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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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官道出细柳镇不过半里路,便来到一片水杨林子前,一个车夫模样的汉子远远地待在一株杨树之下。树林前一大片空地,生着些杂草,却不知为何没人耕种,草地上有两人相对而立,其中一人白衣过膝,抱剑当胸,垂头若有所思;另一人身着布袄,却敞着胸前,以手支颌,看着却有些疲惫。此时日过正午,斜斜地打在这原野林旁,淡晖笼原,林梢系疏叶,说不出的萧瑟,而这二人却这般静静地对立,也不知过了多久。
……
……
白衣人忽地将手向剑鞘上按去,身形一转,剑已半出,姿式说不出地曼妙随意,口中吟道:“谁偏髻……”
不待他那清扬之声入耳,那看着有些疲惫的着大布袄之人却似一阵轻烟般游至他身后,平平实实地一指向他腕间点去,却不料指尖将触之时,却发觉眼前那素石一般的手腕却不知何故换作了带着料峭寒意的鞘尖。
白衣人这妙到毫颠地一转腕逼退来敌,又接着吟道:“婉转……”剑身又出两分。接着足下轻踢,身形拨高而至半空,将将融入那淡日之中,清声续道:“腰束抹……”却发觉淡日之下那件令人厌烦的布袄又到了自己身旁,布袄袖外毫无烟尘之气的一掌轻轻划向他执剑的腕,掌若落叶翩然而至,竟是生生缠得他脱了执剑的右手,对了一掌。
二人一触即分,静立于地,相距不过三尺。
“如此佳句,何不洗耳倾听?”白衣人此时面上笑意渐去,衣摆无风而动,剑气大盛。
“神庙寒枝剑法剑诀,在下不敢私闻。”江一草恭敬应道。
他二人自城中杀出城外,那白衣人拨剑四次,均被他指点掌拍在最关键处挡了回去。只是那白衣人耐心渐失,却是动了杀意,咪着眼看着他,轻声道:“我自五岁习剑,纵横庙堂江湖难觅敌手,你今日封我出剑四次,实是受教。”
江一草嘴角微动,正欲发话,却见那白衣人右手一挥,只听得“嗤”的一声,二人身间的空气一阵剧动,竟似被有形之物割裂,向着己身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掌若兰花一绽,拇指一翘,便向着身前空中无依无凭地印了下去。
只听得嗡的一声闷响,声音并不怎么震耳,却见二人衣袂乱飘,仿若劲风拂体,身后地上断根草屑轻轻飘起,林中传来一阵振羽之声,一群不知名的鸟儿自梢间飞出,迅疾化为一方黑点。
“世人皆惧我之剑气,倒将我这鞘中剑忘在脑后,你又何须如此执着,何不快意一战?”“剑乃凶器。而静泉公子所执宝器一朝出鞘,若不染血,又怎好归鞘?”江一草缩手于袖,淡淡应道:“既然如此,还是不出鞘的好。”
“我手中之剑何需出鞘?”那白衣人低笑数声,却是连剑带鞘刺向右侧空中,剑势却非一般浑圆之势,倒是极尽弯曲拗折之能事,就若那怪梅病枝形状一般。江一草面色始自一凝,穿在身上的布袄本就是浆洗过的,此时劲力鼓荡周身,更见硬绉。
白衣人连剑带鞘划了过来,这一势却是劲力吐而不发,又似是被某些难以言名的重荷羁绊,偏又极固执地想要脱绊而出……江一草瞧着眼前这绝世剑手出招,眼前却似幻过一株盆中梅枝在那线缚之中顽强挣扎,尖尖梅枝仍是不时地向着那盆沿外,满院泥土芳香中伸去。”好倔强的剑法,好倔强的人。”江一草心中一叹,已见剑作曲梅点向自己眼前。
嗤嗤一阵乱响,林旁剑气纵横。
两人交错的那一刹那,江一草连错十三步,双掌急拍,只闻得啪啪作响,这急拍之中大有文章,杂而不显乱,和而不示弱,竟是清清楚楚地一掌一掌印在那将将那乱颤的忿忿不平的剑身上。
二人飘然而错,易地而对,江一草低头看着自己腰间布袄上那深深浅浅地十数道口子,无奈向着白衣人苦脸道:“果然好剑法。”
“好掌法!”白衣人的面上亦是一阵动容,他这一式本是集数年郁闷而出,刻意以鞘含刃,将那不忿剑意发挥至极致,却实没料着眼前这人平平淡淡十数掌竟是拍而不击,如春风轻拂,以柔抚怨,与自己剑意一合,竟像是为此剑脱缚一般,虽是行险,却也破了此招。
“此招何名?”江一草带着赞赏之意请教道。
“劈梅。”白衣人静静应道。
江一草有所悟于心,梅既无力破盆而出,不若劈了作那燃枝,却也免了那为人所缚的苦恼,不由诚恳道:“既悟得此剑,何苦仍在那处浮沉?”
