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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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里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季恒快步上前,低头在帘畔良久,又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见青帘微动,一个老者低头佝着身子走了出来。右手颤颤巍巍地扶着桥栏,前后摩娑了两下,才缓缓抬起头来问道:“前面不知是哪位将军?”众人这才看清楚他的面目,只见那老者额上皱纹颇深,两眼微凹,却是垂睑闭目,不肯睁开。
城门此时已闭,沿着巡城石阶及内墙,两边齐刷刷地摆着五重骑队,一人轻拉缰绳,马蹄嗒嗒作响,走上前来应道:“本将苗贺龄,不知方才发话的又是哪位?”
这将军声音并不大,那老者却似有些诧异,呆立半晌后问道:“却不知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将军竟然率兵封城。要知这却不是小事,况且新市乃晴川、明珠二郡相邻之处,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远在数百里之外安康西营帅帐所辖范围。我中土朝向来严禁兵甲扰民,此事若是惊动了朝廷……”
话尤未完,那苗贺龄已是朗声一笑截道:“这却不须你操心,本将奉西营帅府之令,领新征之卒往河北走廊接防,途经新市,听闻城中有贼,这便滞留于此……须知我这麾下男儿,皆是为国尽忠之辈,一闻得贼气味儿,那便是再也不肯走了,非得把那老贼、小贼抓个干净才方肯作罢。”
季恒听他言语毫不客气,再看面前那军纪严整的骑队怎也不可能像是些新手,不由眉间一皱,应道:“本院实是身负要务,日间已向贵属言明。再说这圣太后治下,天下清明一片,新市又乃大邑,倪知府治理得方,又有何方贼人竟敢如此嚣张,留在这城中不走?倪知府您看可是这道理?”
……
“若说城中无贼,却叫人如何能信?听闻前天连倪知府宅上一名武艺高强的剑师也被那贼人所杀,想来那贼人定是十分了得,所谓艺高人胆大,想来此刻他定还在这城中。倪知府,本将所言可是属实?”
那倪知府闻得这按察院正厅主簿对自己稍赞一句,却想把自己拖进这等乱戏场中,而这苗将军却也往自己身上赖账,自然不肯答应,讷讷一笑却不言语,干脆来个装聋作哑。
又听着苗贺龄道:“想按察院弩营尽出,并由季大人亲自带队,如此看重,想必也是为了抚民安境剿贼而来,本将既食君禄,岂敢不分君忧,这才将这新市城几处出路堵住,倒是想与贵院携手而战,阁下倒不好会错意的。”不知何故,他对这季恒倒还客气,偏生对那瞧着显是季恒上峰的老者出言冷淡。
轿前那闭目老者苦笑摇头,道:“既是如此,倒真是无话可说了。”说毕转身,小厮为他掀开轿帘,牵着他的衣袖要服侍他入轿,正在此时,却听着那苗贺龄声音渐冷:“季大人倒是在京中会过一面,只是阁下这位老兄,倒是陌生的很,方才我曾问了你一句,莫非竟是如此不给面子?”
西营将士在这城门处已站了好几个时辰,本就又疲又累,对眼前这群按察院的人好生恼怒,此时闻得主将语有怒意,不由一阵鼓噪,枪铙荡击之声零碎响起。青帘轿旁的那一行青衣人却是面容肃然,无一丝动作,竟似全无畏惧。却让那正将一颗悬心小意放入腹中的倪知府又紧张起来。
那老者忽地停步转身,将牵着自己衣袖的小厮的手拨开,倦然道:“何必知我姓名,尤其是你。”
苗贺龄静静地盯着他,忽地说道:“这些年来还过的好吧?”
“托福。”老者应道。
“我弟弟死了八年了,你却还是过的好端端的……”苗贺龄面上忽地神色一懔,眼中悲色一现即逝,“当年的文成国,现如今又换了什么姓名?”
“枝山乃是死在山中老人遣出的杀手剑下,将军何必总是念念不忘?”老者回了一声,便不再看他,坐回轿中。
看着弩营随着那顶青帘小轿缓缓退回城中,苗贺龄忽地厉声道:“你这一辈子大概是睁不开眼了,你当老天也永远不睁眼的吗?”
