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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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医师住的地方是在辎重营附近,这几天战事减少,叶医师工作也自然就轻松了许多。我到达叶医师住处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屋内调配一些草药。所谓礼多人不怪,见我送来了一坛好酒,叶医师便也邀我一起共进晚餐。推辞不过,我便由得叶医师找来两只简陋的酒碗,又拿了些个军中统一供给的风干的牛羊肉以及几张面饼,便一齐盘膝坐在炕上吃喝了起来。军医在军队里的地位一向较高,特别是像叶医师这等手艺极高明的,大营不仅拨给了他一个单独的小院落,而且就算是统领一级的高级将领见了他,也俱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这倒并非是级别的问题,而是军医关乎着军中众人的生命,一旦上升到这个高度,自然就足以享受这些子礼遇了。最明显的不过就是,叶医师每晚都可以睡上烧得暖和和的炕,而我们却是躺在冷硬的行军床上。不过今日我倒是颇为奇怪,一来是叶医师平日一向极为认真,不管是对待高级军官,或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兵,只要是经他之手医治的,他都是兢兢业业,善始善终。但我今日到来以后,叶医师却连我的伤势情况问都没问一声;二来,就算像我这种对医术一窍不通之人都晓得,喝酒对一个伤病之人并无丝毫益处,反而有害,但叶医师今日竟还亲手为我斟上了一碗。压下心中的疑虑,一仰脖子我将第一碗酒灌入喉咙,抹了下嘴唇,便随口问了起来。叶医师呵呵一笑,并不急着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先是端起酒碗放在鼻子跟前闻了一下,然后再缓缓举到唇边。他亦不会像我那样酒来杯干,只是轻轻吸了一小口,半眯上眼睛,似在回味,接着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说道,“这仙人醉有五年年份了,比起那些烧酒起来确是口感甚佳。”我见叶医师答非所问,也不焦躁,反正时间多得是,心中反倒是对叶医师的品酒功夫颇为惊讶。这酒是仙人醉我老早就已经告诉他了,可这仙人醉的年份我自己都不知道,但叶医师只是尝了一口就报了出来,我确是自叹不如,叶医师向来出言无虚,所以我根本不会去想叶医师乃信口胡说。光凭叶医师这份品酒的功夫我就大为倾服,犹在对他的妙手回春之术以上。这就好比一个武士哪怕面对再好的诗词亦是无动于衷,但若是看见有一个人功夫使得出神入化,远在自己之上,那么武士当然也就会心痒难熬,恨不得自己也有着对方的身手一般。我本也是一个好酒之人,乍见叶医师如此这般的品酒功夫,自然也就对叶医师的倾慕更上一层。这点恐怕叶医师也无法想象的到,自己无心的一个举动竟然带来我这如许的感情波动。叶医师如同老夫子一般,摇晃了一下脑袋,举手将杯中残酒一口饮尽,才再度开口回答我的疑问。“其实老夫认识你也好几年了吧,”确实如此,我在军中不过三年有余,而叶医师几乎可以说将一辈子都扎在军队里了。他也不是真的要我回答他这句话,呼出一口淡淡的酒气继续说道,“你也算是厉害,就这么几年当中,你所受的伤要赶上旁人十数年之多了,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说着叶医师还斜眼瞧了我一下子。我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实在分辨不出叶医师是在损我还是在夸我。还好,叶医师并未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停留,倒是解了我的脸红的危机,“帮你治疗的多了,老夫也就慢慢注意到了你,你的复原能力实在是有点让人匪夷所思,快速的过于惊人,摆在旁人身上需要躺上十天半个月的伤势,你顶多有个一半时间也就痊愈了。就比如说你这次吧,当时你尚在昏迷之中,老夫估计就算按照你的体质,至少也得要躺上个五、六日,可今天才刚到第四日吧,你已经是这幅生猛活鲜的样子,想来你身上的伤口也收口了,以后没有必要再每日换药了,自己回去后把绷带给拆了就行了。”我听后暗自苦笑,这个叶医师怎么会用生猛活鲜这种词语来形容我,但我却不好去辩驳他的话,唯有再吞上一碗酒。
