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一 独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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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葡萄叶子自枝上飘然坠落,秋风与它嬉戏,吹起它,在地上打个旋儿,飘进门槛。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有药香、有甜香,还有一丝柚子的清香。
丫环坐在床畔剥柚子。
先拿小刀将厚厚的柚子皮分四瓣划开,去皮,再一瓣一瓣分开来。取过一瓣,把那层薄薄的茎皮撕开,露出颗颗晶莹的柚子瓤,送到一张唇边。
那张唇,真是比蔷薇花还要好看,眼下却比柚子瓤的颜色还要淡上几分,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唇之上,是秀挺的鼻梁,鼻梁之上,是一对漂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某处。仿佛看什么东西看得特别入神,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就连柚子递到他面前,他的睫毛也一动不动,仿佛根本看不见。
靳初楼站在一旁,道:“你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该起来了。”
床上人的没有答话,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我明天要回问武院了。”靳初楼道,“那件事就算是揭过去——若不是安顺公主,阅微堂你是非上不可。说起来,她还是你的大恩人,她的信你也该看一看。”
百里无忧仍旧没有说话,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墙面,仿佛要一直这么地老天荒地望下去。
伴雪送来汤药,百里无忧被扶起来,药碗送到唇边,他张口喝下去,伴雪递来蜜饯,他张嘴含住。
那么安静——太安静。
百里从来都不是这样安静的人。
这样的安静里透出沉甸甸的压抑。
靳初楼本来还想问问,尽堂为何能躲过知书人的眼睛,活跃六年之久。要知道阅微堂的知书人能洞悉天下间一切秘密,无论哪一个人做出不利于江湖之事,都会有使者在第一时间阻止。然而照如此看来,百里无忧是能他答案了。那天晚上的人都已立下誓言为百里无忧守住秘密,从此以后,百里无忧仍是天下无双的娑定城少城主,尽堂既已解散,他也放下心。
只是,这样安静的百里无忧何时能够恢复到从前的模样?那个笑得如同蔷薇绽放一般的贵公子,还能再回来吗?
房间里寂静。
靳初楼离开,百里无忧仍然一动不动,屋子唯有的动静是一点一点西斜的太阳光。
黄昏时候,一串脚步声打破屋子里的平静,铃儿托着饭菜,恭声道:“少主,吃晚饭了。”
伴雪过来伺候,忽然看到有一样糯米肉丸,便问:“大夫说可以吃荤腥吗?”
铃儿连忙答:“可以可以!我特地问过。”
伴雪便夹起一只肉丸,喂给百里无忧,百里无忧静静地张开嘴,含住,才吃下去一颗,他脸上的神色顿时变了,死寂的眼眸里刹那间情绪翻涌,“唔”的一声,一丝鲜血溢出嘴角。
伴雪惊呆了,一面忙着喊大夫一面端水给他喝,他却不喝,直直地望向铃儿,脸色白极了,更衬得嘴角那缕鲜血红得可怕,他颤声道:“这菜……是谁做?”
铃儿见少主吃了一颗丸子便吐血,脸早吓白了,“……是我做的。”
“胡说!不是你!”他狠狠地道,“说,是谁做的?!那个做菜的人呢?!”
铃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少主对不起、少主对不起,我做得不好,少主对不起……”
伴雪见百里无忧胸口急剧起伏,生怕又勾起他的伤势,连忙把厨房里的两个厨娘叫来,问道:“做这菜的人呢?”
两个厨娘极诧异地对视一眼,一指铃儿,“可不就在这儿吗?”
“胡说!不是她做的!”百里无忧已坐了起来,喘着气道,“这、这道菜,分明是她做的!”
他一会儿“不是她做的”,一会儿又“分明是她做的”,两个厨娘哪里听得明白?半天,喃喃道:“这……这菜确实是铃儿做的。铃儿跟着薛姑娘学了两个月的手艺,做出来的菜比大厨房还好呢,所以她今天说想做顿饭给少主,我们就让着她做……”
百里无忧一时怔住,看着铃儿,“是她教你的?”
这一下,铃儿终于明白这个“她”是指谁了!连忙道:“是是,是薛姑娘教我的。”
激动的神色,慢慢从百里无忧脸上退去,他慢慢地靠回了床头,眼睛慢慢地空洞起来,忽地,嘴角浮现一个充满嘲弄的笑,道:“都下去吧。”
两个厨娘和铃儿连忙退出来了。走得远了些,一个厨娘伸出手指头戳了铃儿一下,埋怨道:“都是你这个小丫头!一顿饭把少主吃得吐血!”
