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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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京师,建城数百年,自是风华汇流之地,加上朝廷数十年来刻意经营,集天下之力以奉一城,规模更是日大。除皇宫所在的内城外,城西多为游玩之地,又临近檀溪,故而成了风月不移之地。而穿过民居间隐着的那条名为二道巷子的热闹所在,城东却是食客们的天堂,各式香味早已成为东城行人每日必有两遭的享受。而此处偏西一大片的宅子是庶民聚居之所,是以京师东西两块,皆为热闹所在。唯这朱雀大道从道贯尾的南北两城,因是朝政要地或是达官贵人府第所在,才略显清静。
而当朝一等公,独掌按察院大权的莫言大人的府第,便在那石狮时现的南城大街上。
府里后花园里,树荫四布,间有花草,分外清静,一条石子路曲行草间,直通向水池旁的一方小榭。亭中坐着一老一少二人正在对弈。阳光斜斜地打过来,映地石坪上的黑白子平空生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来。
“父亲大人,清晨落子,雅致如此之高,看来身体感觉肯定不错吧?”
老人轻咳了一声,轻轻道:“痴儿,你心中太乱,如何能取这坪上之胜。”
莫矶看着面前的老人,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烦闷,心道:“这盘棋即便我胜了,只怕你也赢了……”
心中虽心事万千,面上却没落下半分恭谨,沉声应道:“孩儿近些时日尽耗在一些公文褥事上了,心中难静,自然棋力大减。还望父亲大人成全……”
接着伸出手去,将盘上的棋子一把扫乱,“噼啪”声中,将死的大龙,令人头晕的实地,劫眼,统统不复存在了。
老人抬起眼来,盯着面前的莫矶。眼神中方露出一丝恚意,却又转为疑惑,末了却化作了无尽的怜惜还有那掩之不去的遗憾。莫矶却是微笑地看着自己那令世人尊敬的父亲,眼神澄静,一丝杂意亦无,有的……只是那份骨子里的固执罢了。老人将有些瘦峋的手挥了挥,而后笼入袖中。莫矶面上也不见喜怒,只是一拱手,身形一动,花园中清风一荡,竟端直从院墙跃了出去。
只剩下老人独自在园中自问道:“知交?世上果真有这种东西吗?如果有,京城四景里哪里去找那在文武巷晒太阳的萧老头了。”
北城按察院府内。
易中欣是按察院的二堂官,一切按察院需要对付的人,需要应付的事,向来就是由他和他的师兄:唐大堂官着手进行的。自然,他们的手下还有无数真正着手进行事情的人。他一向不喜欢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非但不喜欢自己高高在上,更重要的是也不喜欢别人高高在上。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很适合按察院的工作。
按察院的一个堂官罢了,五品官,实在算不上高高在上。
但是不管六部的侍郎,还是各地的郡守,在他这个小小的五品官面前,仍旧只得低头,把平时那高高在上的嘴脸暂且放起。
“谁叫我是按察院的人呢?”他有些自得的想到。
按察院不和百姓打交道,按察院只和官员打交道,而且打的都是那种不好的交道。比如哪个大臣被从宅子里搜了些本来不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或是哪位将军被人告了个骄纵无上的罪名。按察院就开始和他打交道了。而且一般从那以后,当事人也就可以不再指望继续和旁的人打交道了。
所以易中欣,易大人很少佩服人,更不怕人。他算了算,“除了大老板,皇家的人,望江的人,东都的人,高唐的人,当然还有红石的那个疯三少……自己会怕谁?”他扳着指头算,结果发现原来这天下很大,自己怕的人还是挺多,一只手好象都不够用。
“但让我佩服的人呢?”有些灰心之余,他想到:“除了大老板之外,还有什么人值得我佩服?”
但当他看见眼前这个老头,才发现自己一向是对这位大师兼上司是又敬又怕的,哪怕他常常在背后说自己装猪吃老虎的本领很不错,又经常像刚才那样,在后生面前骂自己不长进。
唐俸斌供职按察院已有三十年。三十年间,他亲手毁了很多人,虽难言心安,不过一向是自认得理之人。方才他一句话便定了正在天香楼傻坐的江一草生死,在他看来,也只是这位年青人命逢华盖,实在是不济的很。他轻轻地哼着小曲:
“悔不该,在那高唐边犯下诺大事……悔不该,识得贵公子……悔不该,一身贱命累我公子青云途……”心道:江一草,虽不知你模样,就要送你归西。但谁让你和大人家里扯上些说不清的关系呢?这天下,谁和大人有一丝牵绊,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只是那位黑衣少年……想到此节,他又觉得胸口开始发紧了,使劲地咳了两声,却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是空向黄铜痰盂呸了两下。
日头已上了正天,按察院的大院,虽然四处树荫遮蔽,却也掩不住那初春的一丝燥气,自那竹间慢慢渗出来。
一个年青人急步进了偏厅,一拱手道:“大人……”
“料理清楚了,就让刑部的老朱去把现场整理一下,让他处理地干净些,别又让我们院里来给他擦嘴……”
不待那年青人答话,易中欣想了想又说道:“顺便让巡城司的何统领留意一下,这次的那位木人,也请他回家好了……”木人乃是按察院门里的行话,意思即指当院中不便出面时,负责了结对方性命的家伙。
他自以为处置妥当,转头看着自己的师兄,等着一些言语。却不料唐大堂官鼻子一哼,面上一寒,冷然道:

“谁都不许碰那黑衣少年……我是不知西城的符言会带这么个煞星来……请他回家?”一股讥笑之意油然而生,“就凭我们这个烂院子,请得动吗?”