难得不是因为受伤而跟叶医师单独相处,竟发现叶医师其实也甚为健谈,而叶医师对我仿佛也是兴趣颇浓,遂再向我说道,“老夫确也曾多次检查过你的身体状况,丝毫不觉你乃身怀深厚内力之人,但按照你这般复原速度,即使内力极强之人恐怕亦难以望其项背,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也只好把这归于你的天赋异秉了。”我心中一凛,暗思道莫不是叶医师也是身怀绝学之人,那么长期困扰自己的体内那股莫名的气息,趁此机会也正好拿来请教一下。想到这里,我即欲开口讨教。不想,叶医师却从我对面伸出手来,抓向我的腕脉。心知叶医师并无恶意,我不敢闪躲,任由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叶医师此时又恢复了往日坐堂听诊,一副仙风道骨般的模样,他的指尖在我手腕脉搏处轻轻按压了几下,做出侧耳倾听的架势,半响,才再度开口对我说道,“你的身体确是已无大碍,只是你的少阴脉象约显紊乱不安,少阴脉属脾,心神不灵则脾动,脾属土相,一动则肝火旺,你是否近日有烦忧之事?”什么“少阴脉”,“土相”之类的医学术语我是一窍不通,但叶医师的话我倒是听懂了大半,我这数日以来,确实为呼延若水、小五的事情胡思乱想,不想连这个叶医师都能看的出来,我将碗中的酒加满,端起一酒碗向叶医师敬道,“叶医师神技,在下叹服。”说罢,一饮而尽。叶医师只是微微一笑,淡淡的说道,“待会走的时候再抓上几副方子,没什么大问题的。”既然叶医师神技如斯,我当下亦再不作隐瞒,将自身从小练习吐纳,直到十多岁才感觉到体内莫名出现一股气息,但这股气息仿佛除了提升我自身的一些灵觉,以及据自己的猜测好像可以帮助加快伤势愈合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功效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对叶医师讲了。叶医师一开始只是颇有趣味的听着,到后来也渐渐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待我说完,叶医师捻须想上了半天,才再次将手指搭在我的脉门之上。约莫搭了半柱香的光景,叶医师叹了口气,将手移开我的脉搏,脸上毫无表情。我虽紧张,却也强自控制自己不要打断叶医师的思路,叶医师慢慢喝了口酒,脸上露出一种奇怪却带着欢喜的神情,我心中稍安,静待叶医师发话。果然叶医师开口说道,“老夫虽然并未修习过什么内息之类的东西,但这么多年见到的也算不少。”我听叶医师如此说来,心中升起一股希望,眼巴巴的望着叶医师,双耳直欲竖起,盼望叶医师真的可以解开这个困扰我近二十载的疑问。“老夫因不谙武术,自是无法探知你体内那股所谓内息的运行。但据你所言,这股气息带给你的体质上的异变确是对你身体大有裨益,而且这气息与一般由内力产生的内息在本质上是大致相同的。但仅凭此点却也不足以判定它就是一种内功。”叶医师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小口酒,似乎在组织言语,“毕竟现在这些身怀武功之人,所练内力主要并非在于强身健体,而是用来提升自身的力量,换句话说的直白一点,仅仅是为了杀戮而已,这也是老夫不愿意习武的原因。”我听闻此话,心中更是钦佩不已,未曾想到在现在这个以武力至上的年代,还有叶医师这样的人物,比起自己,确感汗颜。叶医师没有去体会我现在的心情,继续接着说道,“你身具的这股所谓的内息,并不能够为你带来力量上的提升,至少不能在直观上将之运用于拳脚兵刃,这点是老夫所想不通的,莫非你所习练的,仅仅是五禽戏之流的技艺?”五禽戏是前朝一位名医所创的人体运动体操,旨在强身,并无任何技击、搏击用途。这套人体体操倒是在民间流传甚广,不少平民皆有习得。叶医师现在似乎陷入了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状态之中,他也不等我说话,又再说道,“不过五禽戏之类的技艺又怎可能给你带来如此许多的益处,你因此气息的存在所获得的好处甚至远在那些身怀极上乘内力的人物之上。”我此刻心中既是兴奋又有些失望,毕竟叶医师证实了我所习练的这种吐纳方式确有大用,但叶医师也无法解决我心中多年以来的疑问,就在这种时忧时喜的情绪作用下,我也是像叶医师一般自个自斟自饮起来。

也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我再次听见叶医师向我问道,“你与老夫相识也算有些年头了,老夫却还不知道你的全名,今日,当可说与老夫。”听出叶医师的话语之中似乎已经带着一些酒意,毕竟叶医师年岁较大,且仙人醉此酒入口虽淡,后劲却是十足的,否则也不会博得“仙人醉”这么一个名号。“在下张启昌,弓长张。。。”叶医师摇手阻断我下面的话,半眯着双眼,道,“张启昌,张启昌,好,可是启运昌隆之意啊?”“叶医师高见,却乃启运昌隆的启昌。”鬼知道我父亲为何要替我起上这个名字,但叶医师既然这样说,那就顺手拍了一个小小的马屁。似乎叶医师酒确是多了一点,他忽地又将话题转到我所修习的吐纳之术上问道,“启昌,你所修习的这种吐纳方式可是能够大大改善身体素质,却无法如同内力一般用来发劲伤人?”“应该是的吧。”我挠挠头发,心中却隐约期盼若有一日,体内这股气息可以如同真正的内力一样运用在搏击厮杀之中,但手指触碰到头发而传来的杂草一般的手感,让我记起现在脱去军帽的样子实在是羞于见人。我脸色稍红,偷眼看了叶医师一下,却也不想我早已进屋脱下帽子和叶医师相处多时了。