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思筑主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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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突如其来一场大雨。清早起床还十分清朗的天气,转眼间变得阴沉。沈锁锁虽然喜欢听着雨声入睡,此时却沉下了脸。
今天是月老过寿,上香的人一定多得不得了。上罢香,许完愿,十有要到她的相思筑买条红线。既然来买线,少不得聊聊自家的姻缘,这一聊,她的生意可不就上门了吗?!
可是,老天不开眼,倾盆大雨一下,那些夫人小姐老爷少爷们,哪里会冒雨出门?
沈锁锁仰天长叹,在月老像前上了三炷香,道:“师父啊,莫非你在天上犯了什么事得罪了玉帝?不然一连晴了大半月,偏偏这个时候下雨!我说你一把年纪,凡事也要有个分寸,谁都可以得罪,千万不要得罪老大……”
她垂眉敛目地喃喃祷告,身边一个丫环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程姑娘不要笑话我,我跟我师父一向如此。”沈锁锁回首看她,说得一本正经。
相思筑的丫环,可不是真正的丫环。多半是借着丫环的身份,在相思筑里优先看到合意郎君。因此沈锁锁从来不用花雇丫环的钱,那些待嫁的女儿,只要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不愿丢了身份,多半都想揽这个优差。且不过是顶个名目,相思筑里就沈锁锁一个人,还有一个洗衣煮饭的老妇,样样侍候得周全。不少姑娘到相思筑里端半个月的茶,回来就已经说了一个合心满意的夫家。因此,要当沈姑娘的丫环,还得花上几两银子!
程佳瑶正是昨天才来的,道:“你这样说话,他听得到吗?”
“当然。”沈锁锁再自然不过地点点头,“不然何以我这里的红线这样灵验?”
这话倒不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安郡有个月老祠,谁不知道祠边有座相思筑,谁不知道筑里红线灵得叫人目瞪口呆?
话说三年前苏家的一个丫环从这里买了一条红线,居然嫁给了京城里的一个王爷!这一线惊动人心,相思筑名气大振。在此之前,相思筑在人们心中只不过是间卖香烛红线荷包的杂货铺罢了。
“听说以前这里的主人是个带孩子的妇人,是不是真的?”程佳瑶问,随后又忍不住加上一句,“听说,还很漂亮。”
“嗯。那是我四婶。”沈锁锁答道,“就是因为太漂亮了,生意反而不好做。”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像我这样的就比较好了。”
程佳瑶暗暗地点点头。可不是,太漂亮的老板,要嫁人的女孩子在她面前一站,立马给比了下去。而像沈锁锁这样的中等之姿,完全不会夺了别人的光彩……嗯,如果,再丑一点,说不定生意还会好一点……
心里虽然这样想,程佳瑶当然没有表现出来,浅笑道:“沈姑娘已是清秀佳人,莫要太谦虚。”
“真的吗?”沈锁锁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瑶妹妹的教养真是好。你付了半个月的银子,又赶上月老过寿的好日子,偏偏却下起了雨,我已经闷得快把早饭吐出来,你还有心情跟我说笑。”
程佳瑶的脸色忍不住暗了一暗,瞧瞧外面哗啦啦的大雨下得昏天暗地,隐隐还有滚滚雷声传来,这样的天气,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沈锁锁再次发出一声叹息,把程佳瑶留在外间看铺子,自己去做手工。
相思筑里卖各式各样的荷包香袋扇坠手帕,且都成双成对,无论男女,都买一送一——当然,价格是双倍的。
绣架上绷着一幅丝缎,上面正绣着鸳鸯戏水图。这是安郡首富朱大小姐订的帐罩。相思筑也接这样的订货,只是价钱比外头的绣庄要贵上许多。可朱大小姐就是在相思筑里看上了自己的夫婿,沈锁锁开了二十两银的绣价,她也二话不说地应了。要不是手上的活计已经太多,她真想把朱家嫁女用的一应妆奁统统接了来。
缎上才绣了几朵水莲,鸳鸯尚未开始。沈锁锁拈起针,深紫色的花瓣还没绣上半瓣,只听外间的程佳瑶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沈锁锁连忙出来,看到她两眼圆睁,脸色苍白,一副被吓惨了的模样,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知何时门口竟趴着一个人!
