进到卫士身边,细察他们动作是否有力到位。与杨义臣击格谦高士达等人的数场激战中,后来投军的恶少年与各处土兵们皆得实战,这时余下之人正可填补上阵亡的鹰扬府卫士的空缺。
“嘿,梁廷方你他娘的没吃饭啊!”察看一会,他朝内中一名少年卫士吼道。那少年卫士面皮便一下绷住,抿一抿嘴唇将手中的长矟握得更紧,抬脚踏出时也格外用力。
“这才像少年人的样子!”满意地拍一拍手掌,苏烈又将目光投向另一名年纪与他本人相差无几的卫士,耳中却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他转过身去,行来的中年卫士正好赶到,行礼道:“苏郎将,有两人领着百余人到城门处,说他们是张须陀的部下,兵败前来投靠,一人叫程知节,另一人叫罗士信。”
中年卫士说完,苏烈有些怀疑地晃了晃头。拍着腰上佩刀想了一会,他朝那卫士一摆手:“走,去看看。”回头又见那些正操练的卫士中有好奇的向自己望来,便又笑骂道:“他娘的没见过人?老实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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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士信仰面望着信都郡城已整饬好的城墙和城头女墙上来往巡视的卫士,望一会,他便又转向拦在自己与程知节面前的信都郡卫士看去,陆续有寻常百姓从他们这一行人身边走过,都不免诧异地朝他们打量一番,又与同行者交头接耳议论一番。
“信都太守好大方。”复看一眼城头,罗士信带一丝羡慕开口。
“信都太守背后就是北平王,天塌下也有人顶着,也不是花他宦囊中的银钱,他为什么不大方。”程知节却道,这英武青年抱臂倚着矟杆,目不斜视地径向城门内望去,不一会,他站直身子:“苏定方来了。”待与苏烈见礼时,他拍打着对方臂膊,艳羡地叹道:“鹰击郎将,这职位好叫人眼热。”
“这小小郎将之职,程老兄也眼馋吗?”苏烈也向程知节臂上用力回拍一掌,再拍拍罗士信肩头,笑道:“就凭二位的能耐,休提郎将,诸卫将军、开府仪同也只是手到擒来!”
程知节哈哈一笑,罗士信却不悦地一皱眉,挥开苏烈手掌道:“我只要为张大人报仇,谁管什么开府仪同!”
苏烈“哦”得一声,似乎赞同地点一点头,改换言语赞道:“罗兄弟果然是义士。”与程罗二人引领来的一干卫士拱手为礼后他又哈哈笑着领诸人入城,一面与程罗二人并肩行走叙话。他瞧几眼罗士信一脸整肃容色,想起这张须陀帐下少年勇士的年纪,十分明白地扬一扬眉,转眼却又记起命己在此处整兵的罗成不过和此人同龄,便心思复杂地吐一口气,快行几步上前扬声唤住方从面前走过的中年文士:“刘司功今日不在衙中忙碌了?”
信都郡司功书佐刘斌停步转身,笑着向苏烈一个长揖,直起腰时便被苏烈拉着向程罗等人道:“这位司功书佐可端地是铁面无私,纵然是亲朋好友,亦休想从他笔下多得分毫不该得的功劳。”
“某不过是该当如此。”虽然明知苏烈并无恶意,刘斌仍唯有苦笑。他整理一下方才被苏烈拽歪斜的衣襟,再向程罗二人行礼,皱眉叹道:“闻知张通守阵亡,某亦惊痛不已……”他语声未止,身后城门处便来了一骑快马,那作寻常百姓装束的斥候跳下马来,赶至苏烈身边附耳匆匆说罢一席话,未曾听完苏烈便扬起眉来:“李密引军攻打兴洛仓?胆略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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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勣伸手抓起一把白米,用力握了一握,然后张开手掌让那满掌的白米沿指缝滑落回囤中。满囤白米上浮动的干燥香气压过了他袍铠上犹未干涸的血腥气。紧盯着那滑落回原处的颗颗米粒,在随同他冲入兴洛仓的瓦岗士卒欣喜若狂的叫声中,徐世勣双目不禁有些发涩,又是一阵微微晕眩。
“休要抢夺仓内粮米!”过了好一阵,这瓦岗大将才醒过神来,回身朝那些目中只认得食粮的士卒们提声喝道。“待翟大哥到来,自会分发给你等!此刻休要自行抢夺!”他连声呼喝十数声,又令亲兵们同声叫喊,四处下令,好不容易才整顿好这一支军。他再清一清已有些沙哑的嗓子,便安排人戍守这些粮仓。吩咐中,他下意识地向兴洛仓另一边望去,那一边,蒲山公李密的学生王伯当正也在处置着相同事宜,李密则立在王伯当身后,手拈须尖得意洋洋地环视着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大仓,当李密目光及到此处时,徐世勣与那蒲山公有一刻四目相对,随后,徐世勣便移开目光,继续安排人手,待得分派已定,李密也缓步走来,拱起手赞他道:
“徐将军果然骁勇!”
