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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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着我,张开的嘴唇上沾满了血。当她凝视的时候,那种死亡似乎消失了。我模模糊糊看见她变成了两个、三个,然后倒下变成了一个颤抖的模糊的人影。她把手移到嘴边,但她凝视着,眼睛没动只是瞪大了。后来她慢慢站了起来,但似乎不像是凭借自身的力量,而像是被某种此时控制她的看不见的力量从长沙发上抱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不停地旋转着,她那蓬松的大裙子转得绷紧起来。她独自一人仿佛音乐盒上的某个大的雕刻饰物似的随着音乐在无助地旋转起舞。突然她往下盯住了那塔夫绸衣裙,紧紧地抓住了它并把它压在两手之间,这样衣裙便沙沙作响。接着她又松开手任凭裙子飘坠下去。她很快地捂住耳朵,两眼紧闭,然后又大睁开来。后来,她似乎看见了那盏灯,远处在另一个房间里的那盏低矮的煤气灯。那盏灯透过两道门射出一道很暗淡的光。她奔向那盏灯,站在旁边看它,好像它是活物似的。‘别碰它……’克劳迪娅对她说,然后轻轻地领她离开了。可马德琳已经看见了阳台上的那些花,这时她正走近它们。她伸出手掌去拂弄那些花瓣,然后将花上的雨水用手拍在脸上。
“我徘徊在屋子的边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怎样摘花并将花在手中揉碎,然后把花瓣抛洒在她四周,看她怎样用手指尖顶着那面镜子,然后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我自己的痛苦已经停止了。我用手帕包扎住伤口,我在等待,等着看此时大脑一片空白的克劳迪娅下一步怎么做。她们正在一起跳舞,在那闪烁不定的金黄色灯光下,马德琳的肤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了。她把克劳迪娅拽进怀中,克劳迪娅围着她转着圈儿。在马德琳那笑容背后,克劳迪娅自己的那张小脸神色警觉而谨慎。
“后来,马德琳变得虚弱了。她向后倒退几步,似乎要失去平衡了。但很快她自己站稳了,让克劳迪娅轻轻地落在地上。克劳迪娅踮起脚尖拥抱着她。‘路易,’她小声地向我示意道,‘路易……’
“我示意她走开,而马德琳似乎都没看见我们。她在凝视着自己两只伸出的手。她的脸变得煞白而且扭曲了。突然,她在擦她的双唇,并且盯着自己手指尖上那些黑色的血痕。‘不!不!’我轻轻地警告着她,我抓着克劳迪娅的手并且紧紧把她搂在身旁。马德琳的嘴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路易,’克劳迪娅用那种马德琳还无法听见的超自然的声音低声说。
“‘她要死了,那是你这种小孩头脑无法记住的。你没经历过它,它没给你留下任何印象。’我小声对她说,把她的头发向耳后梳理着。我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马德琳,她正从一面镜子走向另一面镜子,泪水正不住地在她脸上流淌,她的躯体在脱离生命。
“‘可是,路易,如果她死了……’克劳迪娅哭了。
“‘不会的。’我跪了下来,看见她那小脸上一脸的忧虑。‘她吸进去的血够使她强壮有力的,她会活。不过,她会害怕,相当害怕。’我坚定地轻轻握住克劳迪娅的手并亲吻了她的脸颊。她于是用既疑惑又害怕的眼神看着我。当我被马德琳的哭声吸引并向她走近时,克劳迪娅也用这种神情望着我。这时她踉跄着伸出了双手,我抓住了她的手并把她抱紧。她的两眼中已经燃起了那种怪异的光,一种紫色的火花映在她的泪眼里面。
“‘这是凡俗的死亡,仅仅是凡俗的死亡而已,’我轻轻地对她说。‘你看见那天空了吗?现在我们必须离开它而且你必须紧抱着我,躺在我旁边。我的四肢将会死一般地沉沉睡去,我不能安慰你了。而你将躺在那儿并且苦苦挣扎。但你要在黑暗中抱紧我,你听见了吗?你要握紧我的手,只要我有知觉我就会尽可能长时间地握住你的手。’
“那时在我的凝视下她似乎迷失了自己。我能感觉到那困扰着她的迷惘,我能看到我眼中的光辉是怎样的绚烂,而所有这些绚烂的光芒又是怎样因她而格外映照出来的。我轻轻地把她领到棺材前,再次叫她不要害怕。‘等你再起来时,你就是长生不老的了,’我说道,‘任何致死的自然原因都不能伤害你了。来,躺下吧。’我能看出她对棺材的恐惧,看见她在那个狭长盒子面前的退缩,那里面的缎子也让她很不舒服。她的皮肤已经开始发光,已经有我和克劳迪娅都有的那种光泽了。这时我知道她是不会让步的,除非我和她一起躺下。
“我抱住她,并透过房间里那长长的通道看着克劳迪娅站的地方。她正站在那个奇怪的棺材旁望着我。她眼睛一眨不眨,但那目光很阴郁,带着隐约的怀疑,一种冷冷的不信任。我将马德琳在她的床旁边放下,走近克劳迪娅。我静静地跪在她身旁,把她抱在怀里。‘难道你没认出我吗?’我问她,‘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了吗?’