那人手抓着门框,身下一片血迹,门外烟雨迷蒙,隐隐看见一缕血红被混进雨水里。
沈锁锁吓了一跳,“这人是怎么来的?!”
“我、我……”程小姐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我正看书,好像听见有动静,那、那人就趴在了那里,后面好像还跟着几个穿黑衣服的人……”
“黑衣人?!”比起久在深闺不谙世事的程佳瑶,沈锁锁到底要老练一些,脸色马上变了,“这年头穿黑衣服的都不是好人啊!尤其是这种天气还出来晃的黑衣人!”
“是啊是啊……”程佳瑶紧紧抓住沈锁锁的衣袖,紧张得指节发白,“他们、他们好像还拿着刀……”
“天哪……”沈锁锁拍了拍脑门,“这可怎么办?这人应该是好人,可是救了他,没准我也要遭殃!”她踌躇半天,问,“那些黑衣人走了没?”
“应该走了……”程佳瑶的声音颤抖。
“应该?”沈锁锁将紧紧捉住她袖子的手掰开,走到门口,趴到门壁上探出头去四处看了看。
外面的大雨瓢泼而下,远处的山、近处的房屋都在雨中迷离不清,什么黑衣人白衣人,半个人影也瞧不见。而地上的倒霉蛋身上的血越流越多。沈锁锁心头狂跳,算了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要是他死在这里岂不更要坏掉她的生意?她把牙一咬,朝屋里叫道,“黄妈!黄妈!”
“哎,来了来了!”黄妈系着围裙出来,脸上本来还带着一丝笑意,一见门口趴着个鲜血淋淋的人,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快帮忙把他抬到月老祠去!”沈锁锁已经动手搬起地上人的头,“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不要在我门口!佳瑶妹妹,麻烦你去请个大夫好不好?”
程佳瑶看着外面的大雨,有些迟疑。
沈锁锁见了,道:“那么我去请大夫,你来搬人好了!”
程佳瑶连忙道:“我去!我去!”一边急忙去屋内找伞。
黄妈皱着眉毛抬起那人的脚,两人冒着雨把他抬到月老祠。
相思筑的红线大卖,月老祠的香火随之大盛。沈锁锁号称月老弟子这种事,月老祠也很配合地来了个默认。两家又在隔壁,沈锁锁和祠里的道士交情都非常好。

一个小道士看见是她,连忙叫人出来帮忙,把人抬到一间厢房,放到床上。雨大得很,短短的距离,大家都给淋成了落汤鸡。沈锁锁呼出一口长气,看着这个浑身血污的男人,忽然“咦”了一声,就拿袖子当手巾,三下两下给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嘿嘿。”沈锁锁得意地笑出声。凭她阅人以及卖红线无数的经验,一瞧那轮廓就知道是个生得不错的家伙,没想到他居然这般好看。
虽然脸上还有些血迹污泥没有擦干净,虽然眉头紧锁,虽然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异常苍白,可是那挺直的鼻梁,透出一股无以言喻的清雅味道——整个人被血和雨水湿透,就那么躺在床上,却有一股极清和的书卷气扑面而来。
“看来我没有救错人。”沈锁锁满意地点点头,环顾众道士和黄妈,“你看这身料子,是有名的透月蜀锦。花纹和布料同一个颜色,一眼望去好像看不出来。可是你摸摸,手感多有分量!”她眯起眼,低下头去研究那布料,“嗯,是桂枝插月的样式呢!听说洛阳很流行这种……还有腰间这枚玉佩,哟,还刻着小篆……”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眯起眼来细看那个小字。
众人只见这字体古朴,不知是什么意思,看她脸色猛地郑重起来,都当她发现了什么大事,跟着紧张起来。
沈锁锁眉头微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册子已经被雨水淋湿,好在用的是极好的云片纸,纸质异常,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只见她脸色郑重,一页页翻过,嘴里喃喃道:“楚、洛阳、洛阳,长得这样好,又有这样的书卷气……”
蓦然她的指尖在一行字上停住,眉头渐渐松开,笑意一点点泛上来,“哈哈!哈哈!是他!一定是他!”她合上册子,再次看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男子一眼,笑容更深了,道,“各位兄弟再辛苦一下,帮我把他搬到相思筑去!”
