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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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涓细流,汇成碧波池水,鸟鸣虫吟,笛声悠扬,别有洞天。
这等季节,那池水中,竟还有朵朵莲花,红粉黄白,色泽盈盈,香气不断,美不胜收。
段云错坐在池边,掬水去浇那满池的莲花,格格笑起来,抬头望向站在旁边吹笛的绝色少女,“醉雨姐姐,你吹的笛子真好听。”
“笨呢。”另一边的圆脸女孩撇撇嘴,“不是笛子好听,是吹的曲好听——糟糕,我背到哪里了?”
她皱眉,急急地翻手中的书。
段云错好奇地探过头来,“不了,你在背什么?”
“药典。”顾不了头也不抬地径直翻着,片刻后,手指停下,眉开眼笑,“是了是这里——川乌,热、辛、苦;归心、肝、肾、脾经,大毒。”
见她背得专心,段云错瞅了一眼,见上头画着黑黑的东西,“这是什么?”
“川乌呀。”顾不了回答,“别小看了这味药材,若是不经炮制直接入药,可要人命的。嘿,虽然不比唐门的见血封喉,倒也不失为杀人的毒药呢。”
见她说得兴起,段云错懵懂,不过大致明白这等东西,是不能随意吃的。
笛音停止,那绝美的少女淡淡道:“不了,适可而止。”
顾不了吐吐舌头,咋舌,跳到一边去继续啃书。
“她就喜欢胡说,别介意。”少女瞥了一眼对面亭中似在闲谈的两人,牵起段云错,柔柔一笑,“第一次到万花阁,我领你随意走走,略尽地主之谊,也好看看其他的花景。”
段步飞眼望着段云错开心地跟花醉雨离去。
“别担心。醉雨知道分寸,会照顾好她的。”
段步飞转过头来,对上面前花弄影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他笑了笑,“在万花阁,我自是不担心的。”
花弄影似不经意地将花茶推向段步飞那边,“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阎王这次肯纡尊降贵前来,不是为了喝茶叙旧这么简单吧?”
段步飞大笑起来,半晌后,很直爽地回答:“我到这里,是为了找你要一样东西。”
花弄影不动声色,“听说最近无间盟中大兴土木,好好的巨石黑土被翻得不成模样,鬼卫们不但在干体力活,大费周折地建了不少园林,六道道主也派遣了属下分赴各处寻找奇珍异宝,忙得死去活来……我甚是好奇,不知是否跟阎王有关呢?”
段步飞很简明地给了他答案:“我的主意。”
花弄影喝了一口花茶,睨他一眼,“这么说,你今日到万花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段步飞点头,“正是。”
花弄影盯着他,单刀直入:“值得吗?”
段步飞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当年柳冠绝对你的背叛,你心知肚明,可最终还是选择了放纵,又值得吗?同样的,错儿于我,也是如此。”
“根本不能比。”花弄影眼神微微一黯,随后摇头,“你比我,更傻。”
段步飞说得很轻松:“可是跟她在一起,我很开心。即便是傻,也无所谓了。”
“我明白了。”花弄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百花种,你可以拿去。”
“谢了。”
“可我不保证百花种在你无间盟落地生根后,能长得如我万花阁般繁茂。”
两人相视而笑,举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当段步飞找到段云错时,她正站在一片似雪的菊中,目光留恋,兴奋且敬畏地以指去触摸那些盛放的菊花。
花醉雨见了他,颔首,继而对段云错低语。
段云错抬起头来,见了不远处站立的他,从花海中直直朝他分奔而来。
她的脸颊上犹有两团红晕,浅黄的裙摆随着她的跑动时不时拂吹周围的花海,菊瓣在她格格的笑声中飞起来,再飘落下去,环环围绕,香气袭人之间,仿佛为她铺开了一条花道。
那一刻,他看痴了,甚至多年以后,仍然能清晰记得错儿身处花海中独独绽放的美丽。
“哥哥!”段云错尖叫着扑进他的怀中,一身的菊香。她捧起手中摘得的雏菊,急急地递到段步飞的眼下,快乐地想要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与他分享,“看,这是花,这就是菊花!”
