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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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虽不乱,却也难称太平。想要在其间打混,自然要付出些代价。姬小野自小便明白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想做个文人,在这清江边上随意寻个土坡,吟上两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然后搭个小竹台子,便可以等着那些慕名之人提着酒肉也寻自己。或者做个将军,一战而成,哪管手下都成了无定河边骨,又何妨自己富贵。要么做个像宜白一样的巨贾也是可以,整天翘着二郎腿,嘬着下人泡好的雨前,便可以有大把金银入账,闲时去哪家王府听听戏,岂不快哉?”可惜了!”
每当想到这些,他总是摇摇头。小时家里穷,读不起书,文人之念只好绝了。当将军,慢说这只是妄念,即便有朝一日真的到了这地步,但朝中又无人,若真的让自己带兵在外,谁知道会有怎么个死法。经商倒是好,只是等自己手里有点儿钱的时候,已经成了按察院的主簿。大老板早就发话,院中人不准经商,这点儿自己还是清楚的。
于是只好在按察院里混着,但这混也不容易,要防着上司嫉你,要防着下属怨你,要防着明里的刀箭,还要防着背后的冷箭。于是,只好让自己够狠,心肠够硬,底子更厚,只怕就会安全些了。为此他不惜隐了自己的姓名,背了一身的污水,眼见着府里两位大堂官已有倦意,眼见自己那兄弟迟早能得那位置,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叫刘名的年轻主簿。他倒不是瞧不起那刘名,只是觉得那人心既不黑,手也不够狠,甚至连年纪也比自己小五六岁,却是怎么从按察院的几千号人马中硬生生挤了个头出来,能和自家兄弟并排而坐。
想到此节,便不免有些忧虑于自己的前程。在这当口儿,偏偏手下又出了这大的纰漏,不单将人犯弄丢了,还惹着了那个不好惹的大魔头,偏又不得不去惹。接得料报后,他便是一肚子的气,是以二堂官常常教诲的厚颜无耻诀也忘的一干二净,上了船便发起威来,却不料上天又整出了这么一个人物,似乎是要故意出自己的丑一般。
他打小就觉着自己委屈,读不上书委屈,拣不到金元宝委屈,仕途走不了正路委屈,进那黑不隆咚的按察院委屈,被人看作冷血委屈,做人家的影子委屈,就连前些日子喝酒时,一不留神泼了自己一身,也觉着委屈……唉呀呀,若不是为了要交游广阔,方便日后行事,又何必委屈自己和那些江湖上的粗鲁之徒大碗饮酒了。
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及不上今天那个黑衣人淡淡的一句话,让他更觉着委屈……“江水太硬了……”。
好在他去年院里述职报告上,唐大堂官有这样一句评语:“………但要紧处颇能识大体。”
姬小野一直记着自己这个难得入上司眼中的优点,于是一向照行不讳,眼见这清江之上两艘船中,真正需要留心的,乃是前方船中那个魔头,相较之下,自己所受的这点儿言语上的小讥讽倒也不足为意了。只是每当瞄见那黑衣人的身影,便不由想起了那踏水而行的骇世绝艺和那句不咸不淡的话。于是他只好像根风标一样立在船头,一步也不踏进中舱,所谓眼不见为净,就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好了。
眼见江水愈来愈急,峡口越束越紧,正在掌舵的宁老大叫道:“浅蛟滩到了……”
船上众人向着江上望去,只见一处河滩白沙如银,斜斜地向江中没去,流水如怒,水声在峡谷中回荡,竟似一条蛟龙被困于此,无奈地向天发着怒吼。船中的蓝衣人默默擦拭着兵刃,似是为将来的大战做着准备,一股无言的压力像江风一般渗过船上的木板,轻轻地笼在众人的四周。
姬小野冷冷道:“浅蛟滩,锁的就是你这条晴川怒龙……”眼光盯着前面因水急而放的极缓的大船,一副镇静的模样。
两船此时贴的更近了,只听宁老大一声大吼:“下锚,稳舵,返浆……”一连串的指令发出,这只木板船竟险险在极迅猛的江水中稳住了。
姬小野将手一挥,身后便有蓝衣人赶上前来,取出弓箭,嗖地一声射了出去,将将钉在那大船之上时,竟燃了起来。
这时两船已贴的极紧,众人已能看清那大船上着了这一火箭,似乎慌乱起来,有几个人影忙着出来灭火,一些人影在甲板之上乱窜,一时之间好不混乱。却听得那船上有人大喊一声,混乱之势顿时弱了下去,接着便见大船甲板下舷处一下打开了十数个小口,从内里伸出一些极长的木棒,一连串巨响,**江中,竟生生地停在那滩险浪急的滩口处。
那宁老大见着这景,不由笑呵呵地摸了摸下巴,道:“这家伙,行了十几年船还是这么小心,随身带着些木棍干嘛?给龙王爷剔牙缝啊……”
那姬小野却不理会他说些什么,见那船已然停住,阴郁的脸上闪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沉声道:“弓箭手准备。”
他带来的那些蓝衣社成员个个皆是一职多能,闻言都从身后取下木弓,接着向箭头上包了一层像是湿湿的棉花的事物。江一草看着虽不知是何物,但看了最先前那箭,也估得到这东西钉到对方船上,便会起火了。
这时对面那艘船上一个大汉走出甲板,对着这边大声叫骂道:“是哪个小兔崽子在那边瞎整?这是浅蛟滩,人下水了可就难活罗……”江一草瞧的清楚,这大汉便是几日前在红花渡为自己二人指路的那船老大,此时见着按察院中人动手,不由好生担心他的安危。

姬小野却嘴角翘了翘,心道:“若不是防着那魔头下水,又何苦在这处动手。”
只听他运足内力,高声道:“烦请怒龙先生出来一晤……”
那边的船老大兀自骂道:“晤你妈的晤,再敢放箭,老子到码头上干你娘的。”
姬小野却是神色不变,一句话送过去:“晴川怒龙,烦请出舱!”
