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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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这几句诗词本就是描写塞外胡蛮之地的风光,现在在我看来确是写的忒也传神。想必作此辞赋的先辈必是亲临胡蛮这不毛之地,方才可以写出如此上佳的诗句。我们这些人算到今天,在这荒凉的原野之中已是一月有余,原本数千人的俘虏因为饥寒、疲劳而倒下的也有着一小半之多。在这大戈壁中一旦倒下,那么就是意味着死亡,若非至交亲友,又有谁会愿意冒着同样被剥夺去生命的危险来拯救你?想来我倒是对孟铁匠月前救下我性命的恩情更觉感动。我依旧是套着那副沉重的铁拷,冗长的铁链已将我的双臂手腕之处磨上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或许是胡蛮故意为之,对于我们这些个俘虏一惯拥有的,在每日早晚餐前的十多分钟解下捆绑的放风时间,在这月来我也被尽数剥夺,只有“叮当”的铁链碰撞之音终日不绝的萦绕在耳。其实就算不加上这条数十斤的铁链我也在每日的徒步跋涉中耗光掉所有的力气,所以即使是我自己也几乎无法想象到底是如何挺过了这段异常艰苦的时光。想必若不是自己体内的那道莫名气息时刻支撑着我这幅摇摇欲坠的体魄,那么自己也早就化作了这荒原上的一具枯骨了吧。孟铁匠到底是上了年岁,虽然看上去他还是在咬牙强撑,但从他日渐减少的话语,以及每况欲下的食欲我确是暗自担心不已。倘若再不能够走出这片戈壁,或许孟铁匠真的是支持不了多久了。但好像冥冥之中上苍对我有着无尽的考验,不出两日孟铁匠果真在行进间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周围其他的俘虏仅仅是用一种漠然的目光看着孟铁匠比之以前消瘦上许多的身躯,或许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人都早就习惯了这样每日不断重复上演的场面。譬如即便是温顺的羔羊,倘若瞧多了鲜血淋漓的画面想必也不再会惊慌失措。大家俱都是神色木然的静静等待着胡蛮士兵过来,好解开将孟铁匠与其他人串联在一起的绳索,除去之前照顾我的那名叫做馨懿的帝国女子之外,在任何人的脸上都找不出一丝悲伤的情绪。受人滴水之恩亦当涌泉相报,这个道理我从小就被父亲灌输在大脑之中,更何况孟铁匠对我是有着救命的天大恩情,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任由他自生自灭在这片荒凉的异乡土地上。所以从此刻起,我除却手上依然被拷着的沉重铁链以外,身上则又多负上了孟铁匠这个百十斤重的身躯。胡蛮不会去给予你丝毫的怜悯,我也无法寄望其他的俘虏为你带来任何的帮助,即使那名叫做馨懿的帝国女子也是有心无力。毕竟作为一名柔弱的女性,大概还是一名从小生长在富贵环境中的大家闺秀,仅仅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支撑到如今这般地步已经算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事情了,我又岂能够要求她做出更多的付出。黄褐色的土地加上积留在地面上的一堆堆白色的冻硬了的雪块,这种千篇一律的塞外风光化作了我眼中唯一的情景。
因为背着一个壮实的人,所以此刻我倒并未感受到身上有被刺骨的狂风卷过所带来的寒意,反而额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但长时间的饥饿感觉倒是让我头脑微感眩晕,只有紧紧的咬住牙关努力跟上大队人群的步伐。“张大哥,那些胡人估计一会也该休息了,你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听到馨懿轻柔的声音,我冲她微微一笑,馨懿还是像平常那样羞涩的将头垂下。这些日子以来,我和孟铁匠以及馨懿倒是熟络了不少,馨懿也将她的名字告诉了我们,但当我问起她姓什么的时候,馨懿却是死也不肯说出口。只是讲到自己现在落入了胡蛮手中,也不知下面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倘若是讲出自己的姓氏,反倒蓦的羞辱了祖宗。这样看来,馨懿这个弱质女流倒是比我更有着些骨气,我心中对她也不由多起了一层敬佩之情。现下正当中午,我们这些俘虏虽然没有饭吃,但是那些胡蛮毕竟还是需要进餐的,这样我们也算可以休息个片刻光景。我身体也是感到疲累至极,心中恨不能可以立即倒在地上,但忽然之间队伍前面发出一阵阵的哄叫,我抬眼望去,却是因为迷茫的风沙而丝毫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又走了一会,前面喧哗的吵闹顺着长长的队伍蔓延到了我这里。“前面有绿洲了!”我耳力算是不错,在周围的俘虏还是一脸迷茫的时候,我就已经听到前方远远传来的话音。“前面有绿洲了!”