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通货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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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抽起闷烟来,一袋接一袋的没完没了,屋里烟雾缭绕,那本来就光线不足的室内更加昏暗了。玉香缝着被奶奶撕毁的前襟,安慰着抹着泪水的母亲:“妈,别哭了,都是我惹的!”
木子跑进屋来说:“奶奶把那一包刨花扛到三老奶奶家去了!她不让咱烧,原是去为好人的!她给咱砸了锅,就该给她也砸了!”说着,拿起把斧子就要去砸。母亲喝道:“小祖宗!快给我老实点!她给咱砸了没有事,因为她是老的,你给她砸了,不得出人命啊!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呀!”木子哭道:“妈……那咱怎么吃饭啊?”母亲没回答,只是哭。玉香问木子:“木子是不是饥困了?”木子虽然已是饥肠辘辘,但却不说出来,就说:“我不饥困,你呢?”玉香说:“我也不饥困,夜来后晌吃得太饱了。妈,你呢?”母亲叹口气说:“唉!生了这么顿闲气,早气饱了,还饥困啥?就算有饭也吃不下!”
父亲没说话,只望了望母亲。他的脸上透着气愤、无奈和不服气的神态,把烟袋锅里的烟灰搕了去,抬腿就走了。
半晌,父亲背回一口生铁锅来,比原来的小一些、深一些,上面还挂着一层灰色的粉末和红褐色的铁锈,表明是新买的。母亲用青砖头儿蘸了水,打磨起来,“唰啦唰啦”地响,那声音很刺耳,不亚于父亲伐锯的声音,单调而无力。父亲弄来土坯和旧砖,在西头小北屋的靠墙处垒起一个炉灶,安上原来的那张旧风箱,算是有了一个根本没“屋”可言的露天饭屋。父亲从东屋虚棚上戳下几块旧木料,一阵儿斧砍、锛劈、刨子刨,堆起一堆木柴来。当这“露天饭屋”里做成第一顿饭时,已是雨过天晴,太阳歪过西南树梢的时分。麦秸奶奶过来看了看说:“看!你妈那行行子,把孩子们逼成什么样了,露天里做饭,下雨可咋办?打了,骂了,不解恨,还要砸锅。缺德不!看我见了她能饶她也不!”母亲忙说:“麦妈呀!你老可千万别跟她过不去,免得她再给把新锅也砸了。摊着啥的说啥的,摊着这号老的,也只能是慢慢熬了,什么法儿也别想。”麦秸奶奶从她家弄来一张破席,父亲在那上面支了个木架,那露天饭屋算是有了个极简陋的顶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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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以后,那关金票子出奇的毛,毛得用一斤纸币买不到一斤小米。麦秸***儿子宝申,推着一布袋关金票子去买米,仅买回半袋米来。钱,有的是,根本不中用了。各家各户都把那崭新的关金票子贴在墙上作墙帏、当画看或者糊窗户。
大壮家幸亏提前把钱买成了布,没算吃着大亏。两口儿合计着,这布是不能去卖了,换得钱来不中用,卖得越多越吃亏,还不如捡几块布,给全家人做几件过年穿的衣服划算,不图肚里饱,但求好看些。于是,经过一番忙活,玉香娘儿俩为姐弟仨每人做了一身新棉衣,大壮两口各一件,还有婆婆一件,小姑银官儿两件。一时间,显得一家人和睦了,高兴了。可是,衣服做好了,都不让穿,都须等到大年初一穿上,图个吉利,要锁在箱子里放着。大壮说:“光有穿的还不行,也得备点儿吃的度春荒,年好过,春难熬哇!你把剩下的布,拿到集上去,别卖钱,只换粮食,没带粮食的呢,只要知根知底的,就赊,说好什么时候给粮食……”大壮家满口答应,背起包袱上了集。
那天,天非常冷,太阳时而出来,时而躲着,始终不肯把它那宝贵的温暖投放下来,像个吝啬鬼。微风吹来,像刀子一样尖刻地刺着人的肌肤,刹入骨髓,树上的鸟儿也冻得飞不起来,蹲在树枝上打颤。房顶上的积雪已经变成了污涴的冰凌,边缘处那顺流而下的泪水,顺到房檐上凝固了,凝结成一串冰疙瘩,泪水再流再冻再凝,越凝越长,渐渐地冻成了上粗下细的圆锥体,足有几尺上,最长的一只,几乎触到房檐下面的香台上,木子管它叫“溜溜”。“溜溜”的寒气夹着微风盘旋,使整个院子处在一片阴森、袭人的严寒中。
木子在屋里写字,写腻了,到院子里用一根木杆子打“溜溜”,玉香在北墙根儿纺棉花,忙制止说:“别打了,当心‘溜溜’砸着脸!天这么冷,快到屋里去!”木子停止了打“溜溜”,见大姐的手背肿得像个气蛤蟆,还裂着血口子,就说:“你不是也冷吗?快别纺了,到屋里去玩会儿!”大姐说:“不纺可不行,妈让我一天纺三个线穗子,纺不完就挨骂的!”木子说:“那就到屋里去纺吧!”大姐说:“屋里盛不开棉花车子呀!”木子说:“怎么盛不开?我帮你把桌子架到一边去,不就盛开了?”于是,姐弟俩架开桌子,把棉花车子放在屋当面里。大姐把双手放在嘴边,呼着热气哈了哈,说:“屋里确实比外边暖和,像是生了火炉子。”木子说:“刚进来还行,过一会儿就会冷起来。”大姐攥了一下弟弟的手,吃惊地说:“快别写字了,看你这手冻得这么凉,快把手抄进袖子里暖暖。”木子说:“你的手都冻出血口子来了,我还比你差哩!”大姐说:“我是女孩,该当的,女孩不怕冻!”木子说:“那不行,冻坏了还怎么干活儿,也暖暖吧!”

