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人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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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新十二年二月末,红花渡东面二十里地的无名小镇。
雨丝慢慢地飘了下来,飘过镇子上空漆黑一片的夜色,划过客栈外昏暗的灯光,慢慢地渗入泥地里。镇上的客栈很破旧,马厩里的拴马木桩上的树皮都没有剥去,厩前的雨蓬摇摇欲坠,雨蓬下拥挤的马儿们正张合着大鼻孔喷着白气,有些不适地摆着马头,轻轻拉扯拴紧的缰绳,蹄儿微乱轻踏着。
屋子里有一群人正沉默地喝着碗中的酒,吃着盘中的肉,肉已有些凉了,上面凝着白花花的一层油腻,看着实在让人难以下咽,但这些人毫不在乎,夹起肉块便往嘴里塞着,间或抬起手背抹抹嘴唇上的冷油。
这群人蓑衣未除,刀剑在腰,死一般的沉默,所坐的方位,却恰好牢牢拱卫住最里间的一张桌子。那桌上摆着盘花生米,放着两副碗筷,桌旁坐着两个人。
一人青衣白袜。
一人背门而坐,肩头看着瘦削,却并不觉着孱弱,反透出股铁铸般的味道。
“京里现在如何?”
“王簿已经称病辞官,莫言下面的人也被宫里清的差不多了,估计春祭后太后便会下旨让他荣老。”
背门而坐的那人叹了口气,瞧不见他面容,却能从这声叹里闻到些许心灰意冷的感觉:“老太婆又赢了。”忽然又道:“那个叫江一草的小家伙,难道真准备等着被老太婆收拾掉?”
“阿草毕竟年轻,不知道此中深浅。”
“这次京中群狗争食,不知谁会捡着老太婆丢的骨头啃着,想必这时正乐的合不拢嘴吧。”此人言谈中竟将这些朝廷争权的大事看的如此可笑。
“依目前走势看,应当是按察院的大堂官刘名从中获利最大。”
“我记得这人,前年姬小野杀我不成后便提过。”他呵呵笑了两声,笑声中却是杀意渐起,“那个叫刘名的小子门下唤作九月初九。”
“朝廷上面虽说正在清洗老臣,提用新人,但萧梁门人基本上是置身事外,没有受什么波连,只是……”青衣白袜的那人接着说道:“太后为何要任皇帝对莫言下手?属于下始终猜不透。”
“深宫重重,住在那里面的人整日里便寻思着防人害人,老太婆这是不放心她的乖乖孙儿亲政,怕朝里的老狗们不听使唤,正挑唆着斗狗,还一路辛苦拔着老树蔓藤,哼哼,”那人冷笑两声,“只是小皇帝的老子还被关着,我倒要看小皇帝领不领这个情。”
“这些事暂莫提。我看此行入京太过行险,京中高手众多,禁卫森严……”那青衣人看了一眼围坐着自己二人的十八蓑衣汉,叹口气接道:“朝廷一日稳胜一日,京中当前虽乱,但正因此防卫更为小心,您何苦以千金之体轻涉险地?”
“你没说错,伐府虽然实力大损,但易家翠红阁,望江半窗,宫里的侍卫,巡城司,九门禁军……虽然与我多有瓜葛,但只要知道我进京,朝廷一声令下,只怕都会出手吧,毕竟这是砍我脑袋的无上良机。”这位前朝的废太子,当今天下的头号反贼吃吃笑道:“只是已经没退路了……入京,本就是我最后一条路。”
※※※※
述明元年九月初九,一举子挟红石大营反,那举子不是旁人,正是前朝废太子,一个行三的李姓年轻人。从此中土北地烟尘滚滚,杀声四起。朝廷讨逆数年而未得寸功,直至世新元年,红石之势方始稍缓,二年又收晴川怒龙泰焱于北阳城,与朝廷纠缠不休直至当今。他本是当年被御医诊为有癔病的太子,是被神庙大贤叶知秋掐指算出活不过十六岁的太子,现如今,也是个知天命的中年人了。
可惜没有皇位,没有权力,没有天下,他提心吊胆地活过了十六岁,却发现自己没有死,但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只是要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于是起兵,于是造反,于是杀人,于是被人追杀,于是带着兵将在中土的北方生生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于是在红石险山深林里黯淡地煎熬着,人渐老了,头渐白了,可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还是拿不回来。
红石兵多将广,地势险峻,唯一薄弱的命脉在于盐粮,这十来年里,红石方面暗中向东都购着盐,向易家买粮……但在年末,京中却显出乱像来,偏又乱的有些蹊跷……远在红石的他恍然之后继而愕然。大乱之后必然大定,易家若成功辅佐新皇登基,必弃红石如敝履,小皇帝大权在握,东都一面也只剩下噤若寒蝉一途。若太后仍将权力牢牢掌在手中,易家不知死活地要为映秀翻案,自然逃不得元气大伤的下场……红石的生存本就寄望着天下诸方的角力,若京里终于分了胜负,无论胜负如何,朝廷上下终将扎成铁桶一只,盐粮断绝,这一干背着反名的红石儿郎,又还有何退路?
