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留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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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冲天的火光。
比落霞还要壮丽,比海水还要惊骇,无间岛的上空,硬生生地红了半边天。
冷硬的石室中,躺着一名少年,整张脸,被绷缠起来,只露出了一双紧闭的眼。
裹脸的绷带,由下渗出的黄黑脓血早已将其浸染得辨不清本来的颜色。
人声鼎沸,喧嚣不已,厮杀吼叫,利器相撞刺耳,夹杂了阵阵的哀嚎求救,转瞬却又消失不见。
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手指动了动,碰了碰坐在床头正在拧帕的少女。
“段大哥,你醒了?”少女转过头来,见他醒来,拿了巾帕为他拭手。
“外面——”少年想要开口,喉头却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不由自主地以手捂住了喉咙。
少女的表情有些难过,“燕师叔说当日你在大叫的时候毒液入了喉咙,嗓子受了损伤——啊,其实也不要紧的,不会影响说话。”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偏头望向石门的方向,眼神有些疑惑。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指指门外。
少女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问为何外面会那么吵?”
少年点了点头。
“别担心。”少女握了握他的手,“毒王被阎王赐死,今日师父师叔带了六道道主前去云家,听说云叔——不,是云杨他,已畏罪自尽,而云家众人,负隅顽抗的就地格杀,其他的人,已尽数被带至阎罗殿了。”毒王,云杨,云家人……
少年的眼瞳深黑了下去,似有火苗在眼底燃烧。
他抬手,想要摸自己的脸,却没有碰到肌肤,只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绷带,压着了溃烂的面部,顿时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一幕永生难忘的惨景重又在眼前浮现——
“啊!”他凄厉地叫起来,猛地跳起来,挥开少女的手,箭步朝门外飞奔而去。
阎罗殿,阴森幽暗,为数不多的火把照出微弱的光线,使里面每个人看上去都半明半暗,很是诡异。
血腥的味道,充斥周围,被生擒而来的云家人瑟瑟地跪满一地,惊恐地望着前面被抓到阎王身前的一名族人。
“我再问一遍——”阎王瞥了一眼那伏地的人,“云柳、还有云杨的儿子躲在哪儿?”
那人只是拼命地磕头,泪水蓄满了眼眶,“我不知道……阎王,饶命,饶命啊!”
“饶命?”阎王冷笑一声,从旁伸出手去。
身后有人立即递上一把剑,剑锋泛着冷冷的寒光。
阎王缓缓地将剑尖抵住了那人的胸口,“云杨既有胆加害步飞,他以为他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吗?哼,我要他全族抵命,尸骨无存!”
言罢,他手狠狠一推!
长剑贯穿胸口,血柱喷洒,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声临死前的惊叫,便已魂断。
云家人都在发抖发颤,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云杨犯下大错,连累九族。阎王盛怒之下,他们必定只剩下死路一条,今日这阎罗殿,便是断头台了。
“小小姐,别怕,别怕……”人群中央,一名妇人紧紧抱住怀中约莫五岁的女孩,强压心底的巨大恐惧,不断柔声哄慰。
女孩拽着妇人的衣襟,一个劲地往她的腋下钻,只是一个劲地追问:“哥哥,我要哥哥……”
妇人吓得脸色发白,用力捂住她的嘴,“小小姐,别闹了,小声一点。”
女孩的声音在她指间含混不清。
“我再给你们一个机会。”阎王显然已经不耐烦起来,他站起身,一步步走近。
那脚步声,听得云家人胆战心惊。
“告诉我他们的下落。”阎王一字一顿地开口,“我会让你们死得体面一点,不至于支离破碎。”
有人跳了起来,一边踉跄朝殿门外奔去,一边惊惶失措地喊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无数的箭矢齐齐朝他射发,他甚至没有逃到十步的距离,就已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巨大马蜂窝。
“看来你们真当我是说着玩了。”阎王皱眉,“算了,我也累了。”
他转身,看似随意地挥了挥手
简单的动作,却成了云家人的催命符。
周遭的黑衣鬼卫得令,即刻冲上前去,拔剑挥斩,无情杀戮。
惨叫,呻吟,断头、残肢,血流成河。
殿门突然由外被推开!
——这等时刻,谁人竟敢来打搅?!