“那黑衣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易中欣见大师兄面有急色,不由好生诧异。
唐俸斌闭目而思,竟不知神游何方去了。
方才进屋的年青人,此时方有机会在两位老人面前插上句话。
“两位大人,事情没成。”
…………
唐大堂官双目一睁,竟是厉光一闪。
“小的奉命尾随那黑衣少年,他出府后,没沿朱雀道行走,而是穿了桐尾巷,然后……然后刚到二道巷子的岔口……属下无能,属下就跟丢了。”此人面上惭惧之色渐浓,待看见那人见人惧的大堂官只是摆了摆手,心中稍安,接着说道:
“然后属下便在天香楼门前的算命摊子上一直等着,可直到日已将午,却还是没见那杀手的身影。接着,便看到………便看到大公子,带着一个十五六模样的小女孩子进了天香楼,接着便和那江一草喝起酒来……属下看公子已在,事情只怕败了,就赶快回来禀报二位大人。”
唐俸斌挥了挥手,倦倦道:“如果真是那座山上的人,你也别想跟住,出去吧。……马上把那个叫符言的人叫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符言身为西城老大,自然也是血里去,火里来的角色。他只是一直不服自己那个对头打不肯打,却总是和那些官老爷待在一起,让他满身的横劲无处可发。他一向觉着,官府这种东西,还是要少碰的好。但没曾想,今日一天之内,他却要两次造访这座中土王朝执掌生杀大权的院子。
“你就叫符言?”
“小的正是。”他一边应着,一边用眼角偷瞄着太师椅上的两个老头。
“今天早上那人是你带来的吧?他是什么来路?”
“喔,那少年是我一个朋友的仆人,听说以前做过这行的,大人昨夜来人催的紧,我便带他来了。”
易中欣听着这个流氓不咸不淡的应答,便一肚子气,厉声道:“朝廷让你做事,这是何等的荣耀,你竟然如此大意!随便带个人来了。”
符言生就的愣脾气,一听这话心里便不喜了,直着嗓子道:“大人别看他年纪小,可是咱西城那块儿最能打的……”
易中欣嘿嘿一笑,踏步向前,在偏厅的青石地板上轻轻一踩。
“有多能打?你们这些市井之徒也真是没见识的很。”
符言一看地上,只见一块青砖已然裂出几个小缝来,不由心中大骇,纳闷道:“这老家伙,看着虚胖窝囊的很,怎么有这么大的气力……”
却仍是强辩道:“小愁他又不是使拳脚功夫的……”
话刚出口,却听那一直不言不语的唐大堂官轻声问道:“原来叫小愁,那他使什么功夫?”
符言一听这个来劲儿了,眉飞色舞道:“小愁使的是剑,一把青钢剑,三叠钢,半开刃……”
唐俸斌不耐地咳了一声。
符言方讷讷道:“他和我那朋友是去年来的西城,嘿……”嘴巴一咧,“那家伙儿……今年我和杜老四在世兴烧饼老铺闹起来了,他们两个正坐在铺子里啃烧饼,一贴锅的烧饼全飞起来了,我们正打的起劲,谁顾这个……只见……”这时他的眉毛都似要从脸上飞走了,
“……只见一道剑光,快地我们都看不清楚,都大家醒过神来,就看见小愁站在两帮人的中间,剑上穿着十三个烧饼……”
唐大堂官听他讲的兴起,不由皱眉摆手。
他却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一锅烧饼十五个,他们主仆二人一人拿着一个啃,刚好还有十三个,全都穿在剑上了……”
“这些都不提了,我就想知道一下,他那个……那个主人是什么人物。”大堂官冷冷道。
符言咧嘴一笑,“什么狗屁人物,不知那小子哪儿来的狗屎运,去年家里给派了个这么厉害的小仆人。那小子叫江一草,咱们都叫他一草,这一年都在巡城司里混吃等死……”
话尤未完,只听卟地一声,似是什么东西破裂了。
符言一愣,却见那枯瘦的大堂官一摆手,“行了,就听到这儿吧。”接着站起身来,向自己一躬身。
符言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
“符老大今日帮了我们院里一个忙,日后一定在市面上有所照应。只是今日之事,还请到此为止,不要到处提去。”
“小的毕竟是在道上行走的,这点道理还是懂的。”符言连忙应道。待看见那枯瘦老人将手中迸裂的茶壶缓缓放到桌上,茶水兀自冒着滚烫的热气,不由呆了,连忙加了一句:
“如有不妥,天打雷劈。”
唐大堂官点点头,拱手道;“辛苦,不送了。”
转身坐下,对着这满屋物什,再看那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这位向来不识惧意的老人,这位为中土王朝空耗了三十年岁月的按察院老堂官,忽地生出一丝倦意来。
他失神地将沾满茶水的手胡乱在身上揩拭着,全不顾茶渣在自己那花三十枚银币从宜白商行买的青衣上肆纵着。
此时正是初春,桃花开时,正是万物蓬发的时节。
中土京师按察院内,却只听得一位老人向着身边的另一位说道:“师弟,是时候我们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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