轿中传出那老者声音:“在这世上,其实你我都不过是小角色罢了,身家性命还不是他人之器,老天纵是睁眼,却也瞧不到你我身上……”声音渐低,只有轿旁的季恒听的清楚,“为何西营出兵,刘名手下那杨不言身在安康,却没有半点消息回京?……倒是那小小司兵不止得望江三旗之护,还得安康西营之助,看模样……倒真是颗灾星啊……”
弩营众人此番无功而返,却无人言语,而街两侧的行人见着这杀气十足的队伍,早已吓的噤声,新市北门街上一片静谧,只听着那青帘小轿在几个小厮的脚步中微微摇晃着,嗯呀轻响,倒有一份说不出的韵味。
***
“……其时某年,天降灾星,昭待天子暴毙无后,其后天下大乱,各路豪杰揭竿而起,便欲在那昭待天子死后夺这世上好处,只是人皆秉持此念,自然不肯相让,连年厮杀,血流成河,劳力尽毁,直让民生凋蔽,无以为生。其后十年,又连逢大旱,世人更是难堪此天怨,所谓饿殍伏于道,白骨现诸鼎。我祖龙里氏趁此大势而起……”
京师皇宫中的御书房里,一位老夫子正满脸肃然地给面前那位少年上着课。
“灾星?有趣,有趣……居上位者不谋其事,以至大乱纷至,在这史书上却赖作灾星了。”那少年笑了笑又道:“上天行事自然是鬼神莫测,只是学生一向不解,西陵神庙乃我朝奉神之所,庙中僧人神官皆为奉神之徒,为何却要分了三宗,莫非这其间还有什么考究?”
“圣上万不可如此想,所谓天人相应,人间万物之行皆有天相所示,切不可轻忽。”那老夫子肃然道。原来却是太傅王簿正在给中土少年天子上课。
“神庙分三宗,却是自有其来历。相传最初之时,西陵宗义讲究的只是渡化世人,奈何庙中大德见传法多年,这世上仍是不平难锄,不义而天承富贵的,仍是享着锦衣玉食,虔诚而终生困厄的,仍是不得温饱。疑虑纷争渐起,庙中修行之人所遁之途自然渐远,其后一派专求净心,所谓乐陶陶,且尽天真,只欲往生之初问道,是为初禅宗;一派讲求修身祈福,求得助世人延年益寿,身体康健,也是造福,是为修道宗;剩下那一派,却讲求勤勉入世,扫不平,佐皇定天下,明德治国,是为度厄宗;只是数百年下来,三宗交繁,却也没有什么太明确的界限。”
“世人有所言:以初禅治心,以修道治身,以渡厄治世,便是此理了。庙中人亦常言道:不知渡厄,不能涉世;不精修道,不能忘世;不通初禅,不能出世。三者皆明,便近神道了……”
皇帝听的出神,沉默半晌,忽地拿起手中书卷问道:“老师,这应该是国史馆编修的始祖本纪吧?为何却与近百年来的史书瞧着不大相像?”却不知为何转了话题。
王簿恭敬应道:“近百年之新史,皆是萧梁大人及其门人三十年来用心编撰,一字一言,皆为心血所书,不为尊者讳,但求警后世。圣上能瞧出此中异同,自然也不是难事。不过新史旧史,不外是记述前人所行之事,为后人之鉴,圣上若能勤读史书,定有大益。”
皇帝又是一笑,忽地似想起某事,问道:“那位萧大人现在还是国史馆的馆长吧?为何这几年没见着过人,倒还是小时候曾经在朝上见过几次。”
“萧大人年事已高,长年告假在家……”未等他说完,皇帝又问道:“老师曾说道国史馆乃吾朝的良心,却不知此言何解?”