铃儿早已被吓惨了,没想到温柔美丽的少主生起气来有那么可怕!只呆呆地默不做声。回到屋子里,唉声叹气,自己把自己骂了一顿。快睡觉的时候,却有人敲门,竟是伴雪。
伴雪道:“还没睡觉吧?少主要见你呢!”
铃儿乖乖地跟在伴雪后面,进了少主的屋子。
灯影下,百里无忧半躺在床上,身上披着一件外裳,肌肤如玉,两只眼睛黑黝黝的,道:“坐着说话吧。”
伴雪给她搬来一张凳子,铃儿浑身紧张地坐下。
百里无忧向伴雪道:“你先下去睡觉吧。”伴雪点头离开。
一时屋子里更静了。铃儿想着万一少主发起脾气来,一个劝的人都没有,自己可不是惨到家了?简直越想越惨,快要哭出来。
谁知百里无忧半天也没有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烛火,那眼眸里仿佛有层迷梦似的,让人看不清里头的神情。他就那么一直看着烛火,连眼睛也不眨一下,铃儿以为他已经忘记她坐在旁边,百里无忧才开口道:“她还教了你什么?”
“啊?哪个她?”铃儿半晌才反应过来,“哦哦,薛姑娘不仅教我做菜,还教我做蜜饯、做百花糕、做千叶露……我本来想早点做给少主吃的,又怕做得不好,私底下多练了两回,今天才敢端出来——少主,你原谅我这一回吧!下次我再也不敢做了!”
百里无忧却像是没听见她说什么似的,又问:“你跟她,挺好吧?”
“薛姑娘是待我很好……”
“哦?怎么个好法?”
“她教我做菜啊,把一身本事都教了我。可惜我笨,没学好。不过少主不用担心,那两个月里,薛姑娘每天都忙着做蜜饯啊、酱各式各样的小菜啊,所以好吃的东西少主还是可以吃到的!”
百里无忧的眼中,忽然就起了一层薄雾,“她做了很多蜜饯和酱菜?”
“是啊,那些东西都放在地窖里。薛姑娘说要放到冬天才好吃,所以现在都没拿出来。”
“她……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什么?”铃儿抓抓头,仔细回忆,“她说这世上有很多事,哪怕是伤心,也要去做的。还说,人活在世上,并不只是为自己活着。还有身份,还有亲人,还有该做的事。”说着,学着薛阿蛮当时的神情,幽幽一叹,“她说,做人,总是身不由己呵!”

铃儿跟薛阿蛮日夜相处,对阿蛮的神情态度无比熟悉,学起来几乎有八分相似。灯光如此朦胧,恍然间面前坐的便是那个肌肤如玉眼眸温婉的女子,蓝衫绿裙,宛如昨日。他伸出手去,轻轻抚向她的脸,喃喃唤道:“阿蛮……”
铃儿躲开又不是,愣着又不是,却见少主脸上怔怔地滑下泪,那神情,竟是无限伤心,忍不住感慨道:“那段时间,薛姑娘也是这样,动不动就坐着一个人淌眼泪呢。”
眼前一晃,温婉的女子变了娇俏的铃儿,百里无忧烫着了似的缩回手,听到这一句,脸上却涌起一股恨意,“她会哭吗?”
她不是来游戏人间的吗?尊贵的公主,编了一堆故事,来逗他玩。
“怎么不哭呢?”铃儿道,“写那封信的时候,纸都打湿了——”说着连忙住了口,当初靳初楼把信拿给少主的时候,据说少主像发了疯一样要去撕那封信呢!
果然,百里无忧挑了挑眉,淡淡道:“都是一些骗人的话,有什么好看的?”
铃儿不敢分辩。屋子里重新陷入寂静,灯花轻轻地爆了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幽幽地叹息响起,轻轻一叹,竟像是夹着千年的幽与愁似的,听得铃儿都要跟着难过起来。只听少主道:“我不知道……”
说了这四个字,却又不说了,脸上一片茫然。铃儿也茫然地看着他。
又过了好久,他才接下去:“我不知道她到底……”说到这里咽住,又是幽幽一叹,道,“我宁愿,我宁愿当初干干脆脆放她出娑定城,宁愿在杭州就一别成永诀,再不相见——我宁愿、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这三个“宁愿”他咬着牙说出来,说完胸口一窒,嗓口一甜,一口腥甜的鲜血吐在帕子上。
铃儿慌了,“我去找大夫!”
