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是李将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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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有些阴阴的,一股风过,几片早熟的叶子便落,燠热的夏季已到了尾声,带着一种淡淡的惆怅悄悄离开人间。
眼前似乎有光线流动,似微白的天光,一点清冷,一点寒瑟,但身体却没有任何感觉,轻轻的,却又木木的,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不是说人死后会见到光带吗?但为什么自己见到的天光是一片,就仿佛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然后在一个清秋阴阴的清晨突然醒了过来?
自己什么时候被注射的针剂?也许只是几秒吧,但又好像过去了千万个世纪,难道说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力?身体很轻很轻,轻得没有一丝分量,仿佛是个鼓鼓的氢气球,就那样飘飘荡荡的悬挂在天花板上,一点麻木,一点失措,一点混沌,甚至还能看到自己正紧闭双眼躺在床上。
如果这就是死亡,那么死亡便真没什么好可怕的,只不过是生命变成了另一种形式。
也许,自己就可以与父亲重逢了吧,那么钟凯呢?他是和父亲在一起吗?自己也应该能见到他吧,能向他忏悔吧。
魏大虎往四周看去,见自己是在一间房间里,房间不大,但明显不是被执行死刑那一间。比起那间雪白雪白的密闭的房间,这间房间多了许多绿色,极为整洁,充斥着一种军人独有的硬朗与整洁,有些像……竟有些像父亲的房间。难道说是自己回到了家中,或者是到了天堂里父亲的家?
不,不对!这间房间看上去如此熟悉,好像自己许久以前曾经到这里来过,可是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是谁的房间?
魏大虎仔细打量着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鼻翼处却在微微鼓动,流动着生命的气息。这个人很帅气,脸庞线条硬朗,轮廓分明,颧骨均匀且高,眉骨也突出了一些,更显得紧闭的眼睛深,鼻子是一种挺直的希腊型,而且双唇也比自己薄削,虽在昏睡中,却抿成极有个性的形状,下巴间一个浅浅的川沟更衬出整张脸的俊朗,唯独嘴边拉杂的胡子和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没有休整,但在破坏了整体的俊朗感的同时,却赋于这个男人一股阳刚的味道。
帅气,真的很帅气,俊朗、有型,甚至跟钟凯都有得一拼,自己是根本没法比。
但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躺在这个房间里,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如果说现在自己已经成了“鬼”,那为什么没出现在母亲身边,倒出现在这个陌生的男人身边?
奇怪的是,自己竟觉得这个陌生的男人身上有种极为熟悉的气息。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魏大虎的目光沿着那人的脸疑惑往下滑,下滑,逐渐滑到那人露在薄被外的胸部,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倒抽了一口冷气,差点惊叫出声。
这个男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细长的金属链子,在微淡的天光里闪着冷冷的金属光泽,而链子的那端是个牛骨雕成的兽头,椭圆形,表情狰狞,精工雕刻的表面有一种精致的粗糙。
这是钟凯那枚项链啊!
是钟凯从自己的父亲手中赢来的那枚项链啊!魏大虎模模糊糊记得,钟凯临终前是将项链挂在自己脖子上了,在自己坐牢那些日子里,这枚带着钟凯气息的兽头项链,就记载那些血泪纷飞的时刻,记载着一瞬一息的往日,日日夜夜的陪伴着自己,最终让自己安心的走向了刑场。
但是这枚项链怎么挂到了这个男人的脖子里?
是不是自己死了,无归无依的魂就寄托在这个兽头项链里,并跟着兽头项链来到了这里?
但这个项链又是怎么到了他手里?母亲没给自己收尸?没把这项链给自己陪葬?
魏大虎正想着,突然,紧关着的门被推了开来,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像父亲一样高大帅气,像父亲一样身直如岳,像父亲一样正气浩然,而那行动中的矫健与敏捷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多年军营生活的沉淀。
这人是谁?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眼熟?
来人轻轻坐在床上人身边,朝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凝神细看,双眼饱含着怜惜、心痛、忧虑、患得患失,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情,仿佛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是他至亲至爱的骨肉一般。
许久,来人长叹一声,伸手向床上躺着的人脸上抚过,又轻轻捏住那人的下巴,将病床上的人脸左右推动着细细审视,眼睛里现出一丝满意后,又重新笼罩上一抹深深的忧色。
魏大虎骤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很多很多年前,自己在午间小睡时醒来,也曾见父亲这样坐在自己的床前,用一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脸……
而父亲现在在哪里?现在的自己应该是跟父亲在一起吧,却为什么看不到父亲渊停岳峙,不怒自威的身影,反倒看见了……
一个激灵,魏大虎终于想起了那人是谁,朗眉星目,气宇轩昂,和父亲一样智勇过人,却比父亲爱说爱笑爱热闹。
李人杰!
