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众叛亲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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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霹雳,难道说一个家就这么完了?
我不信!如果说大哥被捕我能接受的话,那么大伯病危,实不是我所愿、所能接受的。从小大伯就对我尤为偏爱,已然把我当成了儿子来对待,而我也把他当作除父亲以外最为敬重的男人。他的心脏一向不好,而今重病垂危,肯定是因为获悉了大哥吸毒、被抓的事情而经受不住打击倒下的。
这些天杀的公安!我突然恨气那些警察来,尽管我知道他们值得尊敬。他们或许会治好大哥,但是肯定已经“残害”了大伯。
为什么不可以让一个老人少受点打击呢?无论是出自私心也好,公论也好。
第二天我去中医院看望大伯,他躺在头号重病室,双手插满了管子,嘴上罩着氧气罩。大妈守在他身边,两眼茫然无神望着窗外的青天眨也不眨,连我出现在窗外她都没有察觉。
大伯住院三天,只此三天,可是他们夫妇,却老了三岁有余。三天里大伯没睁开眼睛一下;三天里大妈没闭上眼睛一秒。奇怪的是,除了他们夫妇外,病房里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来过。
我有点明白父母为何阻扰我来看他们了,从昨天到今天。忘了交代,我是偷跑出来的。
我用力推开房门,站在门口,等着大妈回头来看我。我等了好久,她的身子动也没动一下。我的脑子里突然钻出一个念头:大妈不会是睡着了吧!
睁着眼睛睡着,天哪!那岂不是……
“大妈!”我大叫一声,扔掉手中的水果,慌忙跑近她,心中是无边的恐惧。
那个身子动了一下,在我已跑到她身后时。
庆幸,大妈“没事”!
很久以后我仍旧不敢相信,人,竟可以呆滞到如此地步。
我静伫她身后,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大妈缓缓转身,她转得好慢,以至于竟让我有种太阳飞速走动的感觉。她的脑子仿佛已经被抽空,仅留下一匙浆汁操控肢体。
她终于转过身来,但还是吓了我一跳,方才隔着玻璃我看不真切她的面庞,而此刻相隔咫尺,我还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枯槁得不**样的老女人就是我昔日的大妈。她实在太沧悴了,面无血色,苍白胜于恐怖电影里的鬼;不知何时流淌出的泪水、鼻涕被风干后横七竖八地爬在她脸上的各个角落;她真个忘记了眨眼,转身至今,那两只深陷在青黑色眼袋里的红肿的眼睛始终没有动一下,一下也没有,里面空荡荡、阴戚戚,除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清亮外,再看不见任何生气。我站在她眼前宛如一团空气,倒映不进她的眸子里头。
“大妈,您怎么啦?我是六儿啊,您看到我了吗?”尽管我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但是她确实就是我的大妈,如假包换。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她的眼睛终于动了一下,她看到我了。她脸上霎时有了人气,她想说话,她张大嘴巴,可是半天,她只发出一些“嗯哼嗯哼”的声响。
难道她哑了?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啊!
还好不是,她只是长久没说话喉咙堵塞的缘故。她又把嘴巴合上,咽下几口唾沫,再张开,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六儿,你来看大伯了啊!”
我几乎一不小心掉下泪来,但是我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表面流泪。我已经学会了很多,在太多的场合下,男人不该在女人面前表现出他们的孱弱,尤其是当她们需要支柱的时候,不管你有多伤悲,都不可以显现出来。
我没有哭。十六岁的我,初知男人的泪能够在何时、何境下流泻。
“嗯!”我咬紧牙,挂起一个扭曲的笑。
“六儿,坐下来吧!”大妈缓缓地说着,“要是你大伯知道你来,他一定很高兴。”她看向大伯,许久,转过身接着说道:“从小,在弟兄伴儿中,他就最疼你!”
“好,等我把水果拾起来。”迅速说完这句,转身,我急忙挡住了眼眶。
这个病房实在太凄凉了。
“你还买了东西来啊!”大妈的声音多了一克重的柔和,神态正常了好多。
“是啊!”我走到她身边,不敢直视她,低着头借故去摆弄袋子里面的水果,说:“大妈,您看我买了些什么,有苹果、有梨子、还有香蕉,都是大伯和您爱吃的,我削一个苹果给您吃好不好?”
“是吗?来,给大妈看看。”说看,她却把手放在了我头上轻轻抚摸,喃喃地说:“好!好!好!还是我们六儿有心,也不枉大伯大妈疼你一场。”
“大妈,大伯的病情怎么样了?”我把东西放下,转头去看大伯。
悲痛,又一次来袭。
躺着的这个人分明是大伯,可是和我记忆里的她相去不只用“甚多”所能形容。假若说大妈的脸色像鬼,那么大伯的脸就完全是个死人的面色——已经不是苍白、惨白,而是灰白、土白。上面泛着一层淡淡的青光,仿佛他的肉身已经冰凉多时。我曾经在村子里的土唐子边看到过一个“淹死鬼”,大伯现在就和他一般无二,要不是心电图上显示出他还活着的信息的话,我百分之一万会以为他死了。
他闭着眼睛,但却保持着一副哀伤的凄凉相;他平放着双手,但却将手指紧握成拳。莫非,他在生大哥的气?