大姐看了看木子写的子说:“你写得真好哩!”木子说:“你也学着写吧,我教你!”玉香笑了:“我是女孩,学了也没用!”木子说:“怎能没用呢!我先教你认,然后再比着写。”玉香很聪明,很快就认识了几个字,而且换了地方也认识。木子把石板、石笔交给她,让她比着书写,可就是写不出来,不知从哪儿插笔,后来,总算写出一个来,也是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玉香摇摇头说:“我真笨,就是写不正当。”写了一会儿,好容易会写上下大小几个字了。当木子抓着她的手帮她写时,大姐觉得弟弟的手冷冰冰的,忙拿在自己手里握着说:“你的手太凉了,要冻坏的,我给你穿上新袄吧!”玉香打开箱子,把木子的新袄拿出来,给木子穿上。
虽说是袄,但实际是个棉长袍,絮了新棉花,里外三层新,是竹竿绿的,下面垂到脚脖上,既好看,又暖和。穿上它,顿时缓和了许多。木子很感激地问大姐:“是你做的?”大姐说:“是咱妈裁的,我絮了棉花缝起来的,我自己还不敢下剪子,生怕剪坏了!”
一直坐在门口小屋子上发呆的玉青,看木子穿上过年穿的新棉袍,也眼热起来,嚷着:“我也穿新的!给我也拿出来!”玉香说:“木子穿咱妈还不准愿意,你穿就更不行了,穿脏了,到年下穿啥?”玉青不服,一定要穿,抓住玉香就闹起来:“他穿,我就得穿,他冷,我就不冷?”玉香厉声说:“不行!就是不行,你还攀木子呀!他比你小四岁哩,当姐姐的还不能让他点啊!再说,他是男孩!你算啥?”玉青说:“什么大呀小的,我不管,他穿,我就要穿,你不给我拿,我就揍你!”说着,举手就打,使劲地扑向玉香。玉香一闪身,她一个踉跄,趴在棉花车子上,砸断了锭杆子和弦。玉香生气地说:“你看看,打不着人,倒坏了棉花车子,还怎么叫我纺棉花?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呀!又不是小了!”玉青不听这一套,趴在地上裂开大嘴哭起来,她哭得声音很高,也很难听。玉香忿忿地说:“叫你裂着傻嘴嚎吧,嚎煞也不给你穿!”玉青见她执意不让穿,边哭着边爬起来,爬到床上去自己探身开箱子,可那箱子明明挂着鼻儿,也不知摘下来,就硬去掀,怎么掀得开?她那拙笨的劲儿,直逗得玉香和木子在一旁洒笑。“真笨!真笨!”玉青被讥笑得恼羞成怒,下得床来抓住玉香的胳膊说:“你给我去拿,不拿,我就揍你!”玉香说:“你还揍我?当心挨揍!”玉青狠吱吱地说:“我揍不过你,就使牙咬你!”玉香真怕她没深没浅地去咬,只好说:“行!我给你拿,可有一条,咱妈来了,你得说是你自己拿的,与我不相干。”她说:“行!”大姐开箱给他拿出新棉袄穿了。她的新棉袄也很好看,上面印了许多红花绿叶,色泽十分冶艳,屋里托出来一股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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