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角吹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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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子宫殿九重,九重威严。
自摄政王伏法,几年间一直缠绵病榻的皇帝竟然突然‘大好’了。今日早朝,扶了太子前来。天子威严难当,群臣叩头,高呼万岁。
议了几本奏章,皇帝沉吟半晌,突然向我说道:‘柳爱卿,残春将尽,朕意就命爱卿三日后出征,为摄政王一家报仇如何?’
我出班,朗声答应。
群臣忙不迭的称颂皇上英明,争相痛骂番王的阴险狡诈,回忆起摄政王的仁政爱民,人人顿首。我只冷笑的看他们的表演,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人猜不出来么?摄政王的亲近子弟半年来纷纷革职下狱,一时门下三千食客的盛况灰飞烟灭。
难道还有谁猜不出来么?
只是天子殿前,人人都争先演出,换得蟒袍玉带,歌舞升平。连皇帝也在宝座上微微点头,似甚嘉许。
而于我,这一日到底来了。我要去给摄政王‘报仇’,直捣贺兰山缺,杀尽匈奴。胸中豪气未尽,酸楚却悄悄的盘上心头。去年出征有少陵相送,今年出征,他已经人在天涯。
对家国江山万里的忠,对少陵有如手足的义,奈何不能两全。我放过了摄政王一家,天下不知有多少黎民百姓就此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夫妻父子就要从此离散。边关一带,又要成为一片烽烟死城。不,少陵,纵然你是我的兄弟,若要我再选一次,我也只得如此。哪怕从此夜不能寐,哪怕从此黯然伤魂。
可是,却并不后悔,也不能后悔。
心中念头纷至沓来,此伏彼涨。忽然见念头一转,竟又想起一个人。是喜,是愁,万般滋味一齐涌上,纠缠不清。
群臣噪呱无聊,再听不进。眼前心头,尽是那人的嫣然风姿。微笑,轻愁,种种形态,都如天上人间。无奈何将手心在袖内紧紧地握着,让指甲直刺进去,让那一阵尖锐而淋漓的痛冲淡伊人的影子。
皇帝在御座上微微欠身,温言道:‘柳卿随朕来。’
我只能躬身应了。
身后,是小监尖利的声音叫道:‘退朝。’一片山呼海啸一样的高呼万岁和了衣冠肃然声纷然而来,如同过去的每一日,也如同将来的每一天。
让人疲倦。
(二)
御书房里的错金博山炉里仿佛有迷迭香的香气,让我暗暗的想起那篇著名的赋。
方暮秋之幽兰兮,丽昆仑之英芝
信繁华之速逝兮,弗见凋于严霜
她,乃至于这世间一切的美丽的东西,又何尝不是见凋于严霜?我恭谨的垂手侍立,眼角看着明黄的靴子在金砖上慢慢的从一端踱到另一端,缂金十二章的袍子的下摆也慢慢的从一边挪到另外一边,忽然定住。
半晌无言,寂静里只有隐约的燃香的丝丝声响。我知道皇帝在上下打量我,这半晌的沉默触动心事,引得心里怦怦乱跳。
皇帝忽然温然一笑:‘柳卿,你我君臣二人不必拘泥,抬起头来吧。’又吩咐小监们:‘去看看华妃那边儿有什么话没有?就说她娘家侄儿给朕拘了来了。你们都下去,这里不必伺候。’
小监们笑着退下,我也只得陪笑抬头。一抬眼间,却看见皇帝正紧紧地看着我,眼色泯然,全无笑意,倒带了三分的苍然和探寻。再细看,却已经换上一春风一片,倒让我疑惑是自己看走了眼。
皇帝再踱两步,方才叹道:‘本是你的家事,朕并不愿过问。只是柔嘉公主也是朕的女儿,到底不能失了皇家的体面。她郁郁寡欢,皇后也着实挂念。’
我无话可说,只得低头答道:‘臣惶恐。’
皇帝看了我一眼,转身自书案上取了一个玉摆件把玩,指给我看:‘你看,这个百子祝寿倒是雕的精致。’我抬眼看过去,那玉只盈一握,玲珑剔透,果然是极品。皇帝把玩半晌,漫不经心道:‘朕前日恍惚听着你的如夫人有喜了,重卿有后矣。’
我一愣,还未答言,皇帝又道:‘你出征在外,自然无暇顾及家中。你走后朕自会接那女子进宫来。一来可以陪华妃解闷,二来也好有个照应,免你牵挂。’
我的心里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笑道:‘臣行事荒唐。那女子原是柔嘉公主陪嫁过来的,也并算不得什么如夫人。既然娘娘惦记,臣回去禀明公主,让她立时进来伺候也就是了。只恐她不通礼仪,惊扰了娘娘。’
皇帝笑了。
大笑。
‘久闻柳卿风流潇洒,果然名下无虚。既是这样,那女子也就不必进宫来了。只是华妃近日身子不好,只想见母家家眷。朕已允了她,既是那女子出身微贱,那不如请你母亲去照顾一阵子,不知卿意下如何?’