白衣人举首望天,半晌后方应道:“那处又是何处?”
江一草笑而不应,却不期然想起那年在长盛城中见着这白衣人于众高手中杀进杀出的无匹剑意……其时他尚是少年,正想借着雪夜遁出长盛易宅,曾见过此人一眼,此事距今时日已久,他心道这白衣人也不会记得自己是谁。
却见白衣人伸出尾指淡淡地在鞘上滑过,道:“十年前我杀进长盛,终究奈何不了那人,才知剑之一道本无止境,于是这些年来苦寻高手,奈何世间本多庸碌欺世之辈,实在是无趣啊……”这最后一声叹颇显寂廖。江一草闻言却是一惊,心道这人果然是天赋其才,不止于剑之一道上胜过泯泯众生多矣,连记性也是如此骇人,当年稍一朝面,怎地让他记住自己这张平淡无奇的容貌。
也不待江一草应声,他又轻声念道:“待朱雀振羽,不思三尺翠红,但求百步柳绿,朝起于九天碧落,暮落于万丈黄泉,非寒枝不栖,非静泉不饮……”
……
……
从怀中取出一截断箭出来,静静地看着箭枝上那平滑如镜的断面,喃喃道:“能破偏弓燕七一箭于一瞬,却不知是那不现人间三十年的黄泉剑,还是东边那人的百步柳呢?今日若非平空冒出个你来,倒是要好生领教一番才对。”
江一草无言一笑,应道:“如何不能是疯三少的碧落刀,又或是西陵高洁寒枝?”
“刀乃俗物,如何能使出这等全非世上应有的冥杀之意?”白衣人出神地看着那断箭上那被劲力破成无数小圈的截面,又道:“寒枝本在我手,你又何来此一问?”
“西陵冷栖云,莫非静泉公子不曾听闻?”