若坐看京中安定,则是颓然迎着红石的死期;若去,只怕仍是死路一条,顶多是死的爽利些。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京中乱局就这般收场,水既然已浑了,自然要再去搅两棍子,让那些平日沉在水底的泥渣泛起来……而冥冥中似乎也有什么在召唤着自己,召唤着自己回到幼时最厌憎的重重宫墙旁,回到那记忆中青青的万柳园里,所以天下没人会料到他敢入京,他还是来了,大军不动,只带着手底下最凶悍的十八铁卫往京师来了。毕竟……鬓角斑白的他,虽然看着像个落魄的中年书生,但那身子里的一颗心仍然还是疯颠一如当年。
※※※※
客栈外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名褐衣官差在客栈外翻身下马,吵嚷嚷地进了屋,呼喝道:“这里的老板呢?快出来!”
一直躲在里间的店老板神色惴惴地行了出来,小心问道:“官爷,有什么吩咐?”
那几名官差此时方注意到屋中坐了十几个奇怪的人物,一人略扫了眼屋内,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把路引拿来看看。”
分坐在四张桌旁的十八名蓑衣人闻言不动,坐在里间的青衣人看了旁边的那人一眼,咳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块四方的木牌,木牌中间镂空作无尾龙状,顶上系着根黑金络子。
那官差凑上前去咪眼细细看了几眼,认了出来是按察院本部的腰牌,不由吓得一哆嗦,赶紧单膝跪下行礼道:“属下巡察司外围红花渡吴信哲,参见大人。”
青衣人微微点点头,吩咐道:“有差使在身就快办吧,公事要紧。”
吴姓官差赶紧应下,拿出张海捕文书细细糊在店门旁的墙上,唤店家过来吩咐道:“记住这人面貌,这是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若见着此人,千万记着报讯。”略想了想又道:“不过你可千万别惹他,这贼人杀起人来可是当吃饭般。”办完差事,便向着里面的青衣人低身一躬,便欲离去。
谁知店老板眼光却盯着海捕文书,半晌没有离开,良久后用有些发抖的声音问道:“官爷,您说这人杀人如麻?”
吴信哲略觉有些诧异,回头望了店老板一眼,却发现店老板有些慑懦地瞥了坐在最里面的那桌子一眼。他顺着店老板的眼光看过去,便看见了那个坐在青衣人旁的人物,那个一身长衫快要洗白的中年人。
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但他不敢相信,他觉得自己平日里没做过太多缺德的事儿,为什么会碰上这个传闻中血水满身的魔头……想到魔头这些年来让朝廷都怕的要死,吴信哲脑袋嗡的一声,腿都有些软了。
中年人轻叹一声,转过身来说道:“按察院的人果然追的紧。”
吴信哲终于看清楚了那人面目,鬓角斑白,面有沧桑之色,一站起来才发现身材颇高,气势更是力压众山般地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可怜的巡察司中人有些不甘心地回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贴在墙上的海捕文书,不看还好,这一看却是吓得牙齿也咯咯敲了起来。
那人身旁的青衣人跟着站起,轻声道:“动手。”
吴信哲神经质一般地嘿嘿笑了两声,才忽然醒过神来,带着哭腔狂嚎道:“兄弟们快逃,是疯三……!”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出口,他便发现自己轻轻地飘了起来,在满是油烟的客栈墙上一撞,然后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看见一个蓑衣人正拿着把大斧,斧锋上的几滴正欲坠下的血珠泛着凄惨的腥红,余光里瞥见自己的无头尸身卟地倒在地上,这才不甘地闭了双眼。
※※※※
十八铁卫把几名倒霉的巡察司官员斫成十几块后,又去外面把他们骑来的马匹宰了,血腥气笼着客栈四周,马厩里的马儿们却似是闻到了沙场上的味道,变得异常兴奋,不停地刨着地上的浮土。
疯三少走到客栈门口,看了眼院中杀气盈身的属下,冷冷道:“泰焱,你我二十人进京,能有几人活着回来?”