我也是吃惊的将传到耳中的话重复了一遍,但这就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似的,在我的话刚说出口,身边的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馨懿也似乎被这个消息给深深震惊,她用被绑在一起的双手用力拽住我的袖子,惊喜的道,“张大哥,前面真的有绿洲吗?我们走出这个戈壁了吗?”我心中也是极是欢喜,毕竟一旦有了绿洲,虽不能够说明离开了戈壁,但至少也是说大家走到了戈壁的边缘地带。更为重要的就是这些日子以来,大家所面对的大自然的侵袭将大大降低,这每日都发生的极高的死亡率亦将大为缓止。不待我回答馨懿的问话,前方的沙尘处已是冲来了一名胡蛮的骑兵,这名骑兵一向是像我们这群俘虏传令的,他操着半生不熟的帝国话大嚷着,“前面发现绿洲了,大家加快步伐赶上,今天下午休整半日!”即便是自己一向极为痛恨胡蛮,但此刻我看着眼前这名骑在飞驰的战马上奔跑的胡蛮士兵,却似乎觉得他的面目不再是如同往日那样的可憎,反倒是有些个可爱。“张大哥,真的有绿洲了!孟大叔也有救了!”馨懿继续用力拉着我的衣襟,脸上的神色极是欣悦,两只漆黑的大眼之中充满了即将夺眶而出的喜极而泣的泪水。我脸上也是笑意越发浓厚,几乎想要冲着苍天大声咆哮一下,方才能够发泄出此刻心中的激动情绪。有了这个好消息的鼓励,大家的行动速度更是加快了不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一种久违了的墨绿的颜色就隐约在前方浮现。我用力呼吸了一下空气,空气中也包含着一丝湿润的新鲜泥土味道,我暗自告诉自己看来这定然不会是海市蜃楼了。心中兴奋之下,我将昏睡在我背上的孟铁匠往上托了托,脚下也仿佛凭空多出了一些力量。
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因为不肯吃饭,父亲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他说很久以前有一个财主,吃惯了山珍海味以后仿佛对所有的食物都失去了兴趣,他就悬出重赏,寻找可以令他吃到觉得鲜美无比的食物的大厨。结果一直过了很多天,来了无数个厨艺极高且极负盛名的厨师,也做出了无数极是美味可口的佳肴美食,但却却始终未有人能够令他真正感到满意。直到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有一天家中突然出现了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老者不去理会其他大厨满含鄙视的眼神,只是让这名财主等他三天,三天以后他保证一定可以做出令这名财主满意的绝世美味。但同时他也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这名财主在这三天内必须跟着他,他让财主怎么样财主就必须怎么样。财主答应了他,结果三天时间内这位老者硬是让财主水米未尽。不仅如此,在三日后这位老者端上桌的所谓的绝世美味也竟然只是一些日常百姓食用惯的粗糙饭菜。但不想这位财主却是吃得津津有味,似乎这些食物要远比其他那些厨师所做出来的美味佳肴好上千倍百倍。事后这位财主重赏了老者,还问他为何可以做出如此简单却又令他食欲大开的食物。老者淡淡一笑只是说道,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比饥饿还能令人觉得更加美味的东西了,说罢即飘然远去。这个故事并不深奥,但其中蕴含的哲理倒是让我觉得回味无穷。就比方说现在,仅仅是找到一片在以前我们每日都会遇见的稀松平常的树林而已,可每个人身上却都散发出极是蓬勃的朝气,甚至要比寻获亿万宝藏还要来的强烈上许多。

伴随着我的思绪我们总算走近了这片小小的绿洲,其实这片绿洲也不算太小,一眼望去无数高大的树木围绕着一片宁静的湖泊静静的矗立着,远处还有数只水鸟在湖面上嬉戏。本是犹如刀割一般的凛冽寒风在这里也是止住了脚步,空气中滚滚的沙尘也都落在了地面之上,空气在这里也恢复了清明的色泽。“今天就在这里安营!”先前那名胡蛮传令兵策马走到我们这群俘虏的面前大声下令道。我们低声嗯了一下,但双眼却都是直勾勾的盯着这片明亮的湖水,散发出渴求的光彩。我却忽然听见耳中微微传来一声那名胡蛮含带着讥讽轻蔑的哼声,瞬时间一种屈辱的感觉不禁在胸间徘徊。想我好歹也是帝**一名堂堂的百夫长,今日竟然因为这一潭清澈的湖水就在胡蛮面前大大失去了颜面,这实在是有愧于帝国无数惨死在胡蛮铁蹄下的军民。想到这里我努力将目光离开这片湖水,双拳却是紧紧的握住几欲滴出血来。“左贤王有令,一个时辰后你们这些俘虏可以到湖里清洗一下。”那名胡蛮传令兵仿佛戏耍我们这些俘虏似的,突然又崩出了这么一句话,但我们这群俘虏在大喜之下,竟然还是有人发出了几声欢呼。“你们还不谢过左贤王大恩!”胡蛮传令兵用着同样轻蔑的口吻对我们说道,我心下一时大恨,直欲将他掀下马来,但没想到的是,俘虏群中却当真冒出几声左贤王万岁的呼喊,声音虽不是那么响亮,可听在我的耳中却是无比的刺耳。我怒目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但人群紧紧地挤在一起,又怎能够轻易的分辨出是谁发出的喊声。