阎王不悦地转过身来,见立在殿门外的少年,他愣了一下,而后笑容展现,“步飞,你来得正好。”
那是堪称慈父的笑容,比起方才漠视人命的残忍,天壤之别。
踩着遍布的鲜血大踏步走过去,阎王拉过段步飞,要他面视眼前的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拍了怕他的肩,语气轻快:“看见了吗?爹正在为你报仇呢。”
段步飞望着眼前横七竖八不**形的云家众人,眼底升起一丝残忍的快意。
“来!”阎王拿过旁边一名鬼卫的佩刀,递给段步飞,“怎么解恨,这里任由你发泄。”
爱子心切,护子心强,足以令任何一名父亲成为魔鬼。
有的人还没有死,他们奄奄一息,却还在苟延残喘。
段步飞接过刀来,缓缓上前,游走在一段尸首之中。
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低头,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放过我,求求你……”
他不语,眼也不眨地挥斩下去,又快又准,雪亮的刀刃,映照出脚下一双绝望的眼。
一颗头颅,碌碌地滚到一旁。
他的视线,随之到了一具趴俯的女尸。
很奇怪的姿势,四肢蜷曲,似乎在竭力保护着什么。
正在想,女尸的背突然向上拱了拱。
他大步走上前,拎着女尸的背,用力提起来——
果不其然,下面还躲着一个小女孩,浑身浴血,瞪着一双大眼,死命地看着持刀的他。
她看起来好小,也许还没有阑珊大……
一个闪念突然升起。
随后,他又笑自己心软——她是云家人啊,是谁害他成了这副模样?
于是,举起刀来,准备劈下,了结她的性命。
“哥哥……”
他愣了一下,盯着那小女孩,手中动作一顿。
她,是在叫他吗?
“哥哥!”
小女孩望着他,这一次,叫声更大,足以令所有的人听见。
他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正在无措间,小女孩已扑上前来狠狠抱住他的腰,放声大哭——
“这里的人都好凶好狠,他们欺负我,哥哥,我不要待在这儿,我怕,我好害怕……”
小小的身躯在他怀中哆嗦,仿佛将他当作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已是哭哑了的嗓音断断续续,却仍是执着地在诉说自己的遭遇。
她,将他当作了亲人。
那一刻,他的心,蓦然轻颤。
身后传来低微的声响,他乍然回神,回过身来,迅速将小女孩拉到自己身后,举刀挡住了朝女孩而去的啸啸掌风!
“少主!”不料想他竟会庇护,燕子殊惊讶地收掌,回头又望了一眼脸色不甚好看的阎王。
“步飞,你这是做什么?”阎王斥责。
段步飞看向自己的父亲,小女孩在背后死死握住他的手。
他突然跪下。
阎罗殿瞬间安静下来。
喉咙还是在疼,疼得连吞咽口水都很困难,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着开口了:“爹,我、要、她。”
这句话,由粗嘎难听的嗓音说出来,刺耳尖锐,却又简短而坚决。
殿外,急匆匆追了来的少女驻足在门外。
“不行!”阎王断然拒绝。
“我、要、留、下、她。”他再次艰难地说,一字一顿,带着异乎寻常的执拗。
阎王道:“步飞,你中邪了吗?她是云家后人,斩草不除根,你在养虎为患!”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看你根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阎王怒了,吩咐左右,“杀了那孩子!”
“爹!”段步飞突然高叫,拔高的怪异嗓音令自己都不堪忍受。他握紧手中的刀,眼底闪着寒光,“你姑且试试!”
明摆着一副宁愿争得鱼死网破的样子。
父子对峙,剑拔弩张。
“阎王——”左天释悄悄在阎王身后开口,“少主这倔强的脾性与你如出一辙,若要硬来,恐怕适得其反。我看当下局面,不如暂且缓和,慢慢与少主说去,再定夺不迟。”
阎王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是默认。
见阎王退让,段步飞也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喉间一阵甜腻,他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糟了。”燕子殊说着,就要来查他伤势,“定是方才嘶吼厉害了。”
段步飞拦住他的手,“燕叔,我——没事。”
“叫你别说话了。”燕子殊责怪地看他,“再多说,只怕伤口裂得更开,你不想复原了?”
