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华天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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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淡淡的香,是安延草的气味,定神、安心,舒缓情绪。
房门被由外轻轻推开,正在内间忙碌的婢女见了来人,恭敬地福身施礼。
“下去吧。”
华天凌挥手,示意婢女们先行退去。而后,他慢慢走到床头,撩起幔帐,至上而下地打量里面昏睡不醒的云无邪。
只见她容颜苍白,面无血色,即便是在昏睡中,也紧锁眉头,不得展颜,似被什么烦心之事困扰。乍看过去,更像是一名落难的少女。
纵使不露声色,华天凌仍无可避免地在内心感叹——竟是如此一名女子,不出数月,将江湖黑白两道掀了个天翻地覆。
云无邪的眼睫动了动。
华天凌看得清楚,却并不出声,看着她张开眼,眼神从迷茫到疑惑,再从疑惑归位平静。
不是身处危境之人应有的反应。
于是,他忍不住开口了:“你不害怕吗?”
听见突如其来的问话声,云无邪也不惊讶,只是慢慢抬高了下巴,转向站在床头的华天凌,虚弱却不迟疑地回答他:“你此刻要置我于死地,简直易如反掌。我便是怕,又有何用?”
不免佩服她处变不惊的胆识,华天凌微微一笑,“可我合西盟有七人丧命于姑娘手下。”
“是他们心存歹念,怨不得我。”云无邪盯着他,“当然,如果华盟主有心为他们讨会‘公道’,我也无话可说。”
“云姑娘,你这可是在讽刺华某?”不是听不出她话中的绵里藏针,华天凌不怒反笑,“若是我执意替他们讨回‘公道’,岂不是成了姑娘口中心存歹念不仁不义之徒?”
云无邪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江湖自称正义之辈,不过尔尔。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不一样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只因我是云家人,只因我有《千毒散方》。”言于此,她瞥了华天凌一眼,“华盟主,若云无邪只为普通寻常女子,如此走在路上,可还有人对我虎视眈眈?”
那自然无人会心起恶念,至多瞧她多些时候,毕竟,她也是颇有姿色的女子。
不过,这句话,华天凌并未说出口。身为一盟之主,他自然知晓,自己无论回答是与否,都等于间接承认了包括合西盟在内的诸多门派皆是阴险贪婪之徒。
这样的罪名,他担当不起。
见华天凌保持沉默,云无邪也不过多逼问。大概是这样仰面看他太久,有些累了,她缓缓平躺至正常的姿势,望着纱帐顶篷,若有所思。
安延草的香气,渐渐疏淡了下来。剩下两人,沉默良久。
有分寸的叩门声,适时加入。
“谁?”华天凌的视线从云无邪脸上抽离,问外头的人,声音不大,威严十足。
“盟主——”门外,是毕恭毕敬的答话声,“天仁堂薛堂主求见。”
闻言,华天凌皱起眉头,“他怎么来了?”
“薛堂主说,他有要事禀告盟主。”
华天凌看了看正在出神的云无邪,“让他在聚义厅候着,我随后便到。”
门外的人得令,脚步声逐渐远去。华天凌击掌,房门被推开,走进一直等候在外的婢女。
“云姑娘你们好生伺候着,若我发现有不周之处,必当重罚。”
“这便是做盟主的威严了。”
身后,突然响起云无邪的声音。华天凌回头望去,见她偏头看着自己,“华盟主,我只有一事不明。”
“请讲。”
云无邪的目光飘忽过来,“你为何要救我?”
“救你?”华天凌愣了一下,见云无邪的模样,不像是在装傻,他有些糊涂了,“不是你自己逃脱的吗?”没错,他是看到云无邪被幽月教徒众围攻,只不过,还没等他出手,那些人便已倒地毙命。他原以为是被云无邪所杀,谁料,如今听云无邪如此说,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他还在迷惑,云无邪的眼神却已诡异起来,“华盟主,云无邪虽身受重伤,但并未痴傻。或许,华盟主以为,伤筋错骨之人,还能大发神威?”
听她口气咄咄逼人,华天凌情知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如此一想,也怪自己先入为主,当时云无邪都摔成了那样,也不可能在瞬间将幽月教的人置于死地。
他还以为,云无邪与无间盟有些渊源,莫非,是他估计错误?
这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
“华盟主?”
华天凌回过神来,见云无邪已有怒容,大概料他戏耍,动起气来,“云姑娘,其中似乎有些误会,你暂且不要急怒。”安抚着云无邪,他想了想,试探性地问她,“云姑娘可知一门武功叫‘枯骨掌’?”