心下焦急,却明白再也无技推拖,只得谢恩。只是心里七上八下,我即将出征,皇上奈何见疑?
此时满门生死系于一线,再由不得我犹豫,忙躬身上奏:‘陛下,此去将军,臣恐才德不能服众,还请皇上钦点监军一名,助臣一臂之力。’
皇帝沉吟:‘卿乃朕亲命,何人敢不服?’我躬身听旨,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背上已湿了一片。半晌,皇帝才淡淡开言:‘也罢,既然重卿苦求,就请国舅曹某随卿前去罢了。’又停一下,再言道:‘朕闻近日边关把守不严,只怕有奸细混入番邦了,卿前去,务必为朕整顿边关。’
我只得连连答应,耳边是皇帝清亮的嗓音:‘听闻重卿近来关心边关,朕怀大慰。朕特备了酒宴,待咱们君臣一起小酌几杯如何?’
皇家的酒宴,设于帝苑之西。金杯玉盏,琼浆玉液,歌舞升平。而我,只觉得身心俱疲,身上冷汗为风一吹,一阵一阵的彻骨凉意。
皇帝,还是知道了少陵的事情。
此番出征自当事事谨慎。只求得胜回朝,换得天子展颜。清平侯府三世不衰的荣宠,上下百余口的性命,都系于我一身。
我心里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却只能在脸上现出更恭谨,更温和的神色。
(三)
大军依山下寨,连营十数里,点点火光掩映。大帐外战甲叮当声,战马嘶鸣声,战旗飞扬声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此处已近边关。
前面四十里处就是滚滚的黄河,在这样的暗夜里似乎隐隐可以感到黄河奔腾咆哮。长夜里我思绪翻腾,随步披衣走出帐外。抬头看时,只见天色黯淡,星月无光。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焦躁不安,我站了片刻,夜风微凉,如泣如诉。
再站片时,索性结束停当,上马徐徐而行。连营中火光点点,将士尚未休息,所过之处年轻的战士们慌忙起立,我微微颔首为礼,却不细看。那一双双年轻的,年老的,热烈的,冷淡的眼睛之后都是一个个的丈夫、父亲、儿子。他们用性命来跟随我,而我却知道,无论我如何调遣用兵,我无法把他们全带回去。
无定河边,也许就是他们命定的埋骨之处,今生今世,再不能重入玉门关。

这,原本就是无可奈何。
疾风的马蹄得得,不一刻已走出连营。我只觉得心里郁闷难当,于是纵马直上山巅。
还未到山顶,疾风却突然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山风呜呜而鸣,如狼嚎虎啸,卷得尘土激扬。这样寂静的夜里,荒凉的野外,我却突然感到这山顶并不是我一个人。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虽然看不到,听不到,但是我相信那个人正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个人无疑是一个高手,因为我能够感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压力,冷峭,霸道,逼得平日里神气活现的疾风都乖乖停步。
我亦不敢稍动。
那人的弓箭也许已经对准了我,此刻敌我不清,他暗我明。而我,先机尽失。黑暗里我们僵持着,他如同最耐心的猎人,观察着我,等待着我,全无焦急失措,让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大军初发,大战一触即发,如何是好?
冷汗一点一点地渗出来,从额头,从后背,直透重衫。我只能尽力平静呼吸,让眼睛耳朵甚至皮肤的一切感觉都延伸出去,去捕捉那人的踪迹。
正在没奈何间,忽然一缕月光从乌云的缝隙中漫撒了下来,如一柄利刃,劈开黑暗。借着这一刻光明我看见一个人正站在峰顶,冷冷地瞧着我,双手抱在胸前。他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如渊停岳峙,神完气足。
再要定睛瞧时,那月光却又没了。
趁着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黑暗,我飞身下马,扑入一个小小土堆的后面。手里握着宝剑,心中定了不少,这才想起那人负手而立,只怕并无恶意。话虽如此,我身系大军安危,却也不能莽撞,所以我并没有出声,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等到月色再现,也许就可以出声招呼。
