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反似无情（一）
躺在床上，我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这不是真的，这只不过是一场梦幻。醒来了，依旧是旧日的日子，我同了青芙去绣花，听箫。母亲淡淡的谈笑。
只是这竟然是真的。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奶妈坐了在我的床前，用手摩挲我的脸颊：‘姑娘，快好起来吧。那府里的小王爷听说姑娘病了，特特儿的送了上好的参过来。听说还是皇上赐给摄政王爷的呢。’
‘姑娘，要说这小王爷也是能文能武的，去年秋围的时候听说射了一只黑熊，足足有一千多斤，太子爷高兴，把御弓都赐了他。’
‘姑娘，今天小王爷亲自来家问老爷的安。我看他也算有心呢。’
‘姑娘，我央求老爷房里的翠环今天送茶的时候悄悄儿的看一眼小王爷，说他人品出众呢。’
我暗暗的叹了一口气。不是他不好，只是，他不是那一个。我悄悄的在被里想他亮如流星的眼睛，挺拔的身材。他说，云姑娘，我莽撞了。想到我的心里蓦然的一痛。
原来我们竟然是这样的没有缘分。
夜风正急，我吩咐琉璃支起了窗子，一阵桂花的香气扑鼻而来。
原来竟然是秋天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真的。如今我思前想后，竟然无话可说。我眼看着自己的手腕越来越细瘦，眼看着脸颊越来越苍白，可是如许心事却是无人倾诉，只有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二）
青芙来看我。
她淡淡的穿了一件藕色的夹纱的衣裙，青色的衣带，袖口绣了芙蓉。底下是百合的绣鞋，内里填满了香屑，行走间步步生莲。
青芙拉了我的手，轻声的问：‘身上可怎么样？不如我替你熬点子上好的银耳百合莲子汤来如何？’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波光流转，脸颊一片嫣红，比往日更添了一种妩媚。
我叹气。
我以为她懂得的。我回首请她倒茶的时候看见了她眼里的云淡风清。她默默的微笑，竟让我脸上一阵的发热。我以为她看见了我眼睛里的波光潋滟，我以为我没有瞒过她的。
原来她竟然还是不知道我的心呢。
忽然想起三国里面周瑜与孔明二人手心的火字。原来没有知心的人也是寂寞。
看着青芙，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有了改变。再不是悠然自得的浅笑，却有些迷茫和烦躁。此时她正若有所思的笑了，我见到她鬓边簪了一朵夜来香，更显得肤光胜雪，眉目如画。
青芙携了箫来。小姑姑的箫。
小姑姑当年，定当也如青芙一样的温柔雅致，但是她却抛却了富贵，只为了一个人。
富贵荣华，原本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忽然有了主意，心里只觉得一阵的轻松，却又忽然害怕上来。只觉得心里一阵的发虚，软弱无力。耳边似乎能听到我的心怦怦乱跳。
我要走。
拉住了青芙的手，我直直的看到了青芙的眼里：‘青芙，能帮我的只有你了。帮我逃走，我要去找小姑姑。’
（三）
青芙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她的眉头轻轻的蹙了，认真的看了我问：‘云姐姐，你打定了主意吗？’夜风静静的吹，青芙的声音在夜里格外的清晰：‘云姐姐，你知道我父亲母亲的生活吗？’
我愣住。他们的生活？
难道不是齐眉举案，只羡鸳鸯不羡仙？
在我的想象里，当然应该是诗酒清茶。小姑姑在新月初上的时侯弄箫，一身的白衣飘飘，而风流潇洒的探花郎对月赋诗。他们应当住在山顶上，月夜里花香满地，竹影入窗而来。他在早晨会给她画眉，而小姑姑妆成自然会嫣然一笑。
难道不是吗？
青芙慢慢的开口了，她的声音有点低沉，缓缓的。她的眼光迷离，仿佛透过了帐子直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看到她的单薄的肩膀轻轻的颤动，衣袖上的觳纹有如水波颤动。
‘我们住在山上，有两间小屋。爹爹给人写信糊口，母亲就在家里做饭，洗衣。你知道我的母亲是很美的，可是再美的女人没有了脂粉和调养，也会衰老下去。爹爹给母亲的诗是写在芭蕉叶子上的，并不只为了风雅，也是因为家里本没有多余的纸张。母亲晚饭的时侯如果能给爹爹加上半只咸蛋，或者是一杯寡酒，就会兴奋的满脸晕红。’
她的声音慢慢的低下去，幽幽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到头来爹爹和母亲还是不得不把我送来。我离开的时侯母亲已经开始有了皱纹。云姐姐，你知道一个月没有盐吃的滋味吗？你知道冬天在寒冷的屋子里枯坐的辛酸吗？’
便纵有痴情一片，日子还是要过的。我竟然不知道小姑姑的日子竟然会如此。无论如何，小姑姑身边还有一个痴心的人儿，而我要走，又有谁肯随我去呢？
我抬起眼睛，茫然的看着青芙。两行清泪正从她的眼睛里默默的流下，直挂到雪白的腮边。‘云姐姐，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想家。你知道吗？我不敢想家。来到这里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云姐姐，你想好了吗？你真的要离开吗？’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坐着。我反手握住她的手，两个人仿佛都要从对方的身上汲取一点点的力量。