“她看着我说:‘没有。’
“我笑了并且点点头。‘别对我有什么恶意,’我说,‘我们彼此彼此。’
“听到这话,她把头偏向一边并且仔细打量起我来,然后好像是要笑而且要点头称是似的。
“‘你瞧,’我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对她说,‘今晚在这间房子里死的并非那个女人。她要过很多天,可能很多年才会死。今晚在这个房间里死的是我内心人性的最后残余。’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片阴云。很清楚,她的镇静就像是幅借用的面纱。她张开双唇,但只是短短地吸了口气。然后她说:‘好吧,那么你是对的。没错儿,我们彼此彼此。’
“‘我想烧掉那个玩偶店!’
“马德琳这样对我们说。她正在把她那死去女儿的衣服折叠起来送进壁炉火中,那白色的花边,米色的内衣裤,皱巴巴的鞋子,还有那散发着樟脑球和香囊味的帽子。‘这些都毫无意义了,这些都是。’她退后站着,望着那炉火熊熊燃烧。她用那种胜利的、疯狂投人的眼神看着克劳迪娅。
“我不相信她,我是那么肯定——尽管夜复一夜,我不得不将她从那些她无法再吸干的男人和女人们身边带走,因为她已被早先杀掉的那些人的血撑得很饱了。尽管**之下,她常常会将其受害者们抛举起来。当她吸血时,毫无疑问地会用她那象牙色的手指碾压他们的喉咙。我是那么肯定——迟早她这种疯狂的程度会减弱,她会理解这场噩梦的装饰,她自己那发冷光的躯体,这些圣加布里尔饭店里豪华气派的房问。她会大叫着清醒过来,要自由。她不懂这绝非实验。她对着那些镶金边的镜子露出了刚刚冒出的尖牙。她很疯狂。
“但我仍然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疯狂,多么惯于梦想,所以她不会为现实而大声呼喊,相反,她会用现实去满足她的梦想。她仿佛是个恶魔小精灵,在用手纺车纺织世上的芦苇,所以她就能编织出她自己的那个网一样的世界。
“我刚开始明白她的贪婪,她的魔力。
“她通过和她的老情人一起反复制作她那死去孩子的复制品而有了做玩偶的手艺,我就会知道那些复制品塞满了我们即将去看的那家店铺内的所有货架。除此之外便是一个吸血鬼的技巧和深度。所以有一天晚上当我把她弄走、不让她再杀人时,她带着那种同样贪婪的需要,用几根木头棍还有凿子和刀子做出了一只很棒的摇椅,那种形状和比例是给克劳迪娅靠炉火坐的,使她看上去像个妇人。至于那些必须增加的东西,随着一个个夜晚的逝去,有了张同样大小的桌子、一盏从玩具店拿来的小油灯、一只瓷杯子和茶托,还有一本从一个女士提包中发现的小皮面笔记本,但那笔记本在克劳迪娅手中却变成了很大的一册。在那小小空间的边缘,界限打破了,不存在了,那里很快扩变成了克劳迪娅的化妆室:那里面有张床,上面的招贴画才到我胸口的纽扣处,那些小镜子只能照到一个庞大的巨人的腿部。我不知不觉陷入了这些东西中问。那些画挂得很低,适合克劳迪娅观看。最后,我看见她那小小的梳妆台上有副适合她小细手指戴的黑色晚会手套、一件低胸漆黑的天鹅绒长袍、一件儿童化装舞会上用的冕状头饰。克劳迪娅,这个最大的宝贝,一个在她那小小天地的众多陈设中漫步的仙后,露着雪白的双肩,头发柔软顺滑。我从门口处入迷地看着,笨拙地伸展四肢躺在地毯上面。这样我就能用手臂托着头,然后仰头凝视而将一切收入眼底,看着她们在这种圣殿的完美中暂时神秘地变得温柔起来。她穿着黑色花边的衣裙多美啊,一个冷漠的、有着亚麻色头发和丘比特式娃娃脸的女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正凝视着我,那么安详。她看得那么久,毫无疑问,我一定是被她遗忘了。当我躺在地上梦想时,那双眼睛想必是在看某种不同于我的其他东西。那是一种不同于我周围那粗陋世界的东西,它此时已被曾深受其苦的某人划分了出来而且废弃了。那人曾一直深受其苦,但现在她似乎不想忍受了。她在倾听那仿佛是玩具八音盒叮叮当当声音的钟声,她正把一只手放在那玩具钟上面。我看见了梦幻中那缩短的时针和小小的金色分针。我觉得自己是疯了。
