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大哥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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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那几天里因为要照顾父亲,只好把我们兄弟俩交托给大伯。
那一年的春节,我第一次在外过。虽然是在大哥家,离自己家相距不过半里,却也始终有一种深深的陌生之感。少了父母的相伴,面对一大桌子的菜,我食之无味。
过年是什么?是团员,是相聚。相隔千万里的人尚且可以回归团员,而我们一家不过只离几里,却无法凑成一桌。这不得不称之为无奈,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无奈。
吃过年夜饭大哥见我闷闷不乐的样子,说带我出去玩。我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耳里听着嘈杂的炮竹声,感到刺耳之极。
不知道爸妈怎么样了!
“六儿,想去哪儿玩呢?”
“六儿!六儿!”
“啊?大哥,你叫我?”我疑惑地问。
“你怎么啦?大哥喊你几声都没有反应!”大哥回头看着我说。
“哦!我刚在想爸妈他们在医院现在吃过饭没!”我低着头回答道。
“你担心他们?”他问。
嗯!”我点头。
“那咱们现在去医院看看他们吧!”说完,他又加上一句:“看来大哥的小跟屁虫长大了,都知道担心父母了!”
我没理会他后面的话,认真地点点头,说:“好!”
来到医院爸妈正在吃饭,父亲喝粥,母亲吃着一碗蛋炒饭。这便是他们的年夜饭,都快九点了才吃。看到这一幕我心底一酸,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
母亲看见我们,忙搁下碗筷,喊我们进去,问我们吃过没有。见弟弟没有跟来,她又问起,大哥骗她说弟弟白天闹了一整天刚吃完饭就去睡了。母亲听到后露出个难得一见的笑容。我当时突然想,她一生的牵挂,怕也就只我们父子三人!
这便是一个母亲的全部。
父亲等我们坐下后吩咐母亲出去买包烟,大哥忙说不用,他自己带了,不用麻烦,让母亲接着吃饭,说着他掏出一包红河点起一支。我见父亲脸色好了许多,心里好受起一点,可是一直不知该说什么,只坐在一旁盯着他看。几天不见,我觉得和他生疏了许多,这两年来我们没少争吵,但从未像现在这样面对面而无话可说。这是我第一次不知所措地面对父亲,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可这种感觉让我窒息。父亲显然也意识到了,不过他没说,看了我一会儿之后就和大哥聊起天来。大哥问还需要多久可以出院,他只说快了。我忍不住插嘴问快到什么时候,他仍没告诉我,只是看着我笑,许久才缓缓问道:“想爸了?”
我没说话,默认了。
从医院出来我感觉胸口堵得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难以呼吸。其实我知道那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只是还不大愿意承认。我问大哥要烟抽,企图麻痹我渐明事理的内心,继续过我行我素的生活。如果长大带给我的是这种无形的束缚,我宁愿在完全明白它之前死去。
大哥给我一支紫云,自己则又点起一支红河。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对紫云就有了一种条件反射式的恐惧,同时也对大哥的行为生出一丝不解:他为什么要带两种烟在身上呢?
怀着这个疑惑我问他:“大哥,为什么你给我的是紫云,自己抽的却是红河呢?”
大哥看了我一下,故作轻松地答道:“大哥烟瘾大,要抽红河才来劲!”怕我不信,他又加上一句:“你没烟瘾,抽纯一些的好,抽红河我担心你会受不了!”
“我不喜欢紫云,你还是给我红河吧!”这两年只要一看见紫云我就会满脑子涨满大哥两年前难受要死的样子以及我做的那两个梦的画面,因此,我从来不抽它,况且现在他行为可疑,更让我对眼前的这只烟感到厌烦。
“为什么不喜欢?”他显出一丝慌乱,“大哥给你抽的可是好烟呢!”他的有所伪饰的笑更让我生疑,他不会还在吸吧!难道他已经忘记了那些事?
