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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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至前院,符言便似换了个人般。隐去了那极深极静的眼神,抹去了面容上掩之不住的遁世之愿,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牙含住那杆烟枪,巴答巴答地使劲拨着,一面挖着鼻孔,一面哼着几句极秽的曲子往摆满赌桌的大厅走去。
江一草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稍露厌恶,无奈一笑,骂道:“这是何苦来的。”
此时天色尚未全暗,厅内却早已是八角灯大亮,将楼间照的是分外白耀,也感受不到几分楼外冬日的寒意,只见双眼通红的赌客高声地呦来喝去,打扮俊俏的姑娘们在各桌间调笑游走,未至饭时,已有酒香扑鼻,不能真个**,却止不住庭间眼波流动,好一派热闹景象。
可惜当他二人刚进大厅,这片热闹便被打散了。
“东城杜爷,前来拜门。”
楼门处一连八扇门齐齐被人推开,数十个黑衣汉子冷冷地瞧着楼中的众人,众人身前,一个戴着毡帽的中年汉子咪着眼盯着面露警色的符言。
杜老四到了西城!
坊间的赌客大多是在市井间厮混的人,谁不知道他杜老四和符言是天生的死对头,这两年间连场厮杀,早已是街知巷闻,此时见着他亲自来这符言西城的老巢,自然知道来者不善,只怕一场血拼难免!
也不知谁作了一声喊,赌客们轰地一声散了开去,那些输了钱还未交帐的跑的尤其快,只有几个赢家看着堆在桌上的筹码面露不舍,只是终究还是抗不住内心的恐惧,恋恋不舍而去。
符言转头对江一草轻声说道:“这是我的私事,你先回房。”
江一草一笑,他也不愿初回京便太惹人注目,遂依其言上楼。
“杜爷真是稀客啊。”符言拱手草草一礼,便自觅了张太师椅坐下,接过身后兄弟递过来的茶,咕嘟灌了一口,神态竟是冷淡的狠,似根本不把来人放在眼里。
杜老四带着一干人马煞气十足地走入楼中,他看着符言,忽地一笑,搬了个圆凳坐到对面,凑近身子笑道:“符老大,咱俩人玩了这么多年,可还没真伤过和气吧?”
“那是,那是!”符言似是一惊,咪着笑道:“都是道上混的兄弟,和气是不能伤的。”
杜老四坐直身子,两眼望天,冷冷道:“符老大,欲话说与人斗,宁伤其身,不伤其面。这道理您不会不知。咱们两方争斗,伤人夺命都是常事,也不至于全盘翻脸,而我今日来,便是要我这张老脸来了。”
“哦,杜爷为何如此发怒?莫非有人伤了您的面?”
“这京师里的人,谁不知道今儿早间,你手上那几个青皮在天香楼门口吵什么来着?”
“这倒真是不知了。若说青皮,我这手下弟兄全是青皮,不知说的是哪几个?小的们,把帽子揭了,给杜爷看看。”符言一声喝,楼中那些荷官,小厮,护场齐地一声,把头上帽子揭了下来,露出整整齐齐十几个青皮脑袋,更是齐声叫了个彩:“请杜爷赏。”
杜老四面上更冷,说道:“莫非符老大一方豪杰,也想来个抵赖不认。”
符言面露诧色,诚恳道:“莫非真有此事?”停了晌又问道:“却不知我那几个手下说了什么狗狼日的屁话,杜爷您说,我去教训他们。”
杜老四忽地一怔,这本是个由头,加之那句“干杜老四娘的。”又如何能够再次出口?但见符言面色真诚,倒不似作伪,心中想着,莫非符言果然不知此事,不由压低了声间,将那天香楼与水云居之间的争斗轻轻讲了一遍。
符言忽地嘎嘎笑了两声,连忙致歉道:“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全怪我……”
忽地话风一转,面色一冷道:“因为这是我给他们定的规矩,从世新十二年大年初一起,凡有人敢惹我易家产业,都要干他娘的!”
干他娘的!
堂间一片死寂。
***
出乎意料地是双方并没有动手。
杜老四搓搓手,心想何大人日间那话说的也不是太清楚,始终摸不准院里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借此事把京师道上都交给自己,但见符言如此嚣张,倒想起坊间那传言来,听闻易家将与莫公爷联姻,却不知此事……心思一转,哈哈道:“老符啊,何苦呢?大家虽然明面儿上都是吃得开的大哥,其实也都是别人的狗腿,何苦为了那些大人物的事儿弄得你我不自在?”
符言跷起二郎腿,道:“这话倒也在理。”
“不过……”杜老四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我也并非单为自己而来,须知这是院中的意思。”
“院中的意思?”符言一句话顶了回去:“什么院?丽春院?”