“我两手托着下巴,盯着那盏枝形吊灯。要让我自己从一个世界脱身而进入另一个世界是很难的。而马德琳却坐在长沙发上,带着惯有的热情在劳作,仿佛长生不老并非可以想当然地意味着休息似的。她在替那张小床用的淡紫色缎子缝上米色花边,只是偶尔停下来擦去那从雪白的前额滴下的带血的汗水。
“我不知道,如果我闭上眼睛;这个小人国会毁掉我周围的这些房间吗?我会像格列佛①一样,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手脚被缚,成了一名不受欢迎的巨人吗?我看到了那为克劳迪娅造的房子,在那里,老鼠成了庞然大物,还有那小小的马车,那些多花的灌木丛变成了大树。凡人们将会那样为之着迷,他们会跪下来看那些小小的窗户。它就像张蜘蛛网,会吸引人的。
①Gulliver,英国作家乔纳森·斯维夫特18世纪的讽刺小说《格利佛游记》中的主人公,经历了大人国、小人国等一系列探险。
“我的手脚被绑在了这儿。不仅仅是因为那梦幻般的美——克劳迪娅那雪白双肩的优美神秘,那些珍珠的强烈光泽,那迷人的柔情。小小的一瓶香水,这是个细颈小瓶,从中那能许诺乐土的符咒被放了出来——我被恐惧绑住了手脚。在那些房间外面,在那想象中应该是我负责安排对马德琳的教育——那些关于杀人和吸血鬼本性的古怪谈话的地方,如果克劳迪娅曾表示过她想担当此任的愿望的话,她肯定会指导得比我更轻车熟路——在那些房间外面,在那每晚克劳迪娅用温柔的亲吻和满足的神情向我保证她曾一再表露过的仇恨只会一去不复返的地方——在那些房间外面,我会发现,根据我自己草率的承认,我真的被改变了:我内心的凡俗部分是我曾经爱过的部分,我敢肯定。那么我怎么看阿尔芒,那个我为他把马德琳变成吸血鬼,我为他曾想要我自己的自由的家伙呢?一种难以理解而且困扰人的距离吗?一种阴郁的痛苦吗?我又看见阿尔芒呆在他那修道士似的小屋里,看见了他那深褐色的眼睛,又感觉到了他那种令人恐惧的吸引力。
“然而我并没有去找他。我不敢去发现自己可能已经迷失的程度。我也不想将那种失落感与其他一些难以忍受的认识分开来:在欧洲我没能找到可以减少孤独感和改变绝望情绪的任何法则。相反,我只是发现了我自己那小小灵魂深处的内心活动,发现了克劳迪娅的痛苦,发现了自己对一个可能比莱斯特还恶毒而且我也会为他变得跟莱斯特一样恶毒的吸血鬼的爱恋。然而在他身上,我也看到了在我所能想象出的所有罪恶中唯一仅有的善的希望。
“最后,一切都离我远去了。于是那只钟又在壁炉台上嘀嗒嘀嗒地响着。马德琳可怜巴巴地要求去吸血鬼剧院看演出,并且还发誓要保护克劳迪娅使其免受任何胆大的吸血鬼的袭击。可克劳迪娅说到了行动计划,她说:‘还不能去,现在不行。’我带着某种程度上的安慰躺在后面,观察马德琳对克劳迪娅的爱,那种盲目贪婪的爱。喔,在我的内心或脑海中,我对马德琳的同情是那么少。我想,她看到的才是痛苦的第一特征,她还不懂死亡。她是那样容易变得敏锐,那么容易被推向恶意的暴力。我以为,在我那极端的自负和自我欺骗中,我自己那对死去兄弟的哀痛才是唯一真挚的情感。我听凭自己忘却我曾完完全全爱上过莱斯特那双光辉灿烂的眼睛,我曾为了一种色彩缤纷而且发冷光的东西出卖过我的灵魂,我想着那反射性极强的表面传递的是某种能在水上行走的魔力。
“耶稣要怎么做才能使我像马修或彼得那样跟随他呢?首先要穿戴得好。然后要有那满满一头护理过度的黄头发。