“良心者,判是非,定好恶之所在。一国便若一人,必有其是非好恶。国史馆修史正道,但记原事,不加饰词,便有若人于房中独处反省其身。人若能每思过往一错处便大汗涔然,且不以其为丑,便能改进增益。一国,若能不以过往陋处为耻,当能虚心受教,留待后日改进。是以国史馆之所为于吾朝实在紧要,便有若室中之镜,心中之尺。若人清晨面镜,觉面目可憎,便怒而破镜,或心中之尺量得所行有差,便将这直尺弃掉,那便是庸人之举了……”
皇帝闻着这番话若有所思,长身而起,躬身道:“学生受教。”

太傅王簿缓缓站起,恭敬应道:“圣上天赋明才,必不会如那些庸君视直言之人如肉中之刺。此番言语,还望圣上多加体悟。天时不早,老臣先行告退。”说罢告辞出去。
皇帝下座礼送几步,王簿恭敬请回,心中却想着:“圣上虽然年青,但礼数笃诚,又肯听人言语,倒真有几分当年明宗陛下的风采。”一想着当年将流落寓馆的自己亲简收入朝中的明宗皇帝,再看着他这孙儿也是这般大了,不禁胸间一阵激动,老眼也有些昏花。
出了御书房,往西折了几步,就到了纳折门,却见门口站着一位官员,只是他年岁大了,也不大认得出究竟是谁,点了点头,便准备向前行去,却听着那官员呵呵一笑道:“太傅辛苦。”
他定下身子,缓缓转了半面应道:“原来是莫公,是要面圣?圣上今日听课许久,已有些辛苦,再说圣上还未亲政,有何政务,去慈寿宫也是一样的。”枯唇一翘,不期然带了几分讥讽之意。
莫言伸手扶着他,却是亲热的很,在他耳边柔声道:“皇上传我来的,不知是有什么交待……听说太傅最近些天有些气喘,我拿了枝老参交给下人正在宫外侯着,待会儿喊他送到您老府上,只是听陈御医讲,倒是要切片煎才好……”
王簿一笑道:“麻烦公爷费心了,圣上既然传召,想来也是有要事,莫公莫送。”说罢摇摇袖子,老态龙钟地行出门去。
莫言瞧着他那老耿模样,笑着摇摇头,往园里行去,见着一个小太监上前迎着自己,便问道:“以往不是得禄吗?你是?”“小的小冬子,刚过来服侍皇上没几天,莫公爷好。”
“小冬子?呵呵,既然近的皇上身边,可得死命巴结着,断不能把差使砸了。差使砸了倒在其次,皇上身边,一杯茶温凉热,四向门窗通风闭合,也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听清楚了没有?”
小冬子清脆应道:“谢公爷教训。”
莫言随口与他说着,便走到了御书房门前,看着面前那朱漆木门,想着里面那一年更比一年沉稳的少年,不知为何,却有些惶惑。定了定神,恭敬道:“臣莫言请见。”
“进来吧。”话语温柔,但不知为何,在小冬子耳中听来,却远不如方才御书房里与太傅侃侃而谈的那声音来的悦耳。
***
京北梧院。
刘名啜了口热茶,对着身旁正埋身于如山案宗的何树言问道:“这些天去国史馆看过没有?彭御韬过的如何?”
何树言抬起头来想了想应道:“还成吧,毕竟是成天呆在国史馆里,被他在朝堂上骂的狗屎不如的六部官员即便恨他入骨,又能如何?如果把那文武巷晒太阳的老头惹烦了,去给太后说一声,谁吃罪的起。”
刘名淡淡一笑道:“在你嘴里,我朝堂堂的国史馆馆长萧梁大人,就如那在街边村旁曝日闲谈的老叟一般。”何树言亦是一笑道:“这却怨不得我,京中四景人人皆知,谁也在说,又不止我一人。”
刘名摆摆手笑道:“不谈这个了。”面色微凝道:“姬师兄回来了没有?”正在坐在火盆旁发呆的钟淡言接道:“前天就回来了,不过季恒却没跟着,蓬台驻着的弩营一队却忽然没了迹象。”
他闻言一愕,摸了摸怀间的布包,心想着昨夜才做成的这宗交易却不知是否已是冬日问瓜熟之举,静了会道:“我入宫去,你们莫跟着,回知书巷后给丰儿说一声。”
“嗯。”何树言应了一声,又笑道:“只怕嫂子做的羊肉你又是吃不成了。”
刘名一笑应道:“那却不会,今儿是腊月二十五,明日就是封刀日,再怎么也要赶回去吃这最后一口鲜。”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出去。
***
“生意成了?”皇帝瞧着刘名问道,声音却有些清亢,毕竟少年心性未脱,纵是日间用那沉稳面容遮掩,但此时对着自己心腹却也是难掩兴奋之意。
刘名恭恭敬敬将怀里的布包递了上去,道:“易家倒是将帐子送了过来,只是姬师兄已将弩营调了出去,倒不知皇上要保的那人却能不能平安抵京。”
皇帝随手翻了翻了册子,似是有些惊疑,压低了声音道:“朝中居然有这多的大臣收受她易家贿赂?”竟是没听着刘名的话,待了会儿又道:“却不知那易家为何肯出这大本钱,这岂不是将朝中一干臣子的脑袋送到了朕的手上?”语气渐渐兴奋起来:“不止如此,这样一来,待朕亲政之后,她易家岂不也要对朕服服帖帖……”忽又觉得事情似乎不是面上所见的如此简单。
刘名瞧着他如玉面上疑色渐露,急忙问道:“皇上是否觉得易家此举太过不寻常?”