云无邪摇头,“不曾听闻。”
十几年来,她从未涉及江湖,什么门派武功,她通通不知,又岂会识得什么“枯骨掌”?
她回答率性,华天凌也不疑她作假,“可袭击你的人,都是中了枯骨掌而亡。”瞥了云无邪一眼,见她表情微有错愕,“而这枯骨掌,当今世上,只有一人会使。”
“谁?”云无邪下意识地追问下去。
华天凌道:“无间盟的拘魂左使。”
“你说什么?”云无邪的身子一颤,嗓音在瞬间抖起来,“那他是谁?为何要救我?”
华天凌听她语气急切,料想她是对无间盟惧怕。也难怪,毕竟云家曾被无间盟灭族,连当年猖狂一世的毒王都难以逃脱,更不要说如今一个身负重伤的云无邪。
无间盟要灭了她,轻而易举地如同踩死一只蝼蚁。
“无间盟一向隐秘,行事皆以代号相称,除了阎王,他人的真实姓名,极少为外人得知。”
云无邪已听不进华天凌的话。她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脑中轰然一片,快要裂开。
怎么会?还以为自己行事天衣无缝,不曾想,原来无间盟的人,早已盯上了她?
“因这枯骨掌的威力,我原本以为姑娘也许与拘魂左使有关系,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华天凌哪能料到她的心思,继续说道,“而姑娘以为是我救了你,也实乃误会一场。”
“他们应该想要杀了我才对……”云无邪有些恍惚,喃喃说道。
华天凌听她自言自语地嘀咕:“云姑娘,你说什么?”
“没什么。”云无邪摇头,“只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那倒是。”华天凌点点头,“不过也是万幸,你虽伤得不轻,却未累及肺腑,休养得当,便可一如从前。至于无间盟——”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等事,等我有了空闲,再与你细细琢磨其中端倪。”
“如此,多谢。”云无邪淡淡道,目送华天凌走出房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若不是生性高洁超然无物,一个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对其他人施以恩惠,若不是存心利用,便是此人有谋取利益的价值。
华天凌救她,不见得是在做好事。
“姑娘,你可想用膳?”一名婢女走上前来,细声询问云无邪。
云无邪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热气腾腾的肉粥上,“也好。”
她的肚子,着实饿得慌。既然华天凌对她有所求,她也无须客气。待在华西盟养伤,好过被幽月教追杀,至少,她不能拂了大盟主的美意,是不?
只不过——她环视整个房间,目光有些游离——这个无间盟的拘魂左使,究竟是何方神圣?既已寻得她的踪影,又为何要对她手下留情?
聚义厅内,华天凌稳居上位,望下头俯身而拜之人。
“薛堂主,莫不是天仁堂出了紧要事,劳你这么不辞辛劳跑来宁俞分堂见我?”华天凌把玩自己的手指,闲闲的口气,好似调侃。
不过薛龙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盟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他左右看了看,见皆是宁俞堂弟兄,也不怎么忌讳,“属下得到消息,说盟主已将云无邪那妖女擒住了。”
华天凌把玩的动作停下,眼神化为凌厉,扫过在场众人,见宁俞堂堂主方玉低首垂面,不敢迎视他的目光,心下便已猜到了**分。
他哼了一声:“薛堂主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听不出华天凌语气的喜怒,薛龙透睨了他一眼,见他表情未变,猜不准他的心思,犹豫了片刻,还是壮着胆子开口:“属下实为本盟着想。云无邪杀了堂口弟兄,手法残忍,令人发指,而今盟主神勇将其擒获,理应主持公道。”
“哦?”华天凌挑眉,仿佛一时间来了兴趣,“依薛堂主之见,本盟主应如何主持公道?”
听华天凌的口气,似乎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薛强暗喜,“自当赐那妖女一死,血债血偿,以慰的死去弟兄的亡灵。”
“是吗?”华天凌面露惋惜之色,“那她一身的独门毒术,无人传承,岂不浪费了?”