我心中怒火几欲迸射出双目,但那名胡蛮传令兵倒是仰天大笑了几声,又厉声说道,“但倘若在一个时辰以内,你们谁敢接近这个湖泊的话,后果自己好好想清楚!”说完一勒**战马就扬长而去,只剩下我们这群俘虏相互呆望着,脸上的表情倒是应有尽有。我愣愣的站在原地,胸中屈辱的羞愤之情久久不能平复,还是馨懿在我身边一连唤了我好几声,才将我从这股愤慨的情绪中拉回现实。如同着其他人一样,在胡蛮将搭建帐篷的材料运过来以后,我们将简陋的大型帐篷搭建在离湖泊不远的地方。孟铁匠似乎也清醒了一点,从昏睡之中恢复了一些个神智,馨懿找了些干净的雪块在手中捂的微微融化,再缓缓灌入孟铁匠的口中。我静静地看着馨懿做着这些事情,心中不由想起在自己昏迷的时候馨懿大概也是如此这般的照料自己,心下却也对她更升起一丝爱怜之意。“张大哥,“馨懿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情绪,她用袖口擦了擦孟铁匠的口角,轻声唤了我一声。我正在走神一时间未有来得及理会她,馨懿却又说道,“我们想来马上是要进入胡人的地界了,我心里好是害怕。”我闻言心中咯噔了一下,仿若被人对着胸口狠狠的击了一拳,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馨懿也没有指望我可以回答她什么,继续自个说道,“我是一名弱质女子,实于你们这些男人不同,我每晚都在做着不同的噩梦,我,我好想爹爹妈妈。”说到后来,馨懿的声音中已是带着一丝哽咽。我心中明白,自己这样的大老爷们想必是被充作苦力之类的,但馨懿她所面对的事情恐怕还要比我们恐怖上千万倍。我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要安慰她一下,可看着馨懿低垂着的脑袋,以及微微抽搐的双肩,我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拍在她的肩头上。手在半空中狠狠的虚握了一下拳头,我缓缓将手又重新放回身边。“张大哥,”馨懿好像是在喃喃自语一般,将脑袋微微向我仰起,我清楚的看见两道泪痕将她本是涂的黑乎乎的脸颊上冲出两道雪白的沟壑,配上她这一身褴褛的衣衫,却甚是晃眼。“若是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我倒是不如一死了之。”“使不得!”我听到馨懿说出这样的话语,一时之间不由的将“使不得”三字脱口而出。馨懿却仿似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喃喃的说道,“其实城破当晚我就该死掉了,爹爹妈妈为了保护我惨死在胡人的刀下,我却换上了一身仆役的衣服逃出家门,但最后依然是被胡人捉到成了俘虏。现在想来还不如当时就陪着爹爹妈妈去了算了。”我听着馨懿恍若梦呓的声音,心中仿若被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一样,过了半响才好不容易从口里说出了一句叶医师曾经说过的话,“无论如何,人活着总要比死去了强。”馨懿听到我的话声,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却是坚定的缓缓摇了摇头,但始终未再说出什么。我一时之间却实在无法想出什么劝解的话语,但心底深处竟是暗暗认同馨懿刚才的一番言语。或许自己也时常在想,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还莫不如当初与老骆他们一同战死在沙场。帐篷中也时不时传来其他俘虏的交谈声音,但我和馨懿之间的一块小小空间之内却似乎压抑着一种极是沉重的气氛,使我们俱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只剩下微微响起的孟铁匠的喘息之声。
这种沉闷的时间过得倒是颇快,不久就有胡蛮进来再次解开捆绑住所有人的绳索,通知我们可以下湖去清洗一下子了。帐中俘虏闻言之下俱都欢呼雀跃的奔出帐外,似乎一时之间全然忘记了自己现在悲哀的处境,只余下几名年轻女子以及孟铁匠仍旧静静地留在帐内。我看得出这几名女子也是想下水洗一下的,但是帝国历来男女之防甚是严厉,她们又岂能在众多男子面前洗漱呢?我心中甚是苦涩,想了一下对馨懿说道,“你们这些女孩子也跟去吧,一个多月来没见水也是该好好的整理一下了。”馨懿咬着嘴唇已着极微小的动作轻轻摇了摇头。我从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又再说道,“湖泊那么大,你们找个隐蔽的地方稍作梳洗,想来没有什么大碍。”馨懿闻听我此言倒是颇为心动,她先是垂着脑袋想了想,就又将双眼看向其他几名女子。其他几名女子对我这个提议也是大为意动,她们相互交流了一下目光,终究一起点了点头。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倒是从这些女子身上爱美的天性中找到一丝久违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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