皇帝挥了挥手中的册子,道:“这是何物?这是朕亲政后系在这些大臣脖颈上的一根线,这是朕从她富可敌国的易家库中提钱的条据。她凭何这般轻易就交到了朕的手上?虽则这一年来,她替朕办了不少事,在各郡置了不少粮草,但却让朕如何信得过她……”
刘名小心应道:“听闻那江一草虽然不是什么显贵人物,却是易夫人二女儿的义兄,估计是有这层关系,加上此次牵扯到望江郡王走盐事中,被按察院迫的急了,才请皇上保他一条小命……”
“哪会这般简单,你一向小意谨慎,今次怎么瞧不出破绽?望江走盐本就与她易家脱不了干系,之所以那叫江一草的小官会被牵扯进来,却全是朕那张密旨所赐,而朕这旨意,却是依她易家所请……若她真想保此人,何苦当初要把此人推出来?若她是想害此人,又何苦今番用这大代价保他一命?”年青皇帝皱眉凝思,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刘名已是汗然自椅上站了起来,请罪道:“臣顾虑不周,竟没瞧出这其中的玄虚。皇上方才一点醒,臣才想起一事,坊间传闻,长盛易家似乎将与莫公爷联姻,若她只是想保那江一草性命,何须惊动圣听,只须私下里与莫公交易便是。”
皇帝摇了摇头,青春的脸上却蒙着一层思虑太过而致的愁容,“朕是有些想不清楚了,也罢,说一步看一步便是,倒是那江一草回京后,你却得盯紧一些。”
刘名恭声应是,又趁机将方才皇帝没有听清的那句话讲了一遍。
“弩营?不是你前些日子说的那什么伐府,又有什么要紧。”皇帝毕竟深处大内,不知这按察院弩营在世间的威名。“这些小事,不要花太多心思。”
刘名哭笑不得,面上却是颜色不改,应道:“皇上说的是,只是此人助望江王爷走盐至西山,又是触了刑律,加之又是里通外国,罪名可是不小,却不知回京后又如何保全此人?”
皇帝静静问道:“莫言已多久没有审过案子了?”
“大约七八年吧。”刘名想了想应道。
“依莫公的性情,你说他会不会为了一个江一草便抹去做了七八年的样子,走到前台来做戏给众官员看?”皇帝面上带笑。
刘名应道:“那是断然不能。只是莫公在院中门生颇多,而姬师兄更是……”话尤未完,皇帝一挥手道:“那个叫姬小野的明日就将出京了。”
刘名一惊,问道:“皇上此言……”
皇帝将那册子小心夹在书架上一个不起眼处,头也不回道:“明年乃六年一期的诸王奉天大典,北丹国那四皇子还有左相要来观礼。此乃三十年来头一遭,如此大事,岂能马虎。昨夜给太后说了七八个笑话,才得了意,方才已经将太后的意思吩咐给了莫言,着姬小野前去东都迎宾布防。这一去一回,想来也要数月吧。”
刘名这才知道事情始末,笑道:“圣上高明。”
皇帝转过身来静静地盯着他的眼睛,道:“从明天起,按察院在数月之内,便是你的了……”
“今后数月内,按察院便是圣上的踏阶石。”刘名眼光不移,静静道。
二人对视良久,皇帝忽地叹道:“太后其实对朕很是不错……只是,兰若寺里那人……”
刘名伏首于地,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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