“这不是问题。”薛龙暗喜,下意识地径直说了下去,“只要我们从她口中套出《千毒散方》的下落……”
言至此,忽觉不妥,抬眼悄悄看华天凌,见他冷凝下去的脸色,薛龙的面皮一阵红一阵白。
“说啊。拿到了《千毒散方》,然后呢?”华天凌慢条斯理地开口,屈指有节奏地弹敲椅背,那叩打声平缓有力,令薛龙一阵心惊胆战。

无人应声,皆噤若寒蝉,一片死寂。
“不说是吧?”华天凌忽地抬高了音量,重重地拍了椅子,倏地站起。
众人纷纷下跪,俯身不起。
“好,你们不说,我说!”华天凌扫了一眼座下之人,表情有些厌恶,“自云无邪口中套出《千毒散方》下落,交于盟下弟子习练,时日一久,人人懂毒炼毒施毒,何人再敢忤逆合西盟?到时候,何愁江湖其他门派不以合西盟为马首是瞻?”他缓缓走到薛龙面前,“我这小小的华天凌,还敢对薛堂主耀武扬威吗?”
薛龙面如死灰,如何都想不出,自己对亲随所说之话,是怎么传入华天凌耳中去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华天凌虽算不上大仁大义之士,倒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合西盟在我手中沦为以毒施威的一帮乌合之众。”华天凌别有深意地开口,落字铿锵有力,存心让所有人铭记,“薛堂主,你掌管天仁堂,离开这么久,毕竟不是好事。或许,堂口还有要事急待处理?”
只有傻子才听不出这是华天凌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况且薛龙还不傻。他颤巍巍地匍匐起身,连声应答:“属下确实记起来了,临走匆忙,堂口之事也未来得及叮嘱众人。多谢盟主提醒,属下这便告退、告退……”
他一边答,一边向后退,沿途也不知碰到了谁,一路跌跌撞撞,踉跄地退出门外,狼狈地离开。
解决掉了一个碍眼之人,华天凌顿觉心情舒畅了不少,回身见仍跪在地上的人,他挥手,“都起来吧。”
这句话,无疑等于赦令,本是大气不敢出的方玉松了一口气,率弟子起身,又听华天凌开口——
“今日之事,权当是个教训。我只想让诸位明白,我华天凌才是合西盟现任盟主,还望各位今后传闻之事,毕竟也能让我略知一二……”
方玉脸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腿有些发软,幸赖旁边有人扶了一把。
“堂主!”
方玉还在惴惴不安,门外有弟子跑了进来,见他在一旁,走上前,就要贴耳过来。
“去!”方玉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望了华天凌一眼,还好,没见他有不悦表情。暂且安下心来,抹了一把冷汗,他瞪还在莫名其妙的弟子,开口训斥,“尊卑不分的家伙,没看见盟主在这里吗?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小心为上啊……方才华天凌那一招杀鸡儆猴,他可不想明知故犯。
被无辜骂了一顿的弟子只得转过身来,禀告华天凌:“盟主,我等见堂外有一可疑之人徘徊,疑为幽月教探子,遂擒拿了,来,特来禀告,听候盟主发落。”
“带上来,我看看。”华天凌略微思索,吩咐道。
见那弟子领命下去,他转而问另一边的方玉:“以前宁俞堂遇上此等状况,是如何处理?”
虽强调自己是盟主,那是为了维护合西盟的团结,至于各分堂事宜,倒也不便插手,还是照规矩办事比较好。
方玉回答:“宁俞堂与幽月教地处苗疆,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以往他等徒众前来我堂窥探挑衅,至多关上几日便放回,并无刑责。”小心翼翼地瞥华天凌的脸色,“毕竟人家是地头蛇,何苦招惹?闹得鸡犬不宁,也无多大益处。”
“唔,说得在理。”华天凌点头。
“所以盟主,你此番带回那云无邪——”见华天凌看着自己,方玉连连解释,“并非属下存心撩拨,这云无邪,可是幽月教要的人哪。把她藏在这里,一日两日好说,十天半月,稍有不慎,走漏了风声——届时幽月教要人,若我们不给,冲突一起,势成水火。”他咽了咽口水,“盟主,休怪属下多言,一旦交手,那苗疆蛊毒慑人,我们占不了多大的便宜。”
“谁说我不给人?”
方玉正在为自己设想的形势忧心忡忡,毫无预兆的,却突然听华天凌冒出这句话。他一时愣住,当自己听错,试探性地再求证:“盟主,你的意思是——”
“我自有想法。”华天凌眯眼,眼底闪过一抹精光算计,“宁俞堂得罪不起幽月教,合西盟更不可能与整个苗疆为敌。方堂主,你的顾虑我都听下了,也自然不会让宁俞堂陷入那么糟糕的境地。”
方玉听得如坠云里雾里——依华天凌的意思,只要幽月教要人,他自当将云无邪交出去;可是,既然最后结果都一样,他又何苦救下云无邪?如此一来,岂不多此一举?