“是仗着蒲山公妙计,和兄弟们用命。”徐世勣只能还礼,不知为何,他始终不能和这人缘甚好的蒲山公亲近,纵是知晓李密所作决断和所出计策对瓦岗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于听命行事同时,仍是心存警惕。“这兴洛仓的粮秣,瓦岗用上数年也难以用完。”礼毕,他见李密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便反转身去看背后的一仓白米,叹一口气道。

“确实如此。当日杨坚在各地建大仓囤积粮米,到仁寿末年各仓中所囤的粮米足够支应天下十数年的用度。”见徐世勣如此行动,李密不悦地微微皱眉,随后便道:“可杨坚杨广父子,只知囤粮,不知百姓生死,百姓有互食之事,犹不开仓。如此行事不过是一悭吝的田舍翁,怎能为圣人天子!”
徐世勣又叹一口气,李密所言确实不假。“蒲山公是要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吗?”他回身重向李密看去,此时李密也在看那粮仓,正满面悲怆地紧锁着眉头。
听见询问,李密便也转身,目光炯炯地紧盯徐世勣,沉声道:“正是!古今成大事者莫不深得民心。杨隋不为之仁事,我来为之,百姓之心必在我处。既得天下民心,又何愁天下不定。”他双手负在身后,有些情不自禁地在徐世勣之前踱开了步子,瘦削面孔上渐渐焕发出激动欣悦的光彩。踱两个来回他又站定在徐世勣面前,上身微微倾近那瓦岗军的勇将:“放粮,亦可招揽士卒,示威诸地,使这山东河南诸处的英雄义士尽来从我,那时英豪再聚瓦岗,还有谁敢不从我?”
“蒲山公见识过人,徐某自愧不如。”看见李密眼中光芒,徐世勣便心惊地微退一步,随即拱手道。李玄邃外表不过是名中年文士,然双目却似山中豺狼,他定一定神,又道:“翟大哥必会听从蒲山公之计。”
听徐世勣道出翟让,李密面上便掠过一丝失望神色,打两个哈哈,即向王伯当处行去。
徐世勣注视那青袍背影许久,脊背上缓慢升起一线森寒,用力皱一皱眉,又用两根手指深深掐一掐眉心,定住心神后,他才按着腰刀大踏步走出兴洛仓,不远处翟让已领军而来,他望一眼那边旗帜人马,又转向他处。不及逃走的兴洛仓守兵和溃败的隋军卫士被收拢在一起,在瓦岗军看守下,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将来到来的处置,内中有些还只是身形瘦弱、尚未成年的少年。看见那些面色青黄的少年人,徐世勣不由又发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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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如此欢天喜地,都是翟公的仁德所至。”踩踏着满地遗落的米粮,王伯当笑着走至徐世勣与单雄信面前,与他二人并肩而立,看着来往不息的人流赞叹道。
单雄信摸着腮上短须哈哈一笑:“那也是蒲山公的计策好,要不然怎能拿下这兴洛仓!”看见一名扛着米袋向回走的老者行步踉跄,似乎肩上米袋太过沉重,他便大步走去,单手从老人肩上将米袋提过,叫过自己一名亲兵相帮老人将袋米送回,而后他又走回来,搓动着一双大手向徐世勣道:“你我抢了几年商船,说起来还不如这几个月办的事情大。”
“我比不得蒲山公啊。”徐世勣便十分诚恳地向王伯当道。他望着面前那条从兴洛仓一直延伸向远处的道路,从清晨放粮而至如今午时,前来取粮的百姓筐内袋中漏下的米粮已在路面上铺了薄薄一层。“得大海寺、兴洛仓这两阵,瓦岗军声威大盛……”略有一分迟疑地,他又缓缓道。王伯当却似不知他在说话,只负手看着那负米来去的百姓,甚为得意地笑道:“家师蒙翟公不弃收留麾下,自当倾力相助,至于翟公所说蒲山公营一事,实在出乎意料,只是翟公一番好意,委实叫家师难以推拒。”
徐世勣微微一凛,话到半截便说不下去。单雄信却浑然不觉,反而又哈哈笑道:“哦,这样好。要是再有不要命的官军来攻打瓦岗,更好对付。蒲山公是真有能耐,要是当日杨玄感选了他的上策,恐怕就没咱们兄弟什么事了。”
“单将军这句话可要令王某胆战心惊了。这天下有谁人敢小觑瓦岗军?”王伯当故作惊慌地连连摆手,单雄信便更哈哈大笑,亲热地拍打他肩背。
徐世勣却抽身退开,离那看去甚为相得的二人几步远才停住,他凝视着对李密心中所想毫无觉察的单雄信,心内较方才更是烦乱,与单雄信相比,与李密在一处得意谈笑的翟让更令他担忧不已,但此时李密挟大海寺、兴洛仓两战之胜,已使翟让信服无比,徐世勣深知,纵然此时去与翟让言及李密狼子野心,大多也是于事无补,更兼在这半年多的辰光里,李密已邀买了瓦岗军上下不少人心,时日再长,未必不会有人力主将瓦岗基业送于李密,若是当真力谏,只怕是后患无穷。
“蒲山公营。”再喃喃念一遍李密部伍名称,徐世勣目光渐渐黯淡,垂首望着自己握着腰刀柄的左手,那只手上有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痕,皆是他投瓦岗之后在无数次大小战中得来的,时至今日,他极难拟想在往后年月中,瓦岗军会改换旗帜,而自己竟会去为李密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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