段步飞任她喋喋不休地述说新近才知的种种,直到她说累了,才挨着她一道坐在花海中,拂开她额前汗湿的刘海,慢慢将紧握的左手摊开来。
另一方的花醉雨已悄然全无踪影,只留他二人独处。
花弄影的妹子,果然也是冰雪聪明的。
“这是什么?”段云错好奇地凝视段步飞手掌中的数颗散发着五彩荧光的东西。
好像黑崖下的小石子,不过又不像,因为石子不会有着如此晶莹的光泽。
“这是百花种。”段步飞耐心地解释,“回无间岛后,将这些种子栽下去,过不了多久,无间岛也会与万花阁一般繁花似锦了。”
“真的?”段云错睁大眼,“就像是将万花阁的花一径搬了回去?”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她的比喻不太恰当,不过也差不多了。
“哥哥从不骗我,我自是信你。”段云错眉开眼笑地偎进段步飞的怀中,掏出自己的荷包,小心翼翼地将百花种放进去,捂得紧紧,生怕谁人偷去一般。
段步飞一直看着她的举动,当她将荷包重新放入怀中的时候,不知为何,患得患失的感觉益发严重。
“错儿……”终于,他忍不住开口了。
“啊?”段云错抬起头来,灿烂的笑容一览无遗。
那样明媚绚眼,率真且不矫饰,与只有黑色的无间盟,果然是格格不入啊……
直到衣角被牵扯,段步飞这才发觉自己居然走神了。
“哥哥,你要问我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他竟然尴尬,期期艾艾起来,“只是想问你,这一路行来所见之风景,比起无间盟,你更喜欢哪个?”
说实话,他有些痛恨自己会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而且,心居然还是悬着的,似乎生怕听到答案。
就凭这一点,不像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倒似街头人人喊打的鼠辈。
段云错望着他,好像正在认真比较衡量。
半晌之后,她吃吃地笑起来,“中土真的很美呢。有好多的湖,好多的桥,好多好吃的,好多好玩的,还有,好多好多的花,看也看不完呢……”
听她说得开心,段步飞也随着她笑,不过细看之下,笑得十分勉强。
段云错没有察觉段步飞的异样,继续说下去:“如果真要选,当然是喜欢中土多一些。哥哥,岛上真的好闷的。”
闷——原来她的感觉是这样的。
“可是哥哥在岛上呀,错儿舍不得。”
因为这一句,段步飞的目光惊喜起来。
段云错还在烦恼地绕着手指头,“应该是你留在哪里,错儿就跟去哪里呀——”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三年前那次被浸没在水中的恐惧,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更加努力地向段步飞怀中钻去,“哥哥,你会不会不要我?要是我永远看不见你了,你还会想我吗?”
她浑身抖得厉害,他大致也猜到她想起了不开心的事;而这数年来能令她不开心的事太少,所以他立即就猜到了她在恐惧什么。
他纵容她将自己的怀抱当作一株藤树缠绕,带着她一并向后平躺去,坏心地不去怜惜被他们摧残得一地呻吟的菊花,只顾将她呵护,偏过头,迎上她亮闪闪的眼,他以掌挡住了上头的日光,缓缓开口:“错儿,别怕。”
低低的嗓音带着奇异的安抚,令段云错安心下来,放松了先前紧绷的躯体。
哥哥独有的声调还在她耳边萦绕——
“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地,我都会关心挂念,都会疼惜。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感觉孤单寂寞。哪怕有一日我先我而去,我的魂,都会在我的身边守护。只因——只因,错儿,你是唯一一个,能令我心疼的人。”
哥哥的话,她不大听得懂;哥哥的气息,吹拂过她的脸颊,扰得耳根有些发痒;哥哥的声音,好似在吟唱一般,顺畅动人,甜腻中又带了些辛辣,好似她十岁时喝燕叔叔的那壶女儿红,令她昏昏欲睡。
心在怦怦跳,脸也烫起来了,忍不住闭了眼,暗想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手,被紧紧握住。熟悉的触感,那是哥哥的大掌。
“错儿,无论如何,都不要离我而去。”
随后,如羽毛微拂,有什么掠过自己的唇,很淡很轻,却又流连忘返。
她以为是梦,不过当睁开眼,看清了哥哥咫尺的面容,望进他黑深幽瞳的那一刹那,她觉得心突然收紧,仿若被利器狠狠割上一刀,生生撕成了两半,疼得她无以复加——
两滴滚烫的泪,顺着她的眼角流出来,蜿蜒过光洁的双颊,滑过脖颈,最终渗入那一片花海……
为什么那时候心会那么痛呢?