呵呵笑声中,杜老四长身而起,道:“看模样,今日非得一战了。”
符言摇头道:“你当是在西塞兵营?还一战?直接说拿刀互砍得了,呸!”一口浓痰脱口而出。
杜老四看了他两眼,忽地静静道:“我也不想与你翻脸,只是院中下了死令,今后半年让你我安分些,如不趁着今日定了位份,日后只怕磕碰仍是难免,若真惹着院里的怨气,只怕谁也担不下来。今日白天之事,尽数落在别人眼里,我若不出手,倒是服不了众了。”
“文斗还是武斗?”符言闭眼,打了个呵欠。
杜老四一笑道:“虽说你我乃是世仇,但如果坊间那传闻落到实处,只怕过些日子你也要成院中之人,如此看来,你我之争,倒是内部之争了,依前人言,当然是要文斗,不要武斗。”
“若我输了,从今以后不入西城半步。若你输了……”
符言叹口气道:“非得这样赌吗?那好,若是我方输了,我立马撤出京师。”
好轻易的一句承诺。
只有在楼上窗角偷看的江一草知道,这人在京中熬了十年,终于是倦了。只是他却不知这京师道上的规矩,何为文斗?两年前似乎还未曾听说过这个名目。
***
十五把明晃晃,森气逼人的解腕小尖刀安静地搁在被擦地乌亮的梨花大木桌。
两方杀气腾腾的江湖人。
一副颇有古色的牙牌。
符言静静坐到桌的一侧。
然后看见一个生的颇俊俏的后生自杜老四身后闪了出来,有些羞涩地在自己的对面坐了下去。
“展越夜?”符言眼睛咪成了一条缝。
他知道这个看上去有几分羞怯的后生,江湖传言,全天下只有他一人敢赢当今圣上的银子。
自然那位少年天子玩起牙牌来,肯定不是什么好手。
但有赢天下第一人的胆量,便可知此人,绝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羞怯。
符言方才随口而出退出京城……此时方有一丝担忧,莫非真地要退?虽己愿如此,只是家主又如何能允自己擅作主张?
手指有些凉。
他看着那年青人满是腼腆笑容的脸,伸出手去,在那三十二扇牙牌里取出属于自己的两张。
***
梨花桌极硬,无法做印,牌是自家的,无法做暗记。
于是只有比眼力,比记性。
符言把眼一闭,将面前两张牌翻开。
“长三。”
展越夜一笑,面上赧色一现,也不翻牌,转身道:“杜爷,这局我们输了。”
杜老四应了一声,似并不在意。
自他身后走上一个属下,向杜老四行了一礼,然后自桌了取了把尖刀,一声吼:“一局终。”
噗的一声,将刀狠狠扎进大腿,鲜血四溅。
那人好生彪悍,竟是面不改色,忍痛不呼,一时后面的同伴将他一架,往后退去,却仍是强自站立。
而堂间对峙的双方似乎对这血腥的一幕司空见惯,面上沉稳至极,无人多言。

***
第二局。
展越夜翻牌。
却是别十。
又是一笑认输。
杜老四又一手下上前拾起桌上两把尖刀,左右大腿各插一刀,默然退下。
“杜爷好忠心的手下。”符言看着荷官洗牌,叹道。
接着看向那个正用一方素帕擦拭嘴角的俊俏后生,心道这展越夜究竟在想些什么?
二楼的江一草主仆,正暗自看着楼下这场不赌金银,却显得分外惊心的赌局。他屈起手指算了算,不由惊叹道:“头一局一刀,以此类推,十五把尖刀,便是五局,这最末一局却是五刀齐出,难道竟是生死局?”
***
第三局。
符言的额间已有些细汗。
展越夜手中的素帕却仍是被轻巧地拈在两根修长的手指间。
这一局,符言输了。
展越夜却轻呼了声,似是不信眼见所见。他本是京城有名的荷官,自然知道符言在赌术上的造诣。他虽自负,却也不敢称必胜,只凭着这些年的直觉而行,而这一局………他本是打算再让己方继续输的,却不料对方竟也是执意要输,最终抢先拿到了那张黑梅,再配着红四六……
于是他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却看着对面那中年人面色不变,眼角却有些抖动,心下稍安,想着许是符老大终究是年岁大了吧……
江一草觉着有人拉了拉自己衣袖,转头见着阿愁明亮的眼,似有帮手之意。但他心知这江湖纷争,讲的便是个信字,这一场赌局,又如何能容外人插手?再者依符言外冷内热的性子,又如何能容己等助手?
杜老四自赌局开后始自一笑,轻声道:“符老大承让了。”
符言一笑。却见他身后冲上来几个小青皮,都去桌上抢刀,竟是争着这趟差使,似乎那三把刀插在身上,倒会是极大的荣耀。
只见他伸手在桌上一拍,不知为何,桌上剩下的十二把刀齐齐地竖了起来,倒把手下那些奋勇争死的兄弟骇了一跳。伸手出袖在空中一勾,不多不少,三把明晃晃的尖刀唰的一声飞到他手中。
“杜爷是好汉,所以手下弟兄,也都是不怕死的好汉……而我符言。”他笑着看看四周,“本就是个无赖,手底下这些兄弟虽然在外人面前装出副悍不畏死的模样,但其实我深知,这些小王八蛋个个怕痛的要命………”
就在他这缓缓说话的当儿,手下的弟兄齐声一喊:“老大,不要!”