“我恨我自己。她们的交谈似乎常常要使我进入半睡眠状态——克劳迪娅在小声谈杀人、速度以及吸血鬼的技巧,马德琳正弯腰低头缝纫——那时似乎我所仍能拥有的唯一情感就是对自己的恨。我爱她们。我恨她们。我不在乎她们是不是在那儿。克劳迪娅两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仿佛带着往日的亲昵想告诉我她内心的平静。我不在乎。那儿有阿尔芒的幻影,那种魔力,那种令人心碎的清晰。那幻影似乎就在一面镜子的那边。我握住克劳迪娅调皮的手,当她原谅我——那个她又爱又恨的我时,我平生第一次理解了她的感受:她几乎没什么感觉了。”
“过了一个星期,我们才陪马德琳去完成她的任务,去将那平板玻璃窗后面的玩偶世界付之一炬。我记得,我沿街漫步着离开了那个玩偶店,转了个弯,拐进了一个狭窄的黑乎乎的洞**中,那儿只有落雨的声音。可后来,我看见了那冲天闪耀的红光。钟声铿锵有力地敲响了,人们在喊叫,而克劳迪娅却在我旁边轻柔地谈着火的本性。那闪耀的火光中升起的滚滚浓烟使我心烦意乱。我感到恐惧。那不是一种疯狂的凡俗的恐惧,而是某种像在我身边的圈套一样使人战栗的东西。这种恐惧是——皇家大街上那烧着的老城小屋,那烧着的地板上以睡觉姿势躺着的莱斯特。

“‘火会净化……’克劳迪娅说道。而我却说:‘不对,火只会毁灭……’
“马德琳已经从我们身边跑过去了,她在街的尽头漫步着,像个雨中的幽灵。她召唤我们,那白白的手在空中拍打着,仿佛白萤火虫的白色弧光一般。我记得克劳迪娅离开我向她跑去了。当她叫我跟上时,我看见了她那枯黄缠结的黄头发。一根带子掉在了脚下,在一个黑水旋涡中漂浮着。我弯腰去捡起那根带子,可另一只手伸向了它。这把带子捡给我的人是阿尔芒。
“在那儿看到他,我大吃一惊。他离得那么近,那个站在门口的‘死亡先生’的形象奇迹般地变成了现实。他穿着黑斗篷,系着丝绸领结,然而却如同他那一动不动的影子似的飘渺不定。他的眼中闪着最微弱的火光,那红光将那里的黑色变成了更加浓厚的褐色。
“我突然醒悟过来,好像刚才一直在做梦似的。我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头歪着,仿佛要让我知道他希望我跟他走似的——我意识到了自己因他的出现而产生的兴奋感觉,那种感觉毫无疑问地折磨着我,如同在他那间小屋里的感觉一样。这时我们一起走着,走得很快。快到塞纳河了,我们那样快而巧妙地穿过了一群人,以至于他们几乎都没看见我们,我们也几乎没看见他们。我很吃惊自己能轻而易举地跟上他。他在迫使我承认自己的种种魔力,这样我曾正常选择的那些路是凡人走的,我不必再跟着走了。
“我极想和他讲话,极想让他停下来,把两手按在他肩膀上,只想像以前那个晚上那样再看看他的眼睛,在某个时候和某个地方凝视着他,这样我才能平息自己内心的激动兴奋。我有那么多话想告诉他,有那么多要向他解释。然而我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者为什么要说,只有那种强烈的感觉继续在宽慰我,使我几乎落下泪来。这就是我所害怕失去的。
“我不知道这时我们是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以前我在闲逛时曾经到过这里:这是条房屋很古老的街道,有很多花园围墙,马车进出的门,还有头顶上的那些塔楼以及那些拱门下的铅条玻璃窗。那属于其他世纪的房屋,扭曲的树木,那种意味着众人不得入内的陡然的茂密和无声的平静。一小撮凡人住在这有着很多高屋顶的房间的大片地区;石头吸纳了凡人呼吸的声音,这是所有生命存在的空问。
“这时阿尔芒站在一堵墙的顶上,胳膊靠在一颗树伸出的大树枝上。他把手伸向我,我立刻站到了他旁边,那湿漉漉的叶子拂过我的脸。往上面,我能看见楼房一层层地伸向那夜色中几乎看不清的滴雨的孤零零的塔楼。‘听我说,我们要爬上那个塔楼,’阿尔芒说道。
“‘我不行……那不可能……!’