远处隐隐的有笑声传来，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一时间这一切都仿佛是在梦境当中，如此的虚幻。
我忽然觉得很伤心，仿佛在一个四面都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屋外的人们欢快的笑着，而我，只能无力的在屋子里哭泣。青芙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探寻的眼光。我看着她，又好象没有看着她。她的衣服在肩头有一朵盛开的芙蓉，正热烈的开放着，由花心至外，颜色一路的渐渐的加深，又慢慢的淡了下来。
少年女子，本来就宛如芙蓉。只是芙蓉花开不过一时的繁华，而如今已是秋天了啊。
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哪禁得梧桐夜雨，几回无寐。
（四）
琉璃倒了茶来，旁边有两个小小的碟子，一碟青芙手制的芙蓉酥糖，一碟新腌的冰糖莲子。
青芙劝我：‘云姐姐，好歹吃些。’
我轻声的笑了。何必？
我轻轻的攥了青芙的手，她的手如同美玉一样滑润。下头是丰盛饱满的肌肉，泛着淡淡的粉色。这样的手才能配这样的人。曾几何时，我的手也如此的丰盛，可是如今却迅速的枯瘦下去了。我微微的笑了，从腕上摘下一副古玉的手镯。
和田的美玉，在灯下仿佛淡淡的有一层光晕。这样一块玉，经过了匠人的巧手碾制，又经过了无数美人寂寞的抚摸，经过了无数羡慕的嫉妒的眼神。等到青芙和我都老了，死了，这美丽的手镯还在。
慢慢替青芙戴上了镯子，我轻轻的凝视着青芙的眼睛：‘青芙，这镯子我用不到了，不如给你戴吧。’
天若有情天亦老。
即便是汉家陵阙，也不过是西风残照罢了。一个小小的女子的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心事，也许三年五载就被人淡忘了吧？
青芙挣扎：‘云姐姐，你可胡说什么呢？不过是你病里纳闷罢了，等过三两天好了，我陪你去看西山的红叶？’她戴了一副梨形的红宝石耳环，摇头之间一片红影闪动。
我按住了她的手：‘好妹妹，你不明白的。说句大胆的话，如今我的心已经死了。’我拉过她的手，让她轻轻的摸我瘦骨嶙峋的肩膀。‘何必珍珠慰寂寥？’
我看着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她低下头轻轻的抽泣，烛光照在她的侧面，映出少女脸上特有的淡淡的绒毛。泪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她就只那么哀伤的看着我。我忽然一阵的感动。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纵然不是嫡亲的手足，又有什么区别呢？此刻，只有她肯为我一哭。
忽然想起了青芙刚来的时候，怯怯的站了。那么小小的女孩子，就那么浅浅的笑了看我。
自枕边拿了帕子给她，笑道：‘傻瓜，哭什么呢？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不过是迟早罢了。妹妹，你的命比我好。’
青芙那了帕子，却不擦泪，只是呆呆的看了我。她的眼睛在泪水的后头显得格外的晶莹明亮。
‘我替你嫁。’她说。
（五）
夜里，我似乎朦朦胧胧的睡了，又朦朦胧胧的醒了。
屋子里的蜡烛都息了，一片月光轻轻柔柔的照了进来，窗子上映了桂花的影子，随风簌簌而动。香炉里大约琉璃临睡加了一把香，这一股淡淡的檀香的味道里杂了一阵淡淡的药香，有一种奇特的安静。
挣扎着起来，自己排开了书案，忍不住提笔做了一幅水殿荷香。一纸的荷花，摇摇曳曳，正是盛夏的景色。末了提了一首小诗。
菡萏香远十顷坡
无澜无浪好涟漪
夜來定有鸳鸯宿
分付西风莫漫吹
写完了掷笔，只觉得一片森然的墨色淋漓。索性拿出胭脂来轻轻的点了两下，又笑了。
何必？
西风一起，不过是满池的枯荷，纵便有千万种的怜惜，也只得一个‘留得残荷听雨声’而已。来年春风起处，新荷又生，只不过不是这一枝，这一朵了。
这一点女儿心事，本就并不新鲜。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轻轻叹道：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纵然青芙代我出嫁，我这一片心意，终究还是镜花水月。他，竟然还是遥远的，不可触及的。
我忍不住偷偷的叫他的名字，一遍一遍，柔声细气的叫。丫头婆子都给我赶走了，我并不怕人听见。重卿重卿，既见君子，却奈何缘短情长。一时间再也支持不住，只得扶了桌子，一个劲儿的喘气。
忽然的，我似乎听到窗外也有一个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个低沉的声音清晰的，缓缓的说：‘你放心。我绝不会勉强你，也不会拆穿你的。’
只听的嗒的一声，一件物事掉到了桌上。一个男子的身影似乎在窗外一闪，又不见了。
只有青芙的竹箫静静的躺在桌上，告诉我这并不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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