黄妈“啊”了一声,“小姐,你莫要惹麻烦!”
“怎么会是麻烦?”沈锁锁笑眯眯,“这可是宝贝啊!”
当下那已伤得半死不活的男子,又被淋着大雨抬到了相思筑。
相思筑的铺面之后,是一个小小院落。三五间小小房屋,天井不大,种了一棵桃树。此时桃花已经落尽,浓绿的树叶下掩着小而青的果子,在雨中十分滋润地随风扶摇。
众道士把男子抬进一间房里,刚好程佳瑶也把大夫叫来了。诊过脉,沈锁锁连忙问:“怎样?”
“失血太多,需得好生调养。”大夫坐下了开了张方子,递给她,“方才我已经替他把血止住了。这是一张补血养身的方子,好生吃着。”说到这里他低声问,“这位公子可是姑娘的什么人?”
沈锁锁“嘻嘻”一笑,“是我的一位贵客。”接过方子看了看,她道,“姚大夫,帮我在这背面写上十两。”
姚大夫愣了愣,“什么?”
“在背后写,药材十两一副。”
姚大夫捏着方子皱眉道:“沈姑娘你在哪里上了当?这些药材最多不过二两银子。是哪个药铺的伙计坑了你?你说给我,我去帮你把银子讨回来!”
“不是不是!”沈锁锁看着这热心的大夫,乐了,“总之你写上是,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纵然再不明白,大夫也不好说什么,依言写好。沈锁锁笑眯眯地收起,请大夫到前厅喝茶,付了诊金。说话间已近中午,雨也小了不少,沈锁锁同大夫一起出了门,抓了药回来。
这里黄妈已经按着沈锁锁的吩咐,给那名男子换上了干净衣裳和被褥。程佳瑶在一旁帮忙——她原本只肯铺床,哪知一见床上这名男子竟然清俊异常,当下心花怒放,还把血衣抱到井边洗了。沈锁锁一拿了药回来,她又抢着去煎药。
黄妈看着这春心已动的少女,又看了看沈锁锁,道:“她的银子花得值,这么一个标致后生……”
“黄妈莫要乱说话。”沈锁锁开口道,眼中有一种狡黠神情,“他可不一定是她的。”
黄妈一惊,随后又一喜,“莫非你打算留给自己?”
“我可没打算嫁人。”沈锁锁白了她一眼,道,“明天你去买几斤茶叶来,酥饼蜜饯瓜子也多买些。”
“这些东西已经有了!为着今天月老过寿,我前天就买了。”
“我知道,可是你买的那些恐怕还不够。”
“还不够?!”一贯节省的黄妈吓了一跳,“我说十六小姐呀,你可是最省的一个人哪——”
“总之听我的就是。”沈锁锁踌躇满志,交代这一句就进屋去,掀帘子的时候,回过头来,道,“还有,莫要再叫我‘十六小姐’,只叫‘小姐’就好。”
午饭时候,程佳瑶眼波欲滴,好几次张口欲言,又被脸上的红晕堵回去。
见惯男女相悦的沈锁锁如何不知她的心事?当下笑道:“瑶妹妹,可是……嗯?”
一个“嗯”字,拖得悠长。程佳瑶的脸更红了,半天,才开口道:“沈姑娘,我想、我想、我想……”
沈锁锁笑眯眯地问:“你想把你的红线绑在他手上?”
程佳瑶的脸已经红得像只熟透了的桃子,只有点头的力气了。
“相思筑里的规矩,瑶妹妹你第一个见着他,当然可以先挑。”沈锁锁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喜上眉梢,顿了顿,道,“只是,眼下他神志不清。不说家世底细,我们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是给人追杀倒在这里的,又不是上门来光顾生意的人……这个,就算我厚着脸皮跟他提,也要等他醒了再说,是不是?”
这番话在情在理,说一句,程佳瑶就一点头,待她说完,程佳瑶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只是要麻烦沈姑娘,在他醒来之前,莫要、莫要把他说给别人……”
沈锁锁一副了然的模样,微笑道:“妹妹的心意我知道。你为他洗衣煎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这样的深情,哪个男人不动心?你放一百个心,除非他自己要求,不然我绝对不说告诉第二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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