一身青衣的泰焱站在他身后,呆呆站了半晌后应道:“属下不知。”脸上一道道的皱纹似乎在表达着他内心的焦虑,“就此打转,未为不可。”
“哼…哼……”疯三少极怪异地笑了笑,“打道回府?好没力道的念头。”他嗅着空气中湿湿的雨夜味道,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越靠近京城,这空气的味道就越好。只是……为何我没有近乡情怯的感觉?”他的眼光迅即冷下来,声音微微抖动着,“一心安处是吾乡?这天下本是吾家,哪料起事十八年,最终却没个安身之处!”
泰焱看着他,欲出言相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得长长叹口气。
“愁苦使人老,你是半百的老头子,我也是过四十的人了,若就这般死了,叫我如何闭得了双眼?叫我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李家列祖列宗?”疯三少抬头看天,喃喃自语道:“叶知秋,宋研慧,我要回来了。小皇帝,大皇帝,我来见你们了,呵呵……”忽然身子摇了一摇,原本宁静的表情却因为眼角外忽然出现的两片血红之色显得分外可怖。
“神庙,朝廷,映秀,易家,按察院……都该杀!”疯三少左手抚胸,吃吃笑道,笑声却是凄厉无比。此时客栈里传来了店老板的轻声惨呼,泰焱大惊,看着疯三少无动于衷的面容,听着他的颠狂讫语,不由愤懑不忍之色大作,拂袖走入雨中,小镇夜雨,灯火昏暗,一个不甘心的人渲泄着自己无穷的杀意,他身后,十七名蓑衣铁卫牵着马匹静静侍立。最后一名铁卫从店里出来,向他行了一礼便站入队中。一行杀神渐远,客栈沦为火海一片,微微细雨根本无法阻止血红的火舌肆虐,而那张刚刚糊上墙的海捕文书也燃了起来,上面的中年人画像渐渐陷入不受控的火苗包围之中,看着分外狰狞。
※※※※
京中别有风景。
南城莫公府大门紧闭,莫言称病不朝已有数日,宫里却一直未有问病的旨意下来。同是南城,易宅大门紧闭,易夫人小恙不见来客已有数日,可官员们问安的轿子仍然是来往不绝。春祭已过,檀溪旁的花枝正悄悄地结着青苞,平静溪面下的残弦古琴和两截断剑渐被泥沙掩埋,花舫上传来的阵阵琴声似乎昭示着三月初二那天的杀伐只是南柯一梦。北城常侍庙灰朴朴的大墙还是那样的让人眼伤,旁边那座清幽的梧院中却早已恢复了生气。
从沧州提狱官,到巡察司外围主官,再到进京后的按察院正厅文书、主簿,以至今日威风八面的大堂官,刘名在官场上一路走来,向来低调,一张平实无奇的面孔,加上稳实平淡的行事,和当年他的门师弋中欣倒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不饮酒,食不需精,脍不必细,身上衣裳的布料是最普通的那种,住的房子是知书巷里的寻常寓所,出行极少坐轿,倒是乘马车居多。可偏偏这样一个处处小意的人物,娶的媳妇儿却是当年京中红极一时的青楼倌人。
刘名娶丰儿进门的原因虽有些让人有些哭笑不得,但终究成了他一生中最嚣张的三件事情之一。至于另两椿嚣张事不大为世人所知,一椿是他独自一人对着前来杀他的易太极侃侃而谈,只是文弱如他怎能不生遗惧?杨不言一死,他便从初九门下提了一批武艺高强的亲随贴身防卫着。另一椿则是当年在西园猎场上,十多岁的小皇帝偷偷来骑马,却险些被惊马所伤,被刘名生生从狂暴马蹄下抢了出来。那件事情让刘名的手臂断了三个月,却换来了少年天子的信任,利莫大焉。