这一声运足内力,在这淡淡夜色笼罩中的峡谷传的甚远,劲力十足,回荡不绝。
江一草却是偷偷笑着对阿愁道:“我瞧这位主簿大人只怕是被那个黑衣人骇晕了,气糊涂了,怎么说出这么搞笑的话。难道那人就这样乖乖地站出来受他几箭?”……摇头道:“真是个搞不懂的人。”
此时却有人挤着过来,坐到了他身边。他转头一看,连忙堆起尴尬的笑容道:“您也来了。”
来人正是那个日间露了手绝世轻功的神秘黑衣人。只听他带着笑意道:“若是对付那条暴龙,这一招倒是极合适不过了。那大船上不是还有很多行客嘛,这便是按察院手上的武器了。”
江一草心想,这又是哪般道理。
他却不知,这晴川怒龙乃是早年间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最出名的事迹便是少年时不知何故落草为匪,持着一身超绝武艺,一时横行晴川,无人能抗。只是他做土匪有三不为,老弱妇孺不抢,返乡之人不抢,清官廉吏不抢。是以在晴川八百里山梁中,时常能见一高手领一干兄弟手持青刃,在林间拦路叫嚣:“江湖救急,留下钱财。”而当被劫财之人高呼正在返乡途中,便将手一摆,悻悻而归。又逢着官吏归老,一搜身却又是个清官,便又只好自认倒霉。
到了后来,他这名声实在是出的大了,倒有旅客专选晴川山路抄捷径归家,京官们回乡之时,也往往只是托宜白商会将行李运走,而带着几个小厮翻山越岭,既可观大好河山秀色,逢着有人抢劫,便两袖一拂,以示只携清风,便施施然上路。这一来,不止性命无虞,更有敢过晴川的清官之誉,实是快哉。
只是这三不抢固然为他带来个义匪的美名,却让他的一干兄弟常常是空手而归,一时间晴川郡这山匪最多的一地,倒成了天下最为太平的地方,连着几任郡守都颇得朝廷嘉奖,倒是他老先生自家山寨倒是极难维持下去。
二十年前,兵部尚书舒无戏帅兵抗西山路过此地,这条怒龙义匪眼看山寨无以为继,干脆将心一横,率部投了军。舒无戏当然也听过此人的大名,加之此人功夫实在强横,自然一笑而纳。
待战事一了,舒无戏挟重权为他要了个功名,举荐他回老家晴川郡做了知州,那也是从三品的大员了。晴川郡的百姓自然知道这条怒龙是个什么角色,自然举手举脚欢迎,只是朝廷方面倒是一直不大放心这草莽出身的知州,几番想降他的职,都被舒无戏硬生生地摁了下来。直到十年前舒无戏咯血死在西疆,才将他在一月之内连降七级,贬到红石郡的北阳城做了个司军。
那北阳城地在天脉之下,地既偏僻,四周又是群山环拱,正是疯三少起事后首冲之地,朝廷将他调至那处,倒有几分看他和疯三少相残的意思。只没料疯三少在他就任的第三天,单人匹马行至北阳,一招未发,便收降了他。
朝中大员们哪料到这一战未发,便损了个北阳。待日后官军进剿红石时,更是吃了这条怒龙不少苦头,这才醒悟过来,损了北阳倒是小事,这白白送给对方一员大将才真正有些可惜了。
红石疯三少与朝廷纠战十余年,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只是这条怒龙倒是在连番杀伐间,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折损了朝廷不少人马,行军间竟似有了当年兵法无双的舒无戏几分神韵。朝中人大惧之余,更是视其为魔头,无时无刻不想取其性命。难怪这按察院中人一路跟缀,却是万般小心。
江一草听得那黑衣人娓娓道来,不由对这怒龙生了几个敬意,喃喃道:“这人倒是极好的一个人,只怕却有些迂腐。瞧他当年作匪时行事风格,若这姬小野以满船人的性命要挟他,只怕他还会真有些麻烦……”
此时却听得一道箭声传来,原来姬小野又令手下发了只火箭,那箭头颇有些奇怪,一沾船身便熊熊燃起,很是不好扑灭,只怕头上似湿棉花的东西很有些古怪。
黑衣人盘腿坐在江一草身边柔柔道:“若我是怒龙,便上到这船来,看你又能如何。”
江一草心想,这倒有理。却听得姬小野在船运运内力将话语从江风中送了过去:“在下这方有十三名蓝衣社,六位府官,人手一弓。却不知您是否清楚,那船甲板之下尽是望江郡的油粮,却不知您若强来,这二十来只火箭一冲而过,满船无辜百姓可有幸理?”
姬小野日间受了那黑衣人调侃,满腹不快,此时眼见强敌被自己用满船性命吃的死死的,只余缚手一途,不由心中畅快。
“泰焱大人,但请出舱……但请先自断一臂……”话语间好不得意,笑声响彻江中,似将自己向来宦途人生上的委屈都打散在这笑声中了。
江一草和那黑衣人却只听得阿愁姑娘在一旁轻轻说道:“我看这位大人……只怕又要受人憋屈了。”话语间倒有几分怜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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