段云错枕手趴在窗棂上,失神地望着外面一片花海蔓延,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她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唇畔,还在热热地发烫呢,哥哥的温度还留在上面。
哥哥那样与她亲近,她真的好喜欢呢……

想到此,她又傻傻地笑起来,身子再往外探了探,深吸了一口气。
撷菊斋,芬芳的菊香扑鼻。
她有些陶醉,摸出藏在怀中的荷包,揭开封口的系带,小心地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百花种,真如哥哥所说,无间岛也能如这万花阁一般繁花似锦吗?
脑海中已自动幻化出无间岛上布满鲜花的场景,不小心隐隐激动起来,拎了裙边就外跑,急切地想要找到段步飞,第一时间与他分享自己的快乐。
沿着楼梯一路飞奔下来,兴冲冲地跑去段步飞的房间,房内却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反倒是隔壁的偏厅,传来隐约的声响。
段云错拧眉,只记得以前在无间盟中哥哥常要与他人议事,莫不是在万花阁,仍得如此?
她噘嘴,发觉自己不太喜欢有人打搅哥哥,轻轻挪步过去,伸手就要推门。
举到一半的手被人拽住,随后被携带着紧贴门侧。
段云错吓了一跳,方要喊叫,嘴却捂住。
“是我。”压低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段云错偏过头去,原来是顾不了。
“别叫啊。”顾不了比了食指在唇边,“要是让花二哥知道我跟踪他,那就惨了。”
段云错乖乖地点头。
顾不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捂着段云错嘴的手,拉着她一并在门前蹲下,“我们偷偷听他们在聊什么好了。”
段云错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顾不了奇怪地反问,她眼珠子转了转,“怎么说呢,听外面的人说,男人在一起呀,最后都会绕到女子身上,我想看看他们的本性究竟会暴露到什么程度?”
段云错莫名其妙地看她。
见段云错一副茫然的样子,顾不了拍了怕自己的额头,“啊,对了,你不太明白哦。简而言之,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就是看你的哥哥会不会一心一意只对你好,说不定呀,他在外头还有其他的妹子呢。”
她这般说,段云错总算是听懂了,不过搞得心口有点闷闷的,“其他的妹子?”
“对呀。”顾不了兴奋地摩拳擦掌,见段云错神色不太对头,“怎么了?”
“不会的。”段云错使劲地摇了摇头。
顾不了哼了一声,虽是与段云错年岁相当,性子却是咋呼不已:“你怎么知道不会呀?看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是我说,绝非善类,啊,对了——”她眼珠子转了转,“他干吗亲你?”
本是准备对她说段步飞“凶神恶煞”那句话解释,岂料她话锋一转,突然说到这个,段云错突然不自在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知道?”
顾不了得意地晃动着脑袋,“我看见了呀。”
段云错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接着面孔一片燥热。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不了居然还大大方方地拍她的肩,并不可遏制地开始幻想起来,“要是花二哥肯亲我一下——”
这一次,换段云错慌忙忙地捂住了她的嘴。
虽然她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可是本能地觉得,顾不了这么津津有味地谈论这档子事,似乎不是太过妥当。
偏顾不了兴致未减,推开她的手,“我说,感觉怎么样啊?我好像看见你哭了哦。”
段云错脸更红了几分。
顾不了瞪大眼,自顾揣摩,声音不由得大了几分:“莫非,亲嘴很痛不成?”
“不、不是。”段云错忙着解释。
顾不了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暗自嘀咕了几句,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末了,她才伸手在自己随身携挎的小布包中摸出一个瓷瓶来,拔开木塞,倒出了几颗圆圆的丸子,小手一摊,递给段云错,“给!”