“启昌,你在这帝国西北军中也待过几年了,你认为我们帝**与胡蛮相较战力如何?”我先是一愣,实不知叶医师为何突然间又问我这个问题,但还是正色答道,“若是单兵相较,帝**战力实有不如,但若结阵对垒,或是依托城壁守护,我们却要强过胡蛮不少。”叶医师轻笑数声却言道,“胡蛮天性好战,男女老幼皆善弓马,与帝国争锋之时他们岂会避己之长,扬己之短,与帝**结阵厮杀?老夫虽未曾上过战场,却亦知胡蛮与帝国交战之时向来以骑射压制,待混战到一处的时候,帝**倘若不在数量上远胜对方,实难逃一败。”听闻此言,我心中虽是不太乐意,但是对叶医师的话却也无话辩驳,毕竟帝国自与胡蛮交恶以来,一向采取守势,若非胡蛮不善攻城之术,帝国西北早已是处处焦土,任由胡蛮牧马放羊了。“所以归根结底,老夫认为帝国之所以处处受制于胡蛮,皆因帝国民众身体素质远较胡蛮为差,若是帝**士各个与胡蛮一般骁勇善战,凭帝国沃野万里,人口千万,岂会惧怕此等茹毛饮血的蛮夷之人?”叶医师一时间借着酒意,说的有些慷慨激昂,但我心中却隐隐觉得叶医师说的并非全都正确。想帝国开国之际数代明君,也曾领兵四处征伐,打得万国来朝,难道那时的帝**全乃胡蛮人所变吗?而现在帝国国内内战不休,西北被胡蛮侵攻,东南沿海亦为倭人肆虐,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帝国国民不如蛮族之人的身强体健所招致的吗?但叶医师所言,好像也并非有错,我脑中乱成一团,心神一时似有些恍惚。“国以民为本啊。”叶医师长叹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慢慢往我碗中注满了酒,忽然肃然对我说道,“启昌,老夫想借你的吐纳方式一用,此举虽嫌唐突,但老夫只是希望可以借鉴启昌的修习方式创作一套如同五禽戏一般可以增强我帝国国民体质的东西,此乃老夫毕生宏远,还望张将军可以成全。”说完还对我深深做了一辑,我看着叶医师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言语之中也将我上升了一个高度,从称呼我为“启昌”,到最后的“张将军”,我一时间倒是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说实话,我的思想境界绝对要比叶医师低上太多,可能连熊亦文也是颇有不如,我实在不愿将自己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就这样无私的奉献出去。我急忙向叶医师还了一礼,口中却借口说道,“叶医师,并非启昌不舍,只是我自己到现在也未曾专研明白所修习的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又岂敢随意传授与他人。”叶医师听出我的话中满是推脱之意,却并不死心,继续劝说道,“老夫也不是要张将军将此修习方式告知天下众人,只是想让将军将之于老夫借鉴一下。老夫平生尚是首次听闻世间有此既无杀戮之力,却可如此大为改善人体体质的修炼功法,若将军愿以告知老夫,让老夫将其推广,实乃是利于千秋的大大善事啊,请将军勿怪老夫无理唐突之罪,望请成全。”看着叶医师满面激昂的样子,我似乎也被他这种情操有所打动,但感动是感动,我到底是没有叶医师那么高尚,无奈之下,唯有搬出亡父之命,说是家中代代相传的训示,此功法绝不外传。这话倒也并非全是虚言,父亲在传我此功法之时却也说过不得擅自传授之类的话,但绝非我刚才所讲的代代相传的训示般严重,说到底,还是自己的私心在作怪吧。叶医师一时间眼神好像布满了疲惫,失落之情溢于言表,他不再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看着叶医师这副模样,我心中倒很是羞愧,几有冲动将此修炼功法说与他听,但毕竟还是忍住了未说。
两斤酒虽不少,但也不多,用不了多时酒坛就见了底,大概是因为心绪不佳,炕上风干的牛羊肉以及面饼却几乎未曾动过。我想想再待下去也是无趣,不如早点告辞好了。刚欲想些个说辞,叶医师却起先站起身来。以为叶医师还有什么话要说,我重又在炕上坐直身体,摆出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却不想叶医师只是弯下身子从炕下的角落里掏出一个酒坛,我目测了一下,如果坛里面装满酒约莫也有个两三斤的样子,我不知叶医师乃是何意,只是怔怔的望着他。“张将军莫怪,”叶医师拍开酒坛的泥封,顿时一股辛辣的酒香扑鼻而入,但这酒却不是南方所酿的仙人醉之类,而是西北特产的上好烧酒,叶医师将酒倒入我们面前的碗中,说道,“刚才是老夫失言了,还望将军海涵。”说完示意我举起酒碗,我心中有些犹豫,不晓得叶医师到底是何所想,但耐不住美酒的诱惑,当即举碗将酒喝了下去。嘴里倒也连声谦逊“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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