是父亲生前的好友李人杰!
那床上这人是谁?他的亲戚?不管是谁,一定是个极为重要的亲人。也许是他拿了自己的兽头项链留做纪念,又给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吧。
魏大虎有些感慨地打量着李人杰,也许是操心太过,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年轻军人,竟也显出了一丝老态,额上添了一个明显的川字,嘴角边也多了两根疲惫的横纹。
“大虎,你也该醒了吧!”李人杰长叹一声,手从床上躺着的那人脸上拿了开来。
大虎?!李人杰叫那人大虎?是一个和自己同名的人,还是……床上躺着的那人根本就是自己?
魏大虎一直用着旁观者的身份看着床上那人,只觉得他俊朗非凡,心中对他颇有些好感,但现在心头却纷纷乱乱,成了一团麻。
如果说这人是自己,为什么他会是这个样子?太帅了,帅得……让自己无法接受!
不!这个人不可能是自己,不可能!他肯定是李人杰的什么亲戚,正好和自己同名!
但李人杰为什么会唤他大虎?而且那枚兽头项链又挂在他胸前?
心中一慌,又一个激灵,魏大虎骤然睁开了双眼,额上添了一个明显的川字,嘴角边两根疲惫的横纹,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对着自己,饱含着各种难以言传的感情,只是眼白处布满血丝,很显然是许久没有休息好。
正是李人杰!
床上的那人,真的是自己?!
“将杰,醒了?”懵懂懂懂间,魏大虎看到眼前那双清朗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笑意,正温和地看着自己。
“将……杰?”魏大虎疑惑地问道,如果说床上的人是自己,那这个“将杰”又是谁?为什么这事情感觉到这样乱糟糟的?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这是一个让无数哲人为之疯狂的问题,却在此刻让魏大虎困惑与迷乱,为的不是玄奥的哲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
自己被执行了死刑,却突然看到一个硬朗帅气的男人,李人杰叫他“大虎”,但等自己发现那人好像就是自己时,又听见李人杰叫自己“将杰”!
魏大虎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手上的感觉和以前确实变了,下巴处稍嫌肥厚的肉全部消失了,脸庞明显变得瘦削而且更有骨感,再摸摸鼻子,也同样变得挺拔起来。

疑惑的朝四周看去,回忆一点一点涌上魏大虎的心头,那张熟悉的书桌,那盏熟悉的台灯,都是李将杰深夜工作时的伙伴,还有桌子上那一只放在匣子里的54式手枪模型,曾让幼时的自己多么入迷。而这张铺着绿色床单的床,床头有一个地方用刀尖刻着一把小手枪的图案,那是幼时不懂事的自己,趁着午休的时间偷偷刻上去的,而当时,父亲和李人杰正在这间床子的楼,秘密地商讨着什么计划或行动步骤。
这里是李人杰的家!许多年前,自己常被父亲带到这里来玩儿,就在这间房间里,自己还曾在这张床上打翻过饮料,结果脑袋上痛吃了父亲几个爆栗。
可现在的自己是谁?
“我是谁?”魏大虎依旧摸着自己的脸,茫然地问道,却又吃了一吓,从自己嗓子里发出的说话声也变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将杰。我的儿子,李将杰!”李人杰扶着魏大虎坐起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图,而是一种严肃,一种面临着重大任务着的严肃。
李人杰的儿子?魏大虎彻底迷惑了,他记得父亲曾对自己说过,李人杰一直没结婚,父亲还曾托母亲帮着给牵线搭桥,却都被李人杰以事业为重拒绝掉,这时哪里跑来了儿子?就算是自己像玄幻小说里玩的穿越一样,也没个对象啊!
“可是……”
魏大虎刚一张口,就被李人杰坚决的一伸手给止住,“魏大虎因为袭警已经被执行了死刑,你现在是李人杰的养子李将杰,而且你必须快速适应你的这个新身份。”
原来如此!魏大虎有些麻木的脑神经逐渐恢复了正常,慢慢记起那间小屋子,记起了那雪白的墙,那明净的窗户和地上那道七彩的虹光,记起了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和那双发光的威严的眼睛。
“我做了整容?”魏大虎苦笑着摸着自己的脸。脸上很多地方还感觉到僵硬和不自然,那自然是手术后没完全恢复的过渡时期。
“不喜欢?”李人杰微微一笑,伸出根手指轻轻碰了碰魏大虎的额头,“你脸上的皮肤全坏了,做这个手术可是费了不少功夫,韩国的整容专家都被请来了,你就知足吧。”
“这……我妈他知道吗?”