“不用。”百里无忧掷下帕子,半带着一丝倦倦的笑,“我这病,也许一世都好不了了。”
他那样的身体、那样的面容、那样的笑……让铃儿的心里止不住地发沉,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百里无忧咳嗽一阵,问:“那信……在你那儿,对不对?”
铃儿点点头。
“她为什么……要叫靳初楼拿给我?为什么,不自己给我?”
铃儿摇头,“我不知道。”
百里无忧不说话了,靠在床头,眼神又怔忡迷离起来,忽然道:“去把那信拿来。”
铃儿连忙飞身去拿来,递给他,他看着那封信,脸上浮起一种铃儿怎么也看不明白的神情,像是有点恨意,又像是有点怨,又似乎有点悲凉,还似乎有点儿温柔。太矛盾了,他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忽然别过头去,“你识字吗?”
“认识一些。”
“念出来。”
儿便乖乖打开信,念道,“无忧:临别提笔,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而说了,又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对不起,向你隐瞒了我的身份。但除了我是公主之外,我没有再隐瞒其他任何一点。我的确姓薛,不姓凤。阿蛮也的确是我的名字,是我父亲给我取的。我父亲是当年的威武将军薛正浩,我母亲是当今皇上的亲妹,馨乐长公主。父亲战死后,皇上怜惜母亲,把我们母女接进宫,封我为安顺公主。
“母亲与花怜月的情缘纠缠,也是真的。为此我才出宫,来到娑定城。至于厨艺,我也没有瞒你,那为了讨好母亲而学的。后来,皇上也很喜欢我的手艺,我偶尔也会做点心给宫里的几位表兄妹吃……”
一句句听下来,百里无忧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似惆怅、似欢喜,一手把信纸夺去,只见满纸墨痕微晕,当时也不知她流了多少眼泪——
一念及此,原先的怨恨与伤心,刹那间化作了烟雾,只剩浓浓的心疼,他接着看下去。
“年初时候,皇上把我许配给平章知事清和,刚指完婚,我便奉母亲的遗愿出宫了。那个时候,我只想着,杀了你,完成了母亲的心愿,我就回宫去。后来,我下不了手,当时便想,那也罢了,少造一份杀孽,也是好的。我仍旧可以回去做我的公主,成我的大婚。可是,你追上来了,把我带到了扬风寨。
扬风寨的日子,真是美丽呵。还记得到那里的第一天,我就忍不住哭了吗?越是美好,便越是感伤。因为我知道那些美好终究都不能属于我的。
后来,你问我愿不愿意做你的女人,无忧,我心底里是愿意的,一千一百个愿意。但是,我怎么能嫁给你?你我都有婚约在身,你和花家的婚约纵然能退,我的却是皇上亲口指婚,怎么能抗旨?!
我那时便想,早点下山,早点和你分开,早点回宫。哪怕心里还是会想着你,可我会把你当做一个梦,一个来不及做完就要醒来的梦,我会在无人时静静地回想起你……然而你还是追上来了。那一刻,我也贪心了。我想着十月份才大婚,起码我还有几个月的时候跟你在一起——就当这是一个梦吧,我想做得更久一点,想今后回忆可以多一点!也想多给你做点吃的——你的嘴那么刁,世上有几个厨子能合你心意呢?想着今后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可以吃着蜜饯,远远地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我,我心里也会欢喜得流泪吧?
造化总是弄人,你偏偏要挑在最后两个月去处理尽堂的事——我甚至没有时间好好跟你解释,好好跟你道别,一切就来临了,我们也要分别了!
离开你,我并不伤心。因为这离别在我心中已经试想过一千次一万次。可是,你不原谅我,你在怪我——无忧,你在怨我、在恨我!”
这行字糊得尤其厉害,想来,写信的人,写到这里时,定然泪如雨下。
看信的人,一颗心越揪越紧,“蓦”地,血丝溢出唇角。铃儿连忙把帕子递给他,他却像看不见似的,继续看那信。
“每次听到你说十月一到,我们就拜堂,我就难过极了。无忧,今世缘尽了。下辈子,要是你不怪我了、不怨我了,我们还要相遇,我仍旧烤馒头给你吃,好不好……”
长长的一封信,足足写了三四页纸,百里无忧抬起头来的时候,铃儿吓了一跳——少主,竟然满面泪痕!
还没等她惊讶完,百里无忧一披衣,下了床,飞身往外掠去——
铃儿张大了嘴巴,合不拢,心中唯一的念头是——这下完蛋了!送来一顿饭,少主吃得吐血;送来一封信,少主干脆跑得没影了!完蛋了完蛋了!一定要被长老骂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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