而就在念头一转之间,空气里的压力突然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人,竟然无声无息的离去。
留下我,怅然若失。
(四)
那夜,回营之后彻夜无眠,反复思量。
那人走后,我一个人又站了良久,然后我走上山巅,那人站立的地方。月亮不知何时悄悄爬了出来,一地清辉。
那人站过的地方,用一块石头压了一张牛皮。打开,居然是番邦的兵力图,屯兵积粮之处一一标出,却无一字。
我对着灯仔细看了半夜,只看出那牛皮是新鲜剥下,不过几日。而那图上虽然并无文字,但城镇隘口位置精准,画图的人,显然是老手。
天快亮的时候,我将图收藏起来,再想想,索性投入火盆,付之一炬。这张图来历不明,而我身边眼线众多,留着,必有后患。
眼看天色将明,索性走出帐外。虽然已经是三月天气,风却还是寒浸浸的,直透重甲。四处营火已熄,当值的兵丁们虽然畏寒,见我前来却都努力挺直身子行礼。我点点头,并不说话。
昔年霸王带兵,有将士受伤,霸王遂亲为裹伤,凄然涕下。爱兵莫过于此,而霸王最后还是兵败身死。
领兵,重威。令下必行,赏罚分明。
巡营一周,天色已经微明。军士们纷纷起身装束,埋锅造饭。我正打算回帐,却听见一阵喧哗,仿佛有人嘈杂叫嚷。我正待过去查看,突然明白那边正是国舅曹贤的大帐。
不由踌躇。
国舅曹贤,乃是曹淑妃的二哥。淑妃十六岁入宫为常侍,三年不得幸。然就在第三年的春天,皇帝出宫沿运河南下,遂行宫人就有淑妃。回宫不久,曹常侍宫中传出喜讯,进为贵人。成熙四年的冬天,曹贵人因为皇帝育下皇长子,进尊号为淑嫔,入主麟禧宫。其后几年,又陆续为皇家添了皇三女青城公主和皇四女玉城公主,因‘娴静淑慧’,加封为淑妃。
当今皇帝春秋正盛,后宫却并不充实。自静元皇后去世之后,至今后位犹虚。后宫旧例,当有一后,一皇贵妃,三夫人,五妃,九嫔。而这许多年来,皇帝却只封了华妃,淑妃,德妃三妃,亦只有安嫔,言嫔,惠嫔,容嫔四嫔。
皇家子嗣单薄,迄今也只有三位皇子,五位公主。多年来群臣庭议中不是没有反复请求皇帝下诏,为国本计,选取贵家少女充实掖庭。皇帝总是不置可否,这件事也就渐渐地淡了下来。
皇帝刚毅仁爱,勤于政事,原本就是不可多得的明君。
而三妃中,华妃家事最为显赫,淑妃生育皇长子,德妃随皇帝于未曾登基之时,乃成鼎立之势。而我的祖母早在德妃微时就着意结纳,故德妃母家我我家着实亲厚。
也许就是为此,皇帝方刻意选了国舅曹贤监军。
朝中无人不知,曹淑妃与柳华妃争宠十数年,势不两立。
(五)
让我微微吃惊的是,自出兵以来,曹贤深自收敛,不曾和我有任何的冲突。
只是昨夜晚间,我请了众位将军前来议事。曹贤是参军,也列席其中。越过黄河就进入胡地,每个人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番兵会不会趁我军渡河之际来攻?如何能保证粮草的通畅?众人议论半日,最后副将李云提议暂时按兵不动,好仔细部署。
还不待我说话,曹贤冷笑道:‘朝廷俸禄是为了诸位奋勇杀敌的,却不是让诸位在这黄河边观赏风景的。’
这句话棱角分明,让众人一愣。
停半晌,我才要说话,曹贤又冷笑道:‘大军自发兵,日行不过八十里,拖延这许久方到黄河。每一日,都是朝廷粮饷。’
副将欧阳年轻气盛,当下腾的一声站起来道:‘依监军的意思,该当日行多少里?’不待曹贤说话,又笑道:‘曹监军乘车而行,若大军真是简装而行,日进二百里,只怕监军的车仗跟不上。’
我见众将脸上都有不平之色,忙起身喝住欧阳,才转头向曹贤道:‘欧阳年少,还望监军不要怪罪。’
曹贤冷笑:‘我哪里敢怪罪。欧阳将军是小侯爷的爱将,我巴结还来不及,怎么敢怪罪?’
说着,一摔帘子走了。
帐中众将都愤愤不平,我却深自忧虑,才至彻夜难寐。曹贤三日一折,我不是不知道。皇帝对我已有疑忌,曹贤这秘折,让我担心。
忍不住皱眉,这一大清早,不知曹贤又有什么花样。向他的营帐走了两步,又改了主意,只做不见。的
谁知我已打定主意置身事外,事情却找上了我。
一个人从后面赶上来,叫道:‘爷,不好了。’
回头,正是欧阳。欧阳的祖父原是我父亲的家将,所以欧阳还是以‘爷’称我。
转头,欧阳总是笑容满面生气勃勃的面孔紧紧绷着,竟然几乎苍白。他犹豫一下,终于说:‘曹贤,死了。’
昨天夜里,被人一剑刺中眉心。我细细看那一剑,只一点红迹,半滴鲜血。
好快的剑!
而曹贤,满脸惊慌,仿佛临死的一瞬看到了最令人惊怖的事情。他的手中还拿着笔,桌案上写的折子却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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