白衣人嘴角轻轻一翘,似是有些鄙夷江一草此问,“那小女子只知使剑,不识杀人……”忽地闭目不言。
他闭目半晌后冷冷道:“我不知你是何人,更不知你这身手从何而来,又是如何与望江宋别扯上瓜葛,虽则你我当年亦有一面之缘,奈何身非己有,若你如姬小野所言乃是回京中与莫公作对,我却要取你性命。”江一草知这绝世剑客面上虽是潇洒如意,实则心中阴郁难解,加之这些年来一直为着当朝一等公莫言暗中杀人除敌,倒也不以为这是句虚话,亦是淡淡应道:“自然是这道理,只是在下却无此意。”
却听着远处隐隐转来辘声。
白衣人眼中精光大盛,似欲再度出手,却又生生忍住。
江一草将布袄下襟轻轻拉了拉,道:“不送。”
白衣人冷冷地瞧着他,道:“今日遇着识剑之人,却偏未对着知剑之人,实是大憾,烦请告知左剑冷五一言,数年间便欲与其一战,只是可叹荒原偏远,加之为官家身名所累,不得一快。他若来京,异日若有可能,实盼能亲手替他将那一字去掉……”这句话说不出的霸气难掩,接着双袖一振,便自草地上轻轻向后滑去,不一时便隐入林中不见。

江一草看着淡日笼林,想着今后在京师中要对上这样一人,却是愁色渐上眉宇。
***
马车一出长街,便缓了下来,奇怪地是镇中也没有人追杀而出,易风转头望去,只见半空中一道远日淡漠,这才省得原来方才镇中这一番厮杀似是极久,却实则不过极短的时间。
他方才一直不明白江一草对上那绝世剑客前时说的话,心道既是按察院有心杀人,纵是能冲过长街,又岂能保得太平。只是经历了这一番厮杀之后方才明悟,原来江一草早就料着按察院铁律如山,既是下令要将自己一行人的性命留在长街,那么除非将来人全数杀光,哪怕只留下院中一人,也定是不敢放这数人过镇。
一想着此时那细柳镇中死尸遍街的场景,他的目光便不由落在了正在为燕七包扎伤口的阿愁身上,想着这瞧着极纤弱的女子竟是此等人物,不由轻声叹了一下。
冷五坐在阿愁身旁,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方静静说道:“姑娘好本领。”方才长街之上一轮恶战,他三人虽未见着阿愁出手,但心中早已料定,隐在楼间的按察院好手定是被这女子悄悄除去。他一生少有服人,但想着阿愁悄无声息的手段,这句话却是说的分外诚挚。
阿愁面上笠纱未去,却是见不着她面上表情,只听她语气甚是冷淡:“这等本领,还是不要的好。”
此一役燕七和冷五都受了些伤,但这四人却生生毁了按察院数十号人,实在是有些骇人。望江三旗本就是自沙场上下来的角色,阿愁也是杀手出身,自然不会将杀生之事看的极重,但一想着方才那杀场上血染长街的情形,按察院人那般踔厉蹈死的气慨,想着数十条人命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葬送在那长街之中,众人亦自黯然。
四人一时无语,只有那辆无蓬马车缓缓地向前行着,吱呀作响。过不多时,便见着江一草正笑咪咪地站在路旁看着自己,而远方林畔却有白影一闪。
五人坐在马车之上,那已有些回魂过来的车夫又牵起了缰绳。待江一草轻轻将那白衣人临行前的一番话转述给冷五听后,冷五嘴角轻轻一笑,伸出有些变形的右手重重地在身旁黑剑上拍了两下。
燕七虽腹中受伤,却是精神不减,好奇问道:“那人究竟是谁?”江一草笑而不答,却将脸转向易风。
易风说道:“方才那人便是四公子当中的静泉公子。”顿了顿轻轻道出那人的名字:“易太极。”
“易太极?静泉公子?什么玩意儿?”燕七久在荒原沙场之上,又不似易风这般留意朝中情形,自然不晓得这声名冠京华的四公子是何等人物,搔搔头问道:“不过三哥呀,那人倒和你是三百年前的本家。”
易风面上忽地现出一阵莫名的神情,半晌后方道:“不止是三百年前的本家,现如今其实也是本家……想当年长盛城中有一爱剑少年,那少年本是族中旁枝贫寒家,却不知何故喜欢上了家主的长女,此等说本上常见的故事自然逃不脱那说本上常见的结局,棒打鸳鸯散,少年负气走……易太极数年后剑法大成,回长易之后却发觉当年心上人却早已郁郁而终……悲愤之余大闹长盛,一把长剑挑尽族中高手,末了却是伤重而遁,后来不知如何便成了一代剑客,声名传于天下,只是……只是不知为何现如今却暗中投了按察院。”眉头轻皱,似乎很是不解此事。
江一草却是深知此事,早知易太极是被长盛易家那妇人迫的急了,才投了当朝一等公莫言,成了按察院中秘不示人的伐府首剑,只是此事却不便告于众人,便也并不点破。
阿愁在一旁静静听着众人说话,却发觉易风面上流露出一分不易察觉的凄苦之色,不由暗自纳闷,心道那静泉公子乃是因情之困,方不得不自从长盛城中杀将出来……而那这车中的易风又是如何弃了富甲天下的长盛易家,转而随了望江王爷?听闻他早年间却是不习武事的一介儒生,莫非他在那长盛城中亦有一段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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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之后,燕七忽然搔首问道:“我就不信那易太极真有那么厉害……对了,五哥,他告诉你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去掉什么字?”