不要啊!要是大伯您都不能够原谅他、包容他的话,那么试问,这世间还会有谁把他当个人呢?
大妈似是说了些什么,我没有挺清楚,我凝视着大伯,久久挪不开眼珠。
再转身,我和大妈都没了话说,静静地看着大伯,默祷他早些醒。
病房里沉静下来,惟有“嘀嘀嘀”的机器的声音以及氧气管冒泡的声响;屋子里弥漫着强烈的巴氏消毒液和医用酒精的气味。屋外是昏黄色的天,没有太阳,不知道它何时会出来;象征和平的白鸽在在天空里绕,每一圈出现在窗前都转瞬即逝。五月底的空气竟然有些冷意似乎老头有要哭的念头。
护士进来打针,态度冷淡之极和传说中的白衣天使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儿去。她端着铁盘戴着口罩拉着脸闯进来,熟练地将针管扎进大伯静脉中,一推、一拔、一擦,转身走人。来时匆匆、走时心切,由始至终不吐一字。
“这人怎么这样,一点人性都没有。”我很生气、非常生气、特别生气。大妈很木然,同时又很伤感,她幽幽叹出一口气,说:“这就叫墙倒众人推哪!”
“墙倒众人推?”我疑惑地看向她,说:“难道……”后面的我没再说出口,因为我已经看到大妈凄凉地点头。瞧来她们已然获知了这个病人是毒犯的父亲,可即便如此,事情也得一码归一码,怎么能这样一概而论呢?儿子吸毒,难道父母也连带受鄙吗?天下会有哪个父母盼望自己的孩子这样?倘若说养不教就要受辱,那试问,天底下有哪个父母不受辱?人生里面谁不犯错。退一步说,难道错一步就要毁其一生吗?假如他不自毁,旁人是否该诋毁呢?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想每个人都知晓,但是太多的人都在知晓中迷糊着。
但愿你不是。
“大妈,您累了吧,去床上休息一下吧,我来照顾大伯,您可别再把自己累垮了。”我不想再在那堆问题里面挣扎,以免牵动大妈的伤处。
“六儿,你还是回去吧!”大妈拉着我的手无奈地说,“大妈还撑得住,你能来看我们已经很难得了,要是你爸妈找不到你会着急的,如果他们知道你偷偷跑来看大伯,非生你的气不可。”我不知道她怎么知晓我是偷跑出来的,但我知道她为什么说我的父母,她的弟弟、弟妹会生气。
事实上,才三天,大哥一家人已经是弄得众叛亲离了。
昨天我回家得知大伯病危的消息时便亟不可待地要来看他们,可是竟然被父亲制止了,母亲也是。他们一下子变得不开明了,我追问缘由,他说了大哥吸毒的事,我装着不知道,说大哥吸毒与看大伯有什么关系,他说了一句叫我心痛的话:子不教,父之过。诚然,他忘记了“教不学,儿之错”,然而即便是这样,不是还有“知错能改,上莫大焉”在吗?
可是父亲忘了,我很痛心。
他们始终没让我跨出家门,连大伯在哪家医院都不肯告诉我。父亲像是吃了一个秤砣,铁了心的要割断他和他亲哥之间的亲情,而且连同下一代也一并割开。晚上在床上弟弟也不肯告诉我,他很听父母的话,父亲也一直认为对他的教导远胜于我,他沾沾自喜着。今天早上我假说上厕所溜了出来,先后去了三伯、二伯家,本意是想邀几个堂哥一起去,一来我不知道地方,而来也好有个挡箭牌,但是哥哥们连告都不告诉我大伯在哪,他们一下子全听话起来,尤其是三哥,他似乎深的二伯的真传,我刚去到他家里禀明来意就被他轰出了家门,最后还是二姐有点良心,在三哥把我轰出们后追出来悄悄告诉了我地址。
我将这些想了一遍,不觉时间又过去许多。抬眼看大妈,她低垂这头,耸拉着肩,明显又想到了窝心事。我装出一张笑脸,佯言说:“大妈,没事的!爸妈都知道我来看你们,不会担心的。”说着指了指桌子上的水果,继续道:“您看,这些东西就是爸妈给我钱让我买的,要不我哪儿来的钱呢?您就去睡一会儿吧,这里我守着。”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阵,说道:“好!大妈就听六儿的去睡一会儿,我们六儿真乖,不像其他个白眼狼。不过差不多就要叫醒我,你不能回去得太晚。”
“嗯!您放心去睡吧。”我很高兴她没叫我走,即便回家被臭骂一顿。
她站起身走到另一张床上,铺被、脱鞋、躺下。那张床是医院为陪护员准备的,但是我敢保证它到现在还没有人躺过。
“大妈,您饿吗?要不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你吃过了再睡。”我突然想到她应该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大妈不饿,六儿,你不用忙了,能来看我们,大妈已经很知足了。”她哽咽着说,“六儿,你千万要记住,要用心上学,别学你大哥,到头来弄得众叛亲离。”说完,她闭上了眼睛。
“大妈,您别难过,大哥一定会好起来,大伯也一定会,他会好好的孝顺你们。”我默默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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