段步飞笑了笑,不语了。
衣摆被人轻轻牵动了一下,他回头朝下看,见亦步亦趋跟随他的她。
情不自禁地,他伸手拭去她脸上的血迹,露出她的本来面目。而她,则对他露出一张甜甜的笑脸——“哥哥,你真好。”
天真且依赖,只是那一眼,他便记住了一辈子。
五天五夜,她在昏睡,间或迷糊地醒来吃一丁点儿的流食,随后,再次沉沉睡去。

段步飞望着沉睡中的小女孩。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若不是她还有浅浅的呼吸,几乎算得上是个死人了。
“你不是说她没有受伤吗?”他回头问身后的燕子殊,“为何过了这么久还不见苏醒?”
“小孩子,心性不全,受到惊吓陷入昏厥,没什么奇怪。”燕子殊耸耸肩,“过来,我给你上药。”
段步飞顺从地走了过去,在燕子殊面前坐下。
他低眼,望搁在桌上的铜盆,内中的水影浅浅,映出了自己此刻的容颜。
绷带已在两天前便揭去了,皮肉恢复得差不多,可惜却再也回不到过往。
他忍不住抬手摸那纵横于面颊间深浅不一的凸出狰狞疤痕。
想当日揭开绷带第一眼看见自己的脸,他当是见了鬼,还好,现在至少可以对它坦然处之了。
“少主……”燕子殊轻唤,不着痕迹地移开铜盆。
段步飞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没事,燕叔,你当我会受不了吗?”
“少用嗓子。”燕子殊再次慎重提醒他,一边小心地将药膏均匀涂抹到他的脸上,一边暗中观察他的反应。
他没有表现出半分颓唐或激愤,只是兀自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已很好了。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受到毁容毁声的打击,段步飞还能做到声色自若,已属不易了。
至于云杨——燕子殊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她会活下来吧?”很沉很钝的腔调,说不出的怪异。
燕子殊无可奈何地瞪了一眼段步飞——他真当自己的话是耳边风了。
“燕叔……”
“好吧好吧。”燕子殊投降,“不过这个你燕叔我是真的不知道,毕竟我不是正宗大夫。”
段步飞的视线飘忽向那方沉睡之人。
“但依我之见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下看来,云氏一族就她一个在你的庇护之下活了下来,应该是非常非常非常之幸运的。”燕子殊顿了顿,拍拍段步飞的肩膀,“别太跟你爹计较,他也是为你好。”
他何尝不知道爹爹是为他好?否则怎会大动干戈铲平云氏一族?
“好好休息,我先走了。”燕子殊吩咐,“有什么事,吩咐阑珊来找我跟你左叔就行了。”
“好。”段步飞目送他走出门外,这才站起身来,慢慢踱到床边站定,居高临下地凝视那个姑且可以算是自己救回来的小女孩。
为什么不杀她?
他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确切的答案。
唯一能够解释的,或许是她那一声毫无预兆的“哥哥”吧。
那么依恋依赖,全然信任。
她怎么能在生死之间做到?
若是做假,未免太真了些,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城府也过于太深。
若是真的,那么她,又把他当作了谁呢?
心思辗转之间,见她翻了个身,侧躺的身子翻转过来,踢开了大半的被子。
他摇头,俯身下去,正要将滑下去的被子提上去,却不意发觉她赫然睁大直直盯着他的眼。
她醒了!
“你——”段步飞方开口说了一个字,突然记起自己此刻可憎的面目,他猛地抽回手捂住自己的脸,慌忙背转过身去。
这张脸,已被毁得面目全非,可想而知将来会惊骇多少人。
他没被自己吓住,却担心吓住了她。
“哥哥……”一双柔柔的小手绕过他的脖子,身后,贴着一副弱小的身躯,“你不想看我,是讨厌我了吗?”
语调中犹带着哭腔。
段步飞惊讶了。
她以为他避开她是讨厌她?
拉下那双手,他迟疑地回过头来,见小女孩鼻头红红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她与阑珊不一样呢,阑珊从来都不会哭,至少,不会在他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哭。
“没有。”见她伤心的模样,他心底隐约有些不舒服起来,笨拙地伸手为擦去眼泪,坐下来,见她还在抽泣,想了想,将她抱了起来,拍着后背为她顺气。
大约记得左叔当年带着阑珊回来,也是这般哄慰的。
小女孩缩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她终于不再哭了,段步飞也松了一口气。他低头想要瞧瞧她怎么样了,却见她还是睁着大大的眼望着自己。
“你不怕吗?”他指自己的脸。
“怕?”小女孩的表情有些困惑,“你是哥哥呀,我为什么要怕?”