冷五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不再理他。
易风似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呵呵笑道:“老五被世人称作天下第一快剑,易太极要帮他去一字,想来就是那个快字了……意思便是来日京中若能一战,只要老五能胜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剑。”
燕七怪怪一笑道:“他以为他是谁?神庙的大神官?这般自许第一,也不知道害臊,我才是正宗的天下第一箭……”正自胡吹着以逗众人一笑,却听阿愁在一旁静静道:“燕七的箭法确实不错。”
他见这俏丽女子难得的称赞自己,不由一乐,却又听着江一草摇头应道:“待朱雀振羽,不思三尺翠红,但求百步柳绿,朝起于九天碧落,暮落于万丈黄泉,非寒枝不栖,非静泉不饮……此人以一身而挟寒枝、静泉之技,虽不是神庙的大神官,但传说中却是那位知秋先生的关门弟子。事剑谨诚,天赋又高,近些年来未尝一败,被人称作天下第一剑,却也不妄。”
车中众人自然知道江一草念的这段话说的乃是中土朝数十年来最出众的人物,或是最厉害的绝学,闻得那静泉公子易太极竟然集神庙内堂二剑之法于一身,不由暗生诧异。
燕七听着那易太极竟是那传说中有若神明一般的知秋先生的关门弟子,更是不由吐了吐舌,忽又笑着叹道:“这人剑法或许高明,只是可惜杀人的法子却是差强人意。”说着向江一草瞧了一眼,道:“不然以他天下第一剑的身手,怎地和你纠缠了这久,也没要了你的性命?”他本是半躺在车中,腹上尚有伤,却有心开着玩笑,反手向江一草腰间一拍。
江一草汗颜一笑道:“侥幸,侥幸……”忽地哎哟轻唤了一声,阿愁细心,凝目一瞧,却见他身上布袄被那易太极剑气割出了十数道口子,有些深地已划破了皮肉,血痕此时慢慢浸了出来。
众人一惊,急忙从包裹里取出刀伤药来。阿愁接了过来,给他细细地包着,凑到他耳旁轻声说道:“为何会这样?”二人此时相距甚近,江一草隔着薄纱亦能觉出她眼神中的关切神色,凑地更近了些道:“区区静泉,不碍事的,四年前小阿愁的黄泉剑都……”
正待和她调笑几句,却听着车后林中又是一阵鸟鸣。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半空中群鸟惊飞,林间一阵剑势冲天,寒意四散。江一草低头看着自己腰间浅浅血口,微微一笑……
***
“谁金瞳焚如光华灿烂,谁偏髻婉转腰束抹檀,谁赤足清点露水不沾,谁枝间斜倚寒鸦为伴……”
林间有一白衣人此时正和歌而剑舞,腰畔长剑今日终于出鞘,周游全身,每吟一字,足尖便轻踏一叶,此时已是冬末,林间落叶亦疏,只见他身形随剑而走,宛若御风而行,其舞也魅,其剑亦幻,说不出的潇洒如意,纵横随心。
一曲歌罢,那人以颊依剑,一丝血自唇角缓缓流了出来,染在那如霜长剑上,喃喃道:“好郁闷的一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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