“好烟我也不抽!”我把紫云递还给他说道,“我从不抽紫云的!大哥,你还是给我红河吧!”他盯了我一阵,似乎也想到了一些事情,眼底闪过一抹惶恐,不情愿地掏出一支红河递给我。
我接过点燃,猛吸了两口,注意着他的变化。红河呛人的烟气使我喉咙干痒,忍不住咳出两声。我向大哥望去,夜幕下,他高大的身影似乎消瘦了许多,和两年之前相比,恍如被剥去了树皮的青松;路边高温钠灯发出的淡黄色的光芒将他的脸染得不沾一丝血气,乍看就如电影里还魂的鬼。
我想他肯定还在吸着毒,要不我怎么会觉着他陌生。还有那晚和他在一起的闰秋,一看就像个毒鬼。我开始害怕,如果说他这两年一直在吸毒的话,那现在他岂不有了不小的瘾?想到这我不敢再吸进手里烟的烟气。毒瘾是什么?毒瘾是一个专门烧钱的火盆,你往里面放钱固然会得到暂时的温暖和舒坦,可一旦中断,寒气便会由四面八方袭来,任由你穿再多的衣服、换另外的火盆也无济于事;毒瘾又是一条嗜血的蛊,吸取你精血的同时还啃噬你的大脑,让你身体孱弱神情萎顿意志消沉;毒瘾还是一个黑洞,只要你沾染上它,十之**便会将你吸入它腹中,使你在经受无边恐惧的同时还永世不得超生。
“大哥,你……”我鼓足勇气想问个究竟,但是他的电话响了。
他走开去接电话,像是有意在避开。我兀自呆立在原地,满脑子都是毒、毒、毒,以往听别人讲的,在电视上看到的所有关于毒品的信息一下子全部窜了出来。我想起前几年我们村一个吸毒的弄得家破人亡,最后连孩子也被他卖给别人换毒品的事;我还想起前不久学校举办的那个“珍爱生命,拒绝毒品”的知识讲座,那个公安局副局长给我们看了一大堆恐怖的幻灯片,上面全是吸毒人的惨状。说他们的身形是皮包骨头一点也不为过;说他们的面容比之僵尸更吓人也一点都不夸张。里面有几幅图我记忆犹新:上面照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他全身只穿着白色的一条裤衩,外露的皮肤全部呈褐色;四肢只有五六岁小孩那般粗细;腰围恐怕再苗条的选美小姐也比不过他;肋骨不但清晰可数,而且两根之间的空隙还深深的凹了下去,好像上面的肉被揭去了一般;两个硕大的琵琶骨横架于两肩,仿佛随时会撑破皮囊一样;脸上看不到一丝润泽,颧骨突地老高;灰突突的眼睛挺得老大老大,似乎随时会掉出来一样;鼻孔里面钻出的青涕顺着上嘴唇流入大张的口中,又和口水一并滴下嘴角;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裸露在空气里。上面还有他毒瘾发作时候用头不停撞墙的画面以及跪地求死的惨态。

我当时看着觉得很恶心,而此时回忆却是毛骨悚然。我想象着大哥几时会变成他那样,他肌肉萎缩后的样子会不会比那个老汉还要可怖。到那时,他会不会还记得我,我还肯不肯认他。我就这么放任着我的思绪,忘记了身边大哥的存在,直到他把手放在我肩上我“啊”地一声惊醒找回自己为止。
“六儿,在想什么,怎么大冷的天也急得满头大汗呢?”他在一旁奇怪地问。
我摸了摸额头,手里立时传来一片湿润,急忙掏纸出来擦拭,顺带回答道:“哦,没什么!可能是刚刚受了点凉有些感冒了。”不知这怎么的,我不敢再去看大哥。
“是吗?”他一下着急了起来,“来,给大哥看看!”说着就用手来探我的额头。我感觉他印在我额头上的手没有一点温度,一股寒意顺着额头钻进脑子,使我不禁一颤。
“嗯,是有点烫!”隔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说,“要不大哥带你进去打一针吧!”他指着医院的大门。
“不!”我突然提高声音,但马上意识到失态,忙说:“不…用了,大哥,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不用!”