“是什么?”段云错看着她掌心中的东西,问她。
“这个是我新配的药,可以提神醒脑,要是觉得难受什么的,吃一颗就舒服了。”顾不了拈了一颗来,很大方地塞进段云错口中,“独家秘传,很多珍贵的药材呢——药效应该不止于此。”
段云错甚至还没来得及拒绝,那药丸就在口中淡化了去。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清新香甜,沿着舌尖滑滑地入了嗓子,游走下去。
随后,仿佛是在身体里生根发芽了,长出长长的茎,贯穿四肢百骸,再蔓延到脑中,一场细雨绵绵,扫尽了所有的尘埃,绽放的花接二连三地绽放,带着雨后清香,充实了所有的角落。
惬意、安逸、畅然,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好——奇怪。”段云错捂着自己的喉头,低声道。
“喏,都给你了。”顾不了拉过她的手,将掌心中的药丸都倒给了她,“以后觉得烦躁不安或是头痛什么的,都可以派上用场。”
段云错腼腆地道谢。
“不用啦。”顾不了大咧咧地道,双手向头后绕过交叉,闲闲地靠向身后的门,后背接触到门面,她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来准备偷听小道消息的——
才想到这里,“嘎吱”一声响,门突然由里被打开,她毫无防备地仰面摔了个四仰八叉,姿势颇为不雅。
见她摔得惨烈,段云错吓了一挑,才要去拉她,下一刻,身子却一下子腾空起来。
将她举起来的人,竟是段步飞。
“哥、哥哥……”想着自己方才跟顾不在门外偷听,她有些心虚地叫。
“哈哈,大家都在呀。”顾不了爬起来跟大家打招呼,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最里面的人,当没看见对方见了她时候的包公脸。
“不了——”花弄影非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太大声了。”
本来他也是端着看好戏的心态纵容顾不了,只是她也太不遵守偷听的规矩了,说到最后几乎比吼好不了多少,叫人想要装聋都不可能。
“冷傲凡可得好好管束一下他的未婚妻了。”段步飞将段云错放下来,牢牢按在自己身边,拒绝她再接触那个无良的少女。
“未婚妻,谁?”顾不了指着自己鼻尖,无辜的眼神看向那张包公脸,“花二哥,他是在说我吗——喂,花二哥,你去哪里?等等我,等等我呀……”
一路狂叫追去,不屈不挠。
段步飞哼了一声:“死缠烂打,无人能及。”
“过奖了。”花弄影闲闲地笑,心中却隐隐同情着被顾不了粘上的某人。
一旦沾上,根本是甩也甩不掉呀……
离开万花阁的时候,只有花弄影相送。
巫山下,从山脚延伸出一处码头直到阔澜的长江江水,一艘轻舟,静静停靠。
“不了呢?”走到尽头,快要上船的时候,段云错踮着脚尖,朝他身后张望。
“嗯,她很忙。”花弄影回答。
“忙?”段云错愣了一下。
花弄影含笑点了点头,“是呀,忙着追人。”
“错儿,我们走了。”身后传来沉沉的声音,提醒着她。
带着些遗憾,段云错将手递给先她上船的段步飞,跳上了船。
船微漾了一下,慢慢驶离了码头,越来越小的人影,不多时,便消失在视野中。
万花阁,她会记住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转过身来,步入船舱,见段步飞端坐在内,远远望着船头那边。
阳光慵懒地射下来,渐渐地躯散清晨江面的薄雾。
她弯腰走了进去,坐在段步飞身边,轻轻开口:“哥哥,我们去哪儿?”
听她唤自己,段步飞转过脸来,搂着她的肩,微微一笑,“江南。”
江南,那又是什么地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自古江南好风光,既出了岛,自然是要带你去见一见的。”
她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既然哥哥说好,那么“江南”必然有令人神往的美景。
雾散得更开了,远处连绵的山头上,隐隐出现了一座挺拔高耸的山峰。
段云错仰望上去,见突出的石柱好似一位女子形态,薄雾缭缭环绕,好似她的衣裳,她不免更加惊奇了。
“那是——”她指着那边的石峰,问段步飞。
段步飞没有回答,倒是掌舵的老艄公开口了:“是神女峰。”
“神女峰?”段云错来了兴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艄公呵呵地笑了,“传说西王母的第二十三位女儿名唤瑶姬,在助大禹治水之后,并未离去,仍然屹立在巫山之巅,为行船指点航路,为百姓驱除虎豹,为人间耕云播雨,为治病育种灵芝。年复一年,她忘记了西天,也忘记了自己,终于变成了那座令人向往的神女峰了。”
段云错听得出神,未料段步飞却陡然出了声:“可我听说的,却不是这个来历。”
“还有其他的?”段云错望向段步飞,“是什么?”
“也没什么稀奇的。”段步飞摸了摸她的头,“是说那神女爱上了凡人,后发现这凡人欺骗了她,一怒之下将他沉江淹死,岂料自己也无法从中解脱,最后便化为了这神女峰,日日俯视爱人所归之处……”
“这么残忍?”段云错惊呼。
“有时候残忍的,才是真相。”段步飞定定地望着云错,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突然苦苦一笑,“不过,只是传说而已,仅是笑谈,也不必当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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