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星阔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离开安国皇宫已经一个多月了,虽已是三月初了,但我和星朗一路北行,仍是春寒料峭,寒风瑟瑟。
那夜我和星朗悄然离宫出城,路过法源禅寺,三德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牵过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给我,一匹枣红的给星朗。
然后他向我行了大礼,说道:“皇上让奴才转告娘娘一句话,皇上……朕永远在玉菲宫等着皇后回来。”
我无语,飞身上马,转头离开的一瞬,有意无意朝法源寺后山望去,夜色茫茫下,白衣飘飘的一个身影孤立于亭上,正对着我这方向,无限寂寥……
“师傅,我们是要去玄国吗?”
“也许吧,走到哪算哪儿。”
“唉,不知道凌星舞和宋大哥怎么样了,那天在太后那里我还碰到星舞了呢。”
玄国比之安国确实荒凉些,以前我们也这样走的,但隔三差五的总有村庄小镇,再不济也有农户或者猎户。不像现在,已走了近十天了,连个人影也没见到,干粮吃完了,野果野菜也吃得嘴巴淡,算了,星朗还在长身体的阶段,今天就破例打只山鸡开荤吧。
“星朗,天快黑了,就在前面找个地方安营扎寨吧。”
“师傅,就咱们两个,安什么营扎什么寨呀?”这小鬼,别的没学会,跟我顶嘴的功夫可见长。
“你去捡些干柴生起火,为师今儿个做烤鸡给你吃。”
“好棒好棒,总算有肉吃了!”星朗蹦蹦跳跳奔树林子去了,他还真好打发,一点追求也没有。
我们已到了玄国和安国的边境附近,距离分割两国的然江只数里之远,而眼前这条河是然江的一条支流,然江的地理位置在我看来有点像长江,算是天洲大陆的母亲河吧。
我牵了马绕过树林,树林深处传来吱喳的鸟叫声,随手拾起几块小石子,朝那声音掠去。
待我拎了两只山鸡回来,星朗已经燃起了篝火,还铺好了毯子烧好了水。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是三德子准备的,这些日子都交由星朗安排,想一想,有时候其实是星朗在照顾着我吧。
“师傅,好香啊,好香啊,好了没好了没?”
“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看着星朗手忙脚乱的又想吃又怕烫的可爱模样,真是拿他没办法呀。
“星朗,你说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那还记得些什么?”我吃得差不多了,洗了手就斜靠了在火堆旁,头枕着手,仰面望着夜空,和星朗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我只记得一直和哑姑姑在一起,不停的搬家,后来到了逸波城,才安定下来。”
“从哪里开始搬家的?”
“不记得了,哑姑姑去世之前的事情我都迷迷糊糊的,不太记得,反正好像一直在跑啊跑的,梦里梦见的,还梦见每天晚上都泡在大木桶里面。”
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欧阳悯泡药浴的感觉,而且一直跑路,难道是被人追赶?追杀?
“你姑姑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星朗声音黯然下去,“有一天早上我被热醒了,就看见她脸色苍白的看着我,手还放在我的头顶呢,然后她突然咬破手指在我额头上划了一下,然后……然后就……死……死了,师傅……”
星朗扑到我身边,呜呜的哭,我双手搂住他,轻拍他的背,安慰他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有师傅在。”。
过了一会儿,星朗平复了心情,颇为不好意思的用手背擦干眼泪,又巴巴的跑到江边去洗脸。
可我却心里惊疑不定,手按在头顶这很明显是在传内力,这样看来星朗口中的哑姑姑应该是个内功高强的人,还懂药疗的方法,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被仇家所伤,因此在临终前将一身内功转给星朗,但最后咬破手指在他额头一划又是什么意思?
“啊,师傅,那边……漂……漂过来一个……死……死人……”
星朗在岸边大嚷大叫,指着什么。
“冷静一点儿,没见过死人吗?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起身走过去。
“人家确实没见过呀。”小声嘀咕。
我一拍他的头说:“你哑姑姑不就死在你跟前的吗?”