却见他眉头都挤作了一堆,咧嘴痛呼:“真***疼啊。”一把解腕小尖刀已是贯穿大腿,血自刀尖而落,滴在地板之上。
又是一声咒骂:“**你妈的,谁定的这种烂规矩。”右腿又插了一刀。
待把最后一刀自左臂慢慢**后,这位可爱的符老大已是哀叹连连,叫唤不停,那份惨意直让闻者欲捂耳,如何让人能信,这是驰骋京师黑道的老大?
展越夜此时却早已忘了用那方素帕擦嘴,愕然看着对方,慢慢地,眼神中倒闪出一丝敬佩之色来。
没人会认为符言是个懦夫,任他唤的再惨。
杜老四却是一叹,心知这一场较量,不论最后输赢,自己却只让手下接注,符言却以龙头之尊,亲身赴险。若论及御下之巧、恤下之态,自己已是输了。不过他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只是活人,才有机会去用这些御下的技巧,而符言今天若一味扛着,只怕极难活了。
***
第四局又是展月夜输。
他却输的很是高兴,拿起素帕掩住嘴,笑了起来。
任那面上已有灰色的挨刀人四肢插刃,也掩不住他的得意。
取牌。
将那两张光滑无比,古色生香的牙牌拿在手中不停摩娑着。
他忽然说道:“符老大,对不住。”
接着道:“到了你我这种地步,也无须奢谈什么赌技,要的便是无非是一个势字。我本意是输你四局,示君以弱,再搏你之命,便有如那弱水渐积,终成暴雨之势……阁下了得,竟强自输了一局,破我运势。”语调渐高:“不过您却算错了一着,牙牌最忌三五之数,此乃尊者大忌,您入京十年,逢三不出门,逢五沐浴,便是想脱此命数,却不料今日却是应着此局,可叹,可悲。”
符言哑然笑道:“后生,哪里来的这些神神叨叨的说法。”
却是任身上三处刀创生生作痛,也是难阻心惊。心想自己方才故意输了第三局,便是想避开满盈则亏之势,不料在这俊俏后生口中道来,倒是又有一套说法。他虽不信这些命数之事,却是禁不住此子煞有介事的说法,虽明知这是对方扰己心神之举,但一念此局将是五刀齐出的生死之局,伸向牌垛的右手不由有些迟疑。
如此思琢,却是瞬间之事,在旁人眼中,西城老大全身浸血,却是止不住的威势难挡,神情镇定。
众人紧张盯着他伸手取回牌来,轻轻翻开一张,却赫然是:
“二四!”
堂间一阵轻呼,有诧异,有惊叹,有莫名……二四本是小牌,可若配上四六,却成是至尊,全局通杀。
只是……
只是若要另一张是四六,又是何其难?
却见那俊俏后生缓缓站起身来,轻轻松手,让那方素帕落于梨花桌上,轻笑道:“符老大果然老而弥坚,这最后一铺居然也敢赌至尊……可惜啊可惜……”
一干青皮鼓噪起来:“那娘娘腔瞎说什么,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展越夜摇头一笑道:“可惜符老大毕竟受伤在先,血流了些时,自然有些手指不定,眼神昏花,看漏了一垛牌。”指着桌上牌垛笑道:“这四六还是稳稳地没有发出,却不知这至尊如何能现出宝身来呢?”
接着伸出细长手指轻轻将自己的牌底亮了出来。
“虎头一对。”
这位曾经赢光圣上所有银钱的年青荷官笑道:“虎头吃的便是假至尊。”
***
江一草对阿愁轻轻说道:“我不便出面,待会儿你动手,抢人。”
顿了顿道:“把符言从他自己拿的刀下抢出来。”
阿愁摇摇头,嫣然一笑道:“不用了。”面容如花,似看见什么让自己颇为高兴的人或事。
江一草转头向楼下看去,只见一个黄衫女子背着个小包裹从楼外走了进来。
***
“今天居然有心情玩牌?”
黄衫女子淡淡笑着走到梨花大桌前,似没发现符言全身带血,待瞧见桌上牙牌,不禁红晕生两颊,目中放光,好似在暗自责怪自己见猎心喜般。
待见着符言面前两张牌还有一张没翻,似是好奇心起,轻轻翻了过来。
堂间一阵惊呼。
这女子便这样轻轻松松把一张可定人生死的牌翻了。
“二四,四六,至尊?”这女子似是愣了,向着符言嫣然一笑:“好手气啊。”
众人哗然。
符言洒然一笑。
杜老四脸色煞白。
只有那展越夜似惊呆了,半晌没有言语,倒吸一口凉气,忽地长身一拜到地,恭谨道:“姑娘出手之快,赌艺之精,在下闻所未闻,请受我一拜。不知姑娘师从何人?不知可是胡大仙门下?”他自幼好赌,竟是沉溺难拨,此时见着高手,竟忘了己方已是输了条人命,倒关心起这些事来。
那女子一笑,容颜清丽,笑容初绽,更将那一抹清眉显得俏皮之极。
堂上仍是愕然的众人听着她轻轻说道:“我不认识什么胡大仙,不过从东都到京师,一路上我和我哥缺钱花的时候,都是靠我去赌场赢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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