这两月,一直小意隐藏自己的他,终于渐渐显出锋芒来了,巧手能织,织就了一道道布帛,紧紧缠住了官场中人的颈子,皇帝信任在前,太后暗授密旨于后,试问今日之天下,有如此恩宠,除他刘名外又有何人?但他心知剑有双锋,伤人亦能伤己,这些天在慈寿宫和御书房之间来回往复,更是备加小意,一面忧着两面宫室不知何时便会忽然动了疑你的念头,一面还得满面温和地迎上宫门口大臣们甜言蜜语下的噬骨寒意。奈何纵他再如何低眉垂睑,落在别人眼里,却仍然是一副青眼向天的骄横模样。
“现如今虽然你得着宠,却把莫公和易家两边全得罪光了,可得要小心些。小时候也听嬷……大人们说过,宁多些没用的朋友,也别得罪太多人,你日后和那些大臣来往别太骄纵了。”丰儿搂着他脖子小意说道。
刘名轻轻揉了一把她软软的胸脯,笑道:“像你相公这样为人臣子的,当然要谨言慎行。只是若当得意时刻还板着张脸,须提防有人说你城府太深。我如今虽不是位极人臣,却也是大权在握,若此时还过于小意,不敢露出半分喜悦,若让宫里那些人知道了,还不得在心里问你一句:如此这般你还不得意,那究竟要如何你才能得意?……憨人有憨人的妙处,骄纵有骄纵的好,若骄纵模样能让宫里认为你得志猖狂,实是好事,不然若让宫里疑你志在何处,那反倒大大不妙。”
丰儿啐他一口道:“好意提醒你一句,倒惹来你这多话。”忽地伏在他胸口,嘴里轻轻咬着颊畔青丝,幽幽道:“你当年不嫌弃我,更是连那般要紧的事都放心让我知道,我满心感激……只是……这是诛九族的事情,你不怜惜我,也要怜惜孩子,能小心些还是多小心些吧。”
刘名轻轻摸着她的秀发,微笑着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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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名并不担心易家,毕竟朝事未定,皇上还未亲政,只要太后的幽幽双眼还在那重重珠帘后看着,易家就兴不起对自己动手的念头。他更不会担心莫公,那老人虽非丧家之犬,却已是离主戚戚,惨惨淡淡的心绪,想来定会打磨掉垂垂老者大半搏杀的兴致,单看送儿子往东都一事,便可知晓此人的官场生涯已经到头。
真正把他眉梢灼的有些痛的,是那个正月十一离开红石郡的疯子。
疯三少一行人的踪迹自出了晴川郡后便脱了按察院的眼线,刘名这些天面上镇定,心中却着实有些忐忑,毕竟耍阴谋弄诡计也还要讲个章程,动个心思,但凡有心思可动,便有迹可循……可若真碰上一个杀狂成性的疯子,又叫人如何猜忖他下一步的动静?
所以当刘名接到线报,得知红花渡外小镇上演了出杀人放火的老套戏码后,不怒反喜,终究是要来的,既然现了踪迹,正好让他这个九月初九的门主好生摆一桌接风酒。
算了算疯三少入京的时间,约摸还有三四日,刘名略略放宽了些心,也不再拦阻着皇帝出宫的决心,只是细细吩咐了钟淡言几句,便领着何树言,被一群穿着寻常衣服的大内侍卫围着,陪在皇帝身旁去了太傅的府邸。
太傅王簿,当年被明宗皇帝从京外寒寺里拣回来的寒酸文人,如今的三朝元老,月前在朝上与莫言的争执中动了肝火,又被太后好生训饬了一番,内急外窘,竟一下病倒了。朝廷上下本以为他称病辞官只是不满朝廷处置,梗倔性子当头,不料竟真是年老体衰,奔着道路尽头而去,这些天消息传出后,门人故旧莫不前来探望,出入之时面上哀戚难