“‘你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种种魔力的、你可以很容易地爬上去。记住,如果你摔下来你也不会受伤。像我一样去做。但要注意这点。这间房子里的居民已经认识我有一个世纪了,他们认为我是鬼魂,所以,如果他们碰巧看见你或者你透过那些窗户看见他们,记住他们相信你是什么,并且丝毫不要表露你对他们的意识,免得你使他们失望或迷惑。你听见了吗?你是绝对安全的。’
“我不能肯定是什么令我更恐惧,是爬塔楼本身还是被看做鬼魂的想法,但我没时间去说些令人鼓舞的打趣的话了,甚至是对我自己。阿尔芒已经开始了,他的靴子踩在石头的缝隙中,他的双手在那些裂缝中像爪子一样爬着。我跟在他后面,紧贴着墙,不敢往下看。我紧紧抓着一扇窗户上面厚厚的雕刻拱门稍作休息。我瞥见了屋子里面,那舔动的炉火对面有一副深色的肩膀,一只抽纸牌的手,一些人影在晃动,全然不知受到了注视。走。我们越爬越高,最后爬到了塔楼本身的那个窗户。阿尔芒很快地扭开了窗户,他的长腿从窗台上消失了。我跟在后面站了起来,感觉他伸出手臂搂住了我的肩膀。
“当我站在那个房间里面时,无所顾忌地叹了口气,揉搓着两个上臂,环顾着这个潮湿的怪地方。塔楼下面的那些房顶是银色的,通过那大片摇曳作响的树梢可以看到四处矗立的一个个塔楼,还有远处有路灯的林荫大道那断断续续闪烁的光链。这房间似乎和外面一样潮湿。阿尔芒在生火。
“他正从一大堆发霉的家具中把椅子挑出来,尽管那些椅子的横档很厚,他仍很轻易地将它们劈成了木材。他周围有种很怪的东西,这种东西因他那苍白的脸的优雅和镇定自若而变得更尖锐起来。他做了任何吸血鬼都能干的事情。他把这些厚木材块劈成了碎木材片,但他做的是只有吸血鬼才能干的事情。他浑身似乎没有一点人类的东西,甚至他那英俊的容貌和黑发也成了一个仅在表面和我们余下的吸血鬼相似的可怕天使的象征。特制的外套只是个幻象。尽管我觉得很迷恋他,也许比除了克劳迪娅以外的任何活着的生物更强烈地被吸引着,但他却是用其他极似恐惧的方式令我兴奋。我并不感到意外的是,当他忙完后,为我放好了一把重重的橡木椅子,自己却回到大理石壁炉台前,坐在那儿,把两手放在炉火上取暖,炉火的火焰将红光映在他的脸上。
“‘我能听见这房子里居民的声音,’我对他说。那暖洋洋的感觉真好。我能感觉到我的皮靴子在变干,我的手指也暖洋洋的。
“‘那么你也知道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喽,’他轻声地说。尽管这句话里没有一丝责备之意,我还是意识到了我自己说的话中的种种含义。
“‘如果他们来呢?’我仔细打量着他,坚持说道。
“‘难道你就不能像我这样说他们不会来吗?’他问道,‘我们可以在这儿坐整整一晚上而绝不谈他们。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我们谈到他们,那也是因为你想这么做。’我一言不发,也许看上去有点像被斗败的样子,这时,他温和地说他们很早以前就将这塔楼封起来了,而且从来没人上来过。事实上,即使他们看到这烟囱里冒出的烟或窗户透出的光,在天亮之前,他们也没人会冒险爬上来的。
“这时,我看见在壁炉的一边有几架子书,还有一张写字台。书桌上的几页纸已经枯黄,但桌上还有个墨水台和几支钢笔。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下着暴雨或等火将这里的湿气熏掉,我能想象这间屋子还是个挺舒服的地方。
“‘你瞧,’阿尔芒说,‘你真不必住在那个饭店的房间里。事实上,你需要的只是很小的一块地方。但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决定自己需要多少。这座房子里的那些人给我起了个名字,他们遇到我的事被传说了20年。在我的时代里,他们仅仅是毫无意义的一个个孤立的瞬间而已。他们不会伤害我,而我利用他们的屋子来独处。吸血鬼剧院中没人知道我来这儿。这是我的秘密。’