看来对于这个认知,她是咬定了不会松口了。
那好,他换个问题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女孩说了一个字,停下来,想了想,又咬唇,露出懊丧的模样,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段步飞压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我、我……”她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哥哥,我忘了,我记不得了。怎么会记不得呢?明明天天都有人叫我呀?哥哥,你知道的对不对?”
段步飞哑然。
她还在拉他的衣袖,急切地叫嚷:“我叫什么,哥哥,你告诉我呀?”
他怎么可能知道?
“别急。”他只能暂且安慰,摸着她软细的发,继续诱哄,“要不这样,你先睡一觉,若是乖乖的,醒来哥哥就告诉你。”
“我乖我乖。”她连连点头,忙不迭地闭上了眼,努力让自己睡去。
过了一会儿,怀中传来均匀的呼吸,段步飞望着怀中安静下来的人,双唇微微开合,长长的眼睫上沾染了些些水雾。
他看了她良久,这才将她挪到床上,轻轻为她掩好了被,这才起身,不经意,见门口站着一人。
“阑珊?”他有些惊讶她为何会在这里,于是走过去,却见她的模样不太开心。
他如寻常般自然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怎么了?”阑珊自幼便是他的玩伴,今日表现异常,他很是奇怪。
殷阑珊闷闷开口:“为什么要留下她?”
段步飞愣了一下,方才明白殷阑珊问的是谁。
“有什么关系吗?”他抿了抿唇,“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为什么人人都这么紧张?”
“因为我们关心你。”殷阑珊的手握紧了,“她的父亲是被阎王逼得自尽,她的族人是因为你而被诛杀。你和她,根本就是仇人。”
“谁说的?”突然发现自己很不喜欢听到“仇人”二字,段步飞冷下脸来,从殷阑珊身侧走过去,抛出一句话来,“反正她也忘记了。”
殷阑珊在他身后开口:“或许今日忘记了,明日呢?明年呢?若是有一天她记起了,你该怎么办?”
前方有个人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段步飞脚下一顿,抬眼望去,竟是左天释。
“正巧。”他正被阑珊的一番话惹得心情不快,“是你教阑珊对我说这番话的?”
殷阑珊正要辩解,左天释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便偏过脸去,不再说话了。
“阑珊说得没错。”左天释开口,对段步飞言道。
他就猜是这样——段步飞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准备绕过左天释离开。
“少主——”左天释却再次拦住了他,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细小的竹节。
段步飞望着竹节上方的红布塞,“是什么?”
左天释垂下眼去,“阎王命我转告少主:命,你可以留下;但药,她必须吃下。”
段步飞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左天释也不慌忙,只是将竹节再递过去了些,“这是自毒王那里拿来的迷药,阎王要少主你喂那女娃服下,方可将她留在身边。”
“迷药?”段步飞挑眉,“什么迷药?”
左天释回答:“迷失记忆,确保她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
“她能对我有什么威胁?”对这样的步步紧逼,段步飞有些烦躁起来,“你们未免太多虑了些。药拿走,我不需要!”
左天释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
“左叔,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段步飞提高了嗓音,扯得喉咙又痛起来。
左天释一字一顿:“我奉阎王之命,若不见女娃服药,便要亲手杀了她。”
段步飞愕然,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拿来吧。”
左天释会意,将竹节递给了他。
段步飞凝视手中只有半指高的竹节,“爹还说了什么?”
既然是父子,他当然明白爹决然不会这般心慈手软。
一条拇指粗细的银色链条出现在他面前。
左天释尽职尽责地转述阎王的话:“云家之女,改名‘云错’,寒冰铁永束其双足,侍奉少主,为婢赎罪。”
段步飞拉过那条寒冰铁,轻盈若无物,却坚硬无比,一旦上了锁扣,除非有钥匙,否则无人能解。
这个下马威,是要他明白爹已手下留情,但也不能容他太任性妄为。
爹是阎王,言出必行,他岂会不明白?
所以,他所要做的,只是说出四个字——
“我明白了。”
殷阑珊立在他身后不远处,默默地望着他紧绷的后背,听闻他的回答,她的嘴角噙着笑,眼底却逝过一抹淡淡的哀伤。
一切,似乎就这样成了定数。
那一年,段步飞十五,殷阑珊十岁,云错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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