心下疑惑,不过还是没胆问出口。他着实,是猜不透华天凌的用意了。
“进去!”
门口出现了两个宁俞堂的弟子,押着一个人走进来。
华天凌望着中间那名被羁押的疑为幽月教之徒众的男子,骨瘦如柴,打眼看过去,更像一个三餐不饱的饥民,实在很难将他与幽月教的探子想到一块儿去。
“你是谁?为何闯宁俞堂?”华天凌问。
见周围都是人,男子有些惊惶失措,“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受人追逐,又与雇主失散,不小心误闯而已。”
“胡说!”方玉在一旁瞪眼,“荒郊野外,哪会有人雇你寻路?我看你分明是在狡辩!”
男子急了,“我带了两名雇主前往幽月教,谁知被他们伏袭,一人被擒,一人失散,皆生死不明。我句句属实,并无虚言。”
华天凌心一动,“你那两名雇主,姓甚名谁?”
见华天凌似乎有些信他了,男子开口:“一男姓连名华能,一女姓云名无邪。”
——这便对了。
华天凌微微一笑,冲方玉使了个眼色,方玉会意,示意左右为那男子松绑。
男子有些迷糊了,看了看方玉,又望向华天凌。
“想来你便是云姑娘的向导了,应该叫翟向善,我当没有记错。”当然不会错,当初为了打探云无邪的行踪,他可是派人了解得清清楚楚。见翟向善仍然有所防备的模样,华天凌拍拍他的肩头,“云姑娘大难不死,逃过一劫,现在此处修养。”
“真的?”听说云无邪安然无恙,翟向善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当然。”华天凌没有错过翟向善细微的表情变化,“若你不信,我现在便可带你去见她。”
可想而知,当云无邪再次见到翟向善的时候,她是多么震惊,不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要不是伤势限制了她的行动,她怕是早就跳起来冲上前去。
“云姑娘,你真的没事。”在见到云无邪之后,翟向善吁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
那样的笑,出现在他过度干瘦的脸上,明明应该很恐怖的,可云无邪非但没有那样的感觉,反而觉得心湖被不小心搅动了一下。不过,只有短短一瞬,她即刻回过神来,也不顾忌还有华天凌在场,便凶凶地吼起他来:“我不是叫你能走多远就多远吗?你又死皮赖脸地跟来做什么?”
纵使再不会察言观色,华天凌也能看出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他咳了咳,“云姑娘,我想你还有话要与翟兄弟说,我暂且回避,不打扰了。”
房门掩上,一室之内,只剩两人。翟向善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敢上前,大概怕云无邪责骂之下,又动起气来,与她伤势无益。
云无邪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先前的怒气渐渐平缓,她看翟向善一眼,叹了一口气:“你过来吧。”
翟向善这才依言走上前来,老老实实地坐在床沿。
待他走近,云无邪忍疼抬起手来。
见她举动,翟向善慌忙捧住她的手,“你有伤,别动。”
手就被他这么捧在掌心,算不上厚实柔软,硬硬的,有些磕。不知为何,眼睛湿润起来,她突然有想哭的冲动。
原以为,真的见不到他了呀……
“云姑娘,你怎么了?”见她突然红了眼圈,以为是她身子又疼了,“我这就叫华盟主去。”
“别!”云无邪拉住他的衣袖,“我不疼,真的。”
翟向善犹豫地坐回来,嗫嚅地开口:“可是你看起来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无妨的。”云无邪将头向外挪动了些,望着翟向善的面容,轻声开口,“你当真是个傻子,还回来找我做什么?”
翟向善的脸竟有些红了,“我没有,只是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你连哄人都没几分伎俩。”云无邪无奈地摇摇头,却不是责怪,“你忘了自己说过常年住在这山间了吗?既然能将我和连华能送到幽月教,难道还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翟向善低头,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才急急抬起头来,“你出钱雇我,我既送你进来,便理应将你送出去。”
云无邪笑了,这个翟向善,倒耿直得可爱。她轻言:“不过区区十两银子,还不值得你卖命与我出生入死。”
“不是卖命。”
翟向善固执地反驳,拉回自己被她拽着的袖子,将她的手轻轻放回被中,在她还在为他突如其来的温情举止怔忡之时,他认真地开口:“我只是想要保护你,很简单,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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