“当他说这番话时,我专注地望着他,那些曾在剧院那个小屋里出现的想法又浮现在我脑海里。吸血鬼是长生不老的,我想知道他此时这张年轻的脸以及举止和一个世纪或两个世纪前的可能会有什么不同,因为他的脸,尽管没因成熟的经验变得深沉,却毫无疑问不像个面具,这张脸同他那温文尔雅的声音一样,似乎极富有表现力。最后,当我充分剖析其中原因时,我又茫然若失了。我只知道自己仍像过去一样强烈地被他吸引着。在某种程度上,我此时说的话只是某种托辞。‘但是,又是什么把你吸引到吸血鬼剧院去的呢?’我问道。
“‘一种需要,很自然地。可我已经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他说,‘你为什么回避我?’
“‘我从没回避过你,’我说着,竭力想掩饰他这些话在我内心产生的那种兴奋。‘你知道我得保护克劳迪娅,她只有我。或者至少说以前她只有我直到……’
“‘直到马德琳来和你们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
“‘可现在克劳迪娅已经放开了你,而你却仍和她呆在一起,而且紧紧盯住她,仿佛她是你的情妇似的,’他说。
“‘不,她不是我的情妇。你不明白,’我说道。‘相反,她是我的孩子,而且我不知道她会放弃我……’这些想法是我脑中反复出现的。‘我不知道孩子是否有这种力量去放弃他的父母。我不知道自己会不受她束缚,因为只要她……’
“我顿住了。我想要说,‘只要她还活着’,但我意识到那是句空洞的凡人的陈词滥调。她会永远活着,就像我也会永远活着一样。然而对那些凡人父亲们而言,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他们的女儿会永远活着,因为这些父亲死在她们前面。我突然茫然不知所措了,但却始终意识到阿尔芒是怎样在听。他在用一种我们想象着其他人也正在听的方式听我说着,对我讲出的每个字,他的脸上似乎都有反应。但他没有吃惊地探头捕捉我那最轻微的停顿,没有断然地说出他对我那些没讲完的想法的理解,也没有以一种急迫而强烈的冲动去为那些常常是无法对答的事情而争论。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说:‘我需要你,胜过需要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东西。’
“刹那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我被他这句话彻底地俘虏了,那种我和他共同生活的难以言喻的幻想膨胀起来,冲淡了我头脑中的所有其他想法。
“‘我说我需要你,我需要你胜过需要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他又重复了一遍,只是面部表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然后,他坐在那儿等着,看着。他的脸像往常一样的平静,那没有丝毫梳理痕迹的一团乱蓬蓬的金棕色头发覆盖着他白色光滑的额头。他那双大眼睛看着我,嘴唇一动不动。
“‘你想要和我在一起,然而你又不来找我,’他说。‘有些事情你想了解,可你又不问。你发现克劳迪娅要不辞而别离开你,可你似乎又无力去阻止这件事,然后你就会促成这件事,然而你却什么也没干。’
“‘我无法理解自己内心的那种种情感。也许你对它们要比我更明了……’
“‘那是你还没开始认识到你的神秘!’他说。
