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程家回来后，顾小乔在宿舍床上辗转反侧，第一次难以入眠了。
白天在程羽家的种种见闻，历历在目，仿佛如电影回放。
阴暗压抑的房间，摆满杂物的小屋，哭闹的孩子，大发雷霆的父母，程鹤倒立的柳眉，程化伸向馒头、又把馒头放下的手！
“哎，我不喜欢他们，我不喜欢他们，我是实实在在没有办法喜欢上他们！”想到难受处，顾小乔不由失声呻吟了出来，痛苦的将头紧紧抵在枕上碾转。
程家的生活，实在是顾小乔从来没有想象得到，居然还会存在在世界上的生活。
顾家在平阳市里，是世家，是有老宅子的。
顾小乔5岁之前，一直随父母在祖父顾铭家那所老宅子里生活。
顾家家中有十数口人，算是个大家庭，凡事都有规矩。
首先清早起床不可迟过6时。
起床后，各人分工明确，或者负责洒扫厅堂，或者负责抹拭桌椅，或者负责准备早饭，像顾小乔这样的孩童则要站在廊下诵背当天长辈安排的功课，比如：“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之类。
一切收拾打扫干净后，各人净手净面，共聚一堂，开始早餐。
早餐时，桌上必有一碗隔水炖的嫩嫩的淡黄色的蛋羹，上面滴着些喷香的褐色清醋，醋里点两点透明的香油，叫人不论是看着或闻着都忍不住垂涎；或者有时候没有蛋羹，那就会有一碟切的细细的耳丝，红色的透亮里裹着白色的坚韧和脆生，一样的惹人流口水。
这些精致的小点，单是为顾家的一家之主，顾铭，所准备的。
其他家庭成员，上至顾铭尚在人世的寡母，下到尚在总角的顾小乔，都动不得。
这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当时家里人口多，收入少，国家经济也还没有发展起来，顾铭的身体在革命过程中落下不少疾患，需要特别的照顾。
等大家坐齐，顾铭出来后，子女们向父母正式问了早安，这才开始早饭。
早饭桌上讲究的是孔子“食不言”的规矩，所以虽有十数人一起吃饭，餐室外院子里麻雀、燕子等鸟儿啁啾之声也是清晰可闻。
早饭一般就是稀粥咸菜，没什么好讲道的；如果是午饭、晚饭，有菜的时候，讲究的是每人只准夹自己面前那块地界里的内容，而且，无论夹到什么，夹起来后绝不允许再放回去，此外，如果不同方向的两个人同时往一个方向伸筷子，必须有一个要谦让，以免形成筷子在空中搭架子的不雅观瞻。
吃过饭后，也不能擅自离席，要等大家都吃完后，这才收拾碗筷。那吃得慢的自己也心里明白，总会注意加紧速度，免得大家久等。
饭后洗完锅碗后，再次洗手净口，上班的、上学的，各自准备出门。
出门前，要先向父母道别，说声：“爸爸、妈妈，我走了！”
也要向其他还在家里的人致意。
这既是礼貌，也是给大家嘱咐点儿未尽事宜的机会。
下班回来，更是要进门招呼，让家里人都晓得谁回来了。
晚饭之后，有的孩子去陪父亲顾铭散步，有的孩子做些母亲嘱咐的家务，其他没事的就在灯下温习功课或学习业务，顾小乔这样岁数的孩子也得安安静静的写些毛笔字，或翻些《成语故事》等这样的小人书。
顾小乔快5岁的时候，政府出于发展经济的需要征收了顾家的宅地，而祖父母新家的地点离小乔父母上班的厂子又实在太远，因此顾一新为了上班方便，才领着妻子和女儿另起了炉灶，只是每个周末固定回父母家去问安。
顾一新虽然离开父母单过了，原先家里的生活习惯或说是传统却得到了继承，唯一更改的就是早上不再有为任何人单做的小点。在认识程羽之前，顾小乔从没有想到过世界上还会有程羽家这样，毫无规矩可言的家庭。
顾一新在整个顾家，因为是长子，也是独子，一直拿谦恭孝弟来要求自己，孝敬父母，爱护妹妹。顾小乔从来没有看见自己的父亲和祖父母争吵，或者和妹妹们抢着吃什么好东西的事情。
程羽他们家人人自私，个个争先，胡吵乱闹，毫无规矩的混乱嘈杂局面，实在让顾小乔忍无可忍！
顾小乔没想到自己会辗转的那样厉害，直到下铺的同宿好心的起来关怀：“小乔，你生病啦？”
“没有，啊，就是头有点儿疼，吵到你了，不好意思啊”，小乔忙向她致歉。
“我这儿有药，你吃点儿么？”
“我已经吃了去痛片了，估计一会就会发挥药效，谢谢你啊~”
同屋又躺下了。
顾小乔心里痛苦的感觉被这么一打扰，倒好象减轻了许多。她继续躺在床上往下想：“可是，他们对我都还很热情，扯着我说知心话，除了——”，想到这儿，白天韩小凤那两道冷冷的目光又像雪亮的刀子般划破静夜浮现眼前，顾小乔不由浑身打个寒战，“她看人的眼神可真狠，就为了我一句无心的话。”
“不行，明天见到程羽，还得和他把这些事好好谈谈”。这是顾小乔入睡前最后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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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班，程羽和往常一样来找顾小乔。
晚饭后，两个人依旧去校园旁一个公园里散步。
沿着湖走过一圈后，顾小乔觉得有点累了，便找了一条石凳坐下来，这时本想开口先说点儿什么别的，却不知为何，一开口，眼泪就“哗哗”的落了下来，顾小乔听见自己哽咽道：“我觉得咱们还是分手的好，我实在不能……”。