“不知道!”李人杰站起身来,快速在房间里渡了两圈,骤然回头对魏大虎道,“将杰,终有一天你可以恢复身份,到那一天你愿意做李将杰或者魏大虎都由你,但是,你记住,现在你只是李将杰,你所有行为都要符合这个身份,你从没见过你的母亲,更不能和你以前任何朋友联系!听明白吗?”
“为什么?”
“为什么你暂且不要问,总有一天会让你知道。但现在不是时候,总之这一切既是为你好,更是为他们好。你只要相信我,我和智岩是许多年的朋友,对你和你亲人不利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做,你只记住这点就行了。”李人杰说罢,重新坐到床边,凝神望着魏大虎道,“你现在要考虑的是下一步怎么办。如果你想继续没完成的学业,我可以想法帮你改掉学藉,让你用新身份重新到学校学习,也可以帮你办出国,总之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魏大虎苦笑了一下,一片血红的颜色又从眼前浮起,渐渐的充斥了整个房间,那一片刺目的血红中,是钟凯临终前的睁的大大的双眼,是十三个战士倒卧在地上的身体,是许多许多人凄怨和愤怒的目光。
换了张脸就能将一切抹杀,换了个身份就能重新开始?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呢?他们的怨灵还在哀泣,自己却已经若无其事,难道世界上的事情真如小孩子画画,画的不满意了就用像皮轻轻一擦就重新变成了洁白无痕的白纸?
脸能换,可是记忆呢?背负着灵魂的包袱,自己还能怎么重新开始?
“我以为自己死了,还没想过。”魏大虎冷冷地答道,自己也觉得仿佛嘴里含了个最苦的苦瓜,声音里尽是说不出的苦涩。
“大……将杰”李人杰伸手抓住魏大虎的肩,凝神望着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比起以前那张安静沉厚的面孔,这张脸骨骼分明,俊朗非凡,但眼睛里的神气却都是那样死气沉沉,仿佛眼前的人不是个年华正茂的小伙子,而是个饱经离乱沧桑到绝望的老人。
李人杰不由低声叹了一口气,双眉又紧皱起来,心里的忧虑如泛滥的洪水,朝着双眼涌去,让那双泛着血丝的双眼,让那双眼睛看上去如此忧郁而深沉。
其实,在魏大虎在审讯期,李人杰便得到了消息,有关魏大虎的每一次密秘提审,李人杰都在旁边观看,只是魏大虎不知道而已。在了解到案情的同时,李人杰便发现魏大虎变了样,不止是脸部皮肤的损坏,而且还有那双眼睛。
自己曾经多么熟悉这双眼睛啊,从幼童时的天真稚气,到长大后的虎虎灵气,又到魏智岩去世后的坚定和深沉,那双眼睛一直是活的,尽管有挫折,尽管有不开心,但却一直洋溢着生命四射的活力,充满着旺盛的生机。
但是现在,眼前的这个面目皆非的小伙子,眼睛仿佛随着面皮一起死掉了,呆板、迟钝,一直是一种梦游般的神气,不知飘在哪个时空里游移,空洞的眼睛深处,是还没长大便开始枯萎凋亡的生命之树,是随着眼睛死去的,那年少的生机和活力,那正该如日初升的生命!
李人杰费尽周折,秘密救出魏大虎,又秘密安排给他整容,虽然有其它的非常重要的目的,但更重要的希望看到魏大虎的新生,从内到外的新生。
这个可怜的孩子,经过那么多惊吓,经过那么些风浪,可以说因为他才破获了B市“血瞳尸”案,但因为种种原因,案件的真像要被紧密地掩藏起来,这个可怜的孩子竟成了灵童的替罪羊,被强行安上了个“袭警”的名义,虽然不可能真正对他处以极刑,但他以原来的身份,是再也无法生存下去了。
而且,他还是自己最新密的战友,最多年的同学的爱子!
但是,这个孩子虽然活了过来,虽然换了个身份,虽然变了幅容貌,但眼睛里那种梦游般的死气却丝毫没有改变。人之最哀莫过心死,而这个孩子,心死了吗?
李人杰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魏大虎的肩头,尽量用一种平静的,不带怜悯的语气道,“将杰,你要知道,你没犯任何罪,判你刑不过是保护你的一种手段。其实这些根本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这笔帐应该算在谁的头上。我承认,钟凯……”
“别说了!”魏大虎冷冷地打断了李人杰的话,扭过头去,疲惫地闭上双眼。
暗叹一声,李人杰收回手,对着魏大虎道,“你的‘遗体’已经焚了,跟你爸挨在一起。以后该怎么办,你不是孩子了,也经历了这么多事,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李人杰从床头站起来,轻轻带上门出去,眼角一抹余光看见魏大虎紧闭的眼角下渗出一珠透明的液体。
一个人的生命,可以由医生拯救,可一个人的心,只能由自己拯救,魏大虎,或李将杰,他挺得过这一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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