“‘可至少你对自己了解得很透彻。我却不敢说,’我说道。‘我爱她,但我和她并不亲密。我的意思是,当我就像现在这样,和你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对她,对其他任何人都是一无所知。’
“‘她对你来说只是个阶段,是你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如果,或者当你和她分开,这时你离开的只是那个唯一和你共度这个阶段的时光的人。你会恐惧、害怕那种孤立,那种负担,那种永恒。’
“‘是的,那没错儿,但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那个阶段对我的影响不是很大。她赋予了那个阶段某种意义。其他吸血鬼一定也经历过,成百上千的这种阶段过去了,而他们仍然幸存下来。’
“‘但他们没有幸存下来,’他说。‘如果他们都幸存下来的话,这个世界就要被吸血鬼塞满了。你对我是这里或其他任何地方最老的吸血鬼怎么看?’他问道。
“我想了想,然后大着胆子说:‘他们是因暴力而死的吗?’
“‘不,几乎从来没有过。那没有必要。你觉得有多少吸血鬼能有那种长生不老的精力?他们一开始对长生不老有着最阴郁的种种看法。然后在他们渐渐变得长生不老的过程中,他们又希望自己生活中的所有形形色色的人或物都像他们一样固定下来而且永不腐蚀;那些照同样可靠的样式做的马车,那些按他们的尺寸合体裁制的衣服,那些衣着谈吐均符合他们历来理解并尊重的方式的人们。但事实上,当除了吸血鬼自身以外的所有一切都在改变,都在不断腐朽并且扭曲时,很快,在某种固执的看法中,或者甚至常常是在最灵活的头脑中,这种长生不老就变成了一种疯人院里的忏悔般的刑罚,那里面的人和物都是那么令人绝望地难以理解而且毫无价值。有天晚上,当一个吸血鬼起来并且意识到了也许是他数十年来所害怕的东西,他便简直不想以任何代价再活下去。那曾使他迷恋长生不老的无论哪种风格、样式或形态的生活方式都已统统被他从尘世表面一扫而光。除了杀人之外没有什么能使他从绝望中解脱出来。于是那个吸血鬼就出去寻死。没有人会找到他的尸骸。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去向。而且他周围常常是没有人的——他应该还在寻找其他的吸血鬼做件——没有人知道他正处于绝望之中。他会在很早以前就已经避而不谈他自己或其他任何东西。他会突然消失。’
“我坐在后面听着,他说的话中那显而易见的事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然而与此同时,我内心的一切都在反抗那种前景。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希望和恐惧的程度,我那些情感同他描绘的那种情感的差异是多么大,那些情感同那种可怕的毁灭性绝望的差异又是多么大。突然间,那绝望中有某种令人反感而可憎的东西,它使我无法忍受。
“‘可你不会允许这样一种思想状态发生在你身上的。看看你,’我不知不觉地答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艺术品能留下……然而它们却有成千上万……如果没有一种自然美……如果这个世界变成了一间空空的小屋和一支弱不经风的蜡烛,我就不得不看着你,看你仔细研究那支蜡烛,被它那摇曳的烛光吸引,看那色彩的变化……可那又能让你维持多久呢……它会给你什么机会呢?我错了吗?我是这样一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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