程羽看见顾小乔流泪，就觉得事情不妙，不等她说完，便不顾水泥地面的坚硬，“嘭”的双膝跪倒，急切道：“你觉得我哪儿不好，我改！我不要和你分手！”
顾小乔双手捂住脸，继续呜咽道：“我不是对你有意见，只是你家里….”。
“原来又是他们”，程羽红了眼圈，恨恨道：“就像我上次对你说的，他们已经毁了我的从前，现在又要破坏我的以后。——我没有考上大学，就是我爸爸害的！他和学校里别的老师闹矛盾，那些老师上课的时候就罚我站在教室外面，把我的功课全落下了。——我以前喜欢过一个女孩，我妈又嫌人家家里穷！——我和别人交往，他们又舍不得给我钱。——没有一个人喜欢我，我什么都没有！”
“只有你对我好，小乔，呜呜呜”，说到伤心处，程羽也开始痛哭：“你现在也不要我了么？”
“他们自己丢人，也让我跟着丢人，让我也被人瞧不起！——我恨死他们了！我恨他们一辈子！”
顾小乔继续流泪，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样说；她昨天晚上并不是那样想的，可是刚刚那样说出来后，胸口的重负仿佛一下卸掉，心里畅快了许多。现在程羽的祈求又让她觉得程羽是那样可怜，又那样无辜，她似乎不应该就此抛下他不管。
顾小乔不知道，有时候人心里能明白的，脑子里不会意识到；而这样脱口而出的话，往往是最真实的心声。
两个人一起哭了半晌后，程羽抬起脸来央求：“小乔，谈恋爱、结婚，都只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情，和别人没有关系的。他们又不和咱们住在一起，干扰不了咱们的生活，咱俩过咱俩自己的，只要咱俩好，不就行了么？”
“可我不想让别人为我背上不孝的名声！我希望能做一个好妻子、好媳妇！”顾小乔忍不住喊道：“我希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我干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不喜欢骗人装样子！”
顾小乔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也许，我并不像我想的那样爱你，——至少我不能做到，为了你情愿忍受一切痛苦和委屈，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我既不喜欢，也不愿意，更没有本事做刘慧芳！”
“我从小被人宠惯了，总是需要别人来宽容，来呵护我。我受不了委屈，没法忍辱负重！”
“我不愿意你有一天失望，闹得大家都不开心！”
程羽顾不上认真听顾小乔说话，他唯恐就此失去顾小乔，于是他只顾紧紧握着小乔的手，急切地说道：“小乔，你在我眼里没有缺点，不，应该说你的缺点在我眼里也是优点。而且，我知道我很爱你！你也并不讨厌我，不是么？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小乔，我愿意等你。你也不需要做刘慧芳，你什么都不必做，真的，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就是叫我去做牛做马，吃不饱饭，我都觉得象神仙！”
说着说着，程羽也觉得自己可怜，不禁把脸埋在顾小乔膝上万般凄楚的哽咽，“而且，你不是说过，你绝不会在我艰难困苦的时候离开我么？！”
“可你现在并没有艰难困苦啊”，顾小乔老老实实答道。
一听这话，程羽又差点笑了起来，觉得面前这个少女还真是做事认真，怪不得那天她要思忖片刻才回答，原来是安了“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的决心；但是他随即想到了自己正在面对的危机，立刻重新陷于悲痛之中：“不，没有了你，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艰难困苦！”
顾小乔其实以前没怎么和男人认真打过交道，不明白男人的话即使是真心的，也不过就管用在一时；若是不真心的，那就更不用说了。程羽的跪伏、哭泣、哀求惹得她心乱如麻，她觉得无法不答应他。可就此答应他，似乎又对不起自己的心灵。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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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天在顾美新家的一场争论，却让顾小乔觉得，她自己和程羽一样，是没有人理解、没有人爱的人。他们俩同为天涯沦落人，正该在一起互相温暖、互相鼓励。
顾小乔因此把程羽当作了战友，当作了唯一的知心人，向他跨进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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