“那怎么一样,哑姑姑就像我亲人一样,这人……这个……根本不认识。”
“星朗,你要记住,对医者来说,这世上只分三种人,死人、病人和没病的人,无所谓认识不认识,无所谓贫富贵贱。”
我一直在观察着江中朝这边岸上漂浮而来的那个人,隐隐约约发现他胸口还有起伏,看来还有口气,却没发现星朗从我说话开始就一直“崇敬”的仰视着我。
“你小子发什么愣呀,把他拖上来。”我又敲他的头。
“噢,”星朗忙跳进水里,我两个七手八脚把那人拖上岸,发现这人,即便现在没死,也差不多了……
怎么形容他呢,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概括最恰当不过,他浑身血淋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尤其脸上横七竖八的被利器割伤划破,皮肤外翻,深可见骨,也不知道被水泡了多久,全都浮肿了,白花花的。
身上也多处创伤,致命的两处在左胸和右腹,正常情况下他早就应该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翘翘了,不过似乎此人在被重伤之后迅速以一种奇怪的点**法止住了血流,这才保了一命。
但如果就这样不管的话,恐发会发炎发高烧,最后还是死翘翘。
“星朗,你要吐到什么时候?”这小子太没出息了,一看见这人的恶心样竟呕吐起来。
“师傅,呕……”又吐了。
“你真浪费呀,早知道你都吐出来了,我就不费功夫去打山鸡了。”
“呕……”
“算了,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呕……”
“星朗,你在这里看着这只肉粽子,我去采点草药。”
“呃,师傅,你……你快点回……回来。”星朗扯着我的衣襟说着,我瞪他一眼,他乖乖缩回去做加柴火状。
刚刚我已经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把那个……勉强可以称作是人的生物“收拾”干净了,所有的伤口都敷了药包扎好了,因此现在他看起来,嗯,像个粽子一样,还是肉馅的。
托祁盈川的福,他准备的包裹里有上好的几瓶金疮药,一直没机会用,这次倒好,全用光了。
这肉粽内功深厚,若非如此,绝熬不到现在,但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气息紊乱,有走火入魔的迹象,而且他中毒颇深,还是长期定期服食的那种毒。
他到底是什么人?杀手?死士?家奴?即使不是亦不远也。
“师傅,已经这么多天了,肉粽怎么还不醒?”
这人已经昏睡了十天了,十天了!
附近的能蹦达的生物已经被我全都捉拿了,偶有忽略的也都集体搬家了。
这十天里,我和星朗轮流给他换药、喂水、清洗……他身上的外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胸口和腹部的伤也刚拆过线。
算他运气好,竟然是百万分之一的心脏长在右边的人,否则那一剑就要了他的命。
算他运气好,碰到我这个懂得缝针并且有各种工具的人,他伤口愈合得很好。
算他运气好,祁盈川准备的金疮药、大补丸等奇珍秘药通统入了他的口。
算他运气好,我输入了一股纯正真气到他体内,帮他收拢了四处乱窜的内息,又在他全身几处大**施针,照我看来除了先头的两天是真昏迷,接下来的这几日他似乎在闭息做自我调理和自身恢复。
此人不简单呀……
“师傅,肉粽醒啦!”
听到星朗的叫嚷,我从湖畔起身走过去,却感觉此人虽身体虚弱,但浑身肌肉紧绷、杀气弥漫。
“你,你们是……什么人?我在……哪里?”声音嘶哑如裂帛般,他强撑着想起身,却因疼痛跌回毯子。

“星朗,给他点水润润喉咙。”我半跪着靠过去扶他坐起来,接过水壶喂他,“我们是谁,这里是哪里,并不重要。”
咕咚咕咚,几口水下去,他脸色好一些了,似乎力气也恢复了点,推开我自己坐定了,转过头看着我说道:“见我这样子你们不怕吗?”
“我倒不怎么怕,他开始很怕,后来习惯了就见怪不怪了。”我退后一点也挨着火堆屈膝坐了,星朗正在目不转睛的烤鱼,嗯,经过这些天的磨炼,他烤鸡烤肉烤鱼的技术越来越娴熟了。
“师傅,这鱼烤好了,你先吃吧。”星朗恭恭敬敬递过来给我。
“好,多谢。”我接过来张口就吃,“嗯,不错!”
星朗得意的呵呵傻笑。
咕噜咕噜,谁的肚子在叫?
“肉粽,这条给你吧,你都睡了十天没吃东西了,一定很饿吧。”星朗十分好心的递过一条喷香烤鱼给某肚子咕咕叫的人。
“多谢,”那人接过,闷头开吃,然后,低吼:“你刚才叫我什么?”
“噢,肉粽,嘿嘿,不是我起的,是师傅这么叫你的,不过这名字可是我挑给你的哦,”星朗似乎没发现某人正处在发怒边缘,还忘乎所以的献宝:“怎么样,比起什么木乃伊、虫茧、蚕宝宝……肉粽,简单形象,琅琅上口呀。这也是师傅的原话。”
我发誓,若不是某人现在体力不济,又吃人家的口软,一定会把星朗爆扁到和他一样。
“我不叫肉粽。”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当然不叫肉粽,肉粽只是我们给你的代号罢了,”星朗像看白痴一样翻个白眼,又哈哈大笑道:“哪有人起名字叫做肉粽的啊,哈哈!”
崩溃边缘,绝对是忍耐已到了极限的崩溃边缘。
“你应该已经没事儿了,”我打断星朗的笑声,挽救他于被海扁的边缘,说道:“明天我们就离开了,你自便吧。”
“你为什么要救我?”
“看见了,碰巧了。”
某人的气闷声音,复又低沉的问道:“你不怕我杀了你们吗?”