“嗯!”我点点头,“大哥,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吧!”我想赶紧回去睡觉,摆脱那些可恶的画面。
“怎么,你累了吗?”大哥拿出一面纸巾,帮我擦了擦鼻涕。
我摇头,又点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大哥又说:“要是不累的话大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闰秋也在那儿,刚刚就是他打电话过来让我过去的。”
“闰秋?”我刚还想到他,哪知大哥现在就提起,一时惊讶不语。倒是大哥没多想,他还以为我这么快就把闰秋给忘了,提醒我道:“你不记得啦!就是那晚你醒来用刀吓唬你的那个呀,第二天你还跟他称兄道弟来着,记起来没有?”
我茫然地点点头,心思根本不再他的话上。
“那要不要跟我一块去?”大哥又问。我又茫然地点头,然后茫然上车,最后跟他稀里糊涂地到了红土地。
进门时吧台的小姐问比我们先到的几个男女要什么会员证,我在后面看到他们每人拿出一张黄色的卡片给她登记,暗想这小地方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文雅了。等他们进去后轮到大哥时我以为他也会拿卡片出来登记,心里又想他是什么时候办的,谁知那个小姐看到大哥便笑着请我们进去了。
越过吧台拐过屏风后眼前出现一条十米左右长的廊道,廊道两边是一间间用木条隔出的雅座,点着蜡烛坐着一对对喝着咖啡窃窃私语的情侣。刚走在上面还只听到他们的声音,走过一半,隐约可以闻得一阵音乐声。再走一截,声音更大了,音乐声、吵闹声、笑骂声混做一团。等走完这条小道,进入正厅后,里面的气氛只能用狂热、喧闹来形容。显然,这间酒吧的隔音效果很好,人在外面根本就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声音,走廊两边的那些小坐也只不过是用来掩饰里面所发生罪恶的。
这是我第一次进酒吧,心里的不安更多被好奇所取代,在进酒吧之前所想的那些关于大哥的问题一股脑儿地被抛了出去,眼睛滴溜溜地盯着眼前的新鲜事物。
这个诺大的正厅足可容纳上百人,除去两个吧台外,几乎所有地方都或站或坐地占满了人。中间有个长头发的男子在弹吉他。我想那就是所谓的酒吧歌手了,只不过在这样的地方出现多少有些不伦不类,我虽然是个音乐白痴,但听他弹出来的时断时续的音符也知道他是个半瓶醋。
另外一些附庸风雅的人手里面端着一杯廉价的葡萄酒,貌似很绅士地和年轻的小姐们聊着天。当然这儿更多的是一些异类的情侣,他们穿着前卫,头发五颜六色呈爆炸状,手臂上还有一些奇怪的刺青图案,大庭广众之下女的撩起裙子双腿横跨在男的大腿上,双手则置于他们的裤裆里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勾当,又或双手勾住对方的脖颈,两人像狗一样伸长着舌头在空气里打架。
我拽着大哥的手,一面看着这些令我惊讶、喷血的场面,一面搜索着闰秋的影子。大哥对这些东西不以为然,径直拉着我朝右手边的角落走去,我看到那儿有楼梯。
我在大厅里没来得及找着闰秋的影子就被大哥带上了二楼。相比起一楼的喧闹,二楼就要用“清幽”来讲。除刚上楼口有个小客厅放着几个沙发和一张茶几外,其余的都是一间间用单层转隔开的包房,里面透着桃红色的光,偶尔会有些房间里发出些**的叫喊声,直听得我魂不守舍,骨酥心痒。不过我们也没在这一层上做过多的停顿,而是穿过包房间的走到从另一边上了三楼。
上到三层后我已经无心观察它的构筑了,因为我看到了闰秋,但这并不是根本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看到了被黄毛他们一帮人围在中间的三毛驴。
在我还感到震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的时候大哥便放开我的手,掏出一盒“印象”(云烟中的极品),走到三毛驴跟前抽出一支谄媚似地递上说道:“三哥,抽烟!”
三毛驴笑着接过,说道:“双雁,好久没见着你了,今晚咱们可得好好聚聚!”大哥连声称是,又去给其他人递烟。
我看着他熟络的动作心底里再次回升起一股寒意——大哥肯定在吸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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