“切!你这样子被我师傅杀还差不多吧。”
“可我现在已经好了,告诉你们,见过北冥容貌的人全都会变成死人。”
“北冥是谁?”星朗歪着头问。
“是我。”
“有人叫做北冥的吗?这也是个代号吧。啊啊啊……你刚才是说看见你的人……都……死了?”星朗瞠目结舌,这家伙反应还真有够慢的。
“是!”
“除了我和他,现在至少还有一个人看见过你却仍然活得好好的。”我接口道,又轻轻拨弄了一下柴火,火光照映下,那人脸色忽明忽暗,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因为他脸上仍然沟痕交错的。
“星朗,睡了,明天赶早。”不再理他,埋头睡觉。
第二天早上,北冥已无踪影,我知道他是半夜离开的。后来有一天北冥告诉我说,他离开的时候竟然没起丝毫杀念,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北冥是一个杀手,顶尖杀手,这也是后来知道的。
但第二天晚上,北冥又回来了!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因为,嘿嘿,他身上的毒还未除尽,必须每天定时施针,他走的时候身上还有几处针未拔出来,想必后来他也发现了,这才转回头来的。
所以当他恰逢星朗烤肉时突然出现,我一点也不奇怪,倒是星朗大叫着:“哇,肉粽,你的鼻子好灵呀,肉快烤好了你就现身啦!”
然后某人又在气得七窍生烟时被一块喷香烤肉压制住了。
就这样连续几天里,白天他无影无踪,晚上才会出现,不过后几天都会带些野兔野鸡之类的晚餐来,也省得我亲自去打猎了。
终于有一天,我施完最后一针,说道:“你的毒已基本清除了,不过此毒十分霸气,要想彻底根断还需配以药剂调理,这是药方,你按着这上面写的配制,七天一副,七副药之后应该就没大问题了。”
俺的药方都是七七之数呀。
我掏出一张写好的药方递给他,他接过来默不作声揣进怀里。
“可否,到那边坐坐?”北冥指着前面不远的一处高地,我点点头,转身发现星朗已歪着睡着了,忙取了大衣披在他身上,然后跟着北冥走过去抱膝坐下。
“你们师徒感情真好!”他看着我的举动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全名叫玄北冥,是玄国的皇子。”静默了很久,北冥突然沉声说道,“但无人知道,除了父王连母妃都不知道,因为对玄国皇室而言,双生子只能活一个,而另一个只能作为影子在夜晚出现。我只能作为玄北辰的影子隐身人后,辅佐他跟随他效忠于他,永远不能见到阳光,永远得带着一副面具,任何见过我的人都得死……
我从小就被送去接受特殊的严格训练,你无法想象那训练有多么……残酷,我只知道曾经和我一起训练的人最后结束时,只剩下我一个!
我从小就被教导只为北辰而活,为了北辰,我什么事情都会去做,但……他……竟连我也要除掉……为什么,我还能为他做很多事情,为什么……”
北冥越说声音越低,双手抱头,身体也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微微颤抖着。
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应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许从来没有像今晚这般说过这么多话,并非他天生沉默寡言,并非他不想诉说,而是他不能说,或者,没有人可说。
这个人,是个没有自我的人,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明明是权力顶端的皇子,却从出生起便注定了一世孤独的人生,被父亲抛弃,被母亲遗忘,现在又被孪生兄弟背叛,甚至追杀。
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自我,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猛地扯他站起来,用力的、一下一下的拍他的背,大声对他说道:“从此刻开始,世上再没有玄北冥,今夜过后,你将在明媚的阳光下,为自己而活,自由自在!”
我们一直沿然江的支流而行,现在然江近在咫尺,明天就可搭船渡江,踏上玄国的土地。
坐在这片高地,眼前是奔腾不息的滔滔江水,对岸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头顶是星光熠熠的朗朗夜空。
深深吸口气,张开双手伸向远方,想起杜甫《旅夜书怀》里的几句诗,高声念出来: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请恩公赐名,在下做牛做马誓死也要追随恩公左右!”玄北冥说完扑嗵跪在我跟前。
“刚刚才跟你说过,要你自由自在的生活,怎么又要为别人而活?”
这时代的人的为奴思想真是根深蒂固,动辄就不想做人只想要做牛做马的,好像记得当初星朗也是“执着”的要为我做牛做马。
这堂堂七尺男儿跪在我面前,那张长期因为隐藏在面具下隐藏在黑夜中而苍白的脸,棱角分明的、轮廓硬朗的、仍留着道道疤痕的脸上,正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字——做牛做马!
“我想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就是追随在恩公左右!”
晕……
“你就没别的想做的事情了吗?”
“没有!”
这人真是死心眼呀,不是一般的固执呀,一直跪着,跪了一晚上,我早上带着星朗走了,到晚上他出现了,又一声不吭的对着我就跪。
于是,玄北冥,不对,应该改称他作“星阔”,就这样“死缠烂打”、“死皮赖脸”和星朗一样混在我身边了。幸好他不像星朗那样聒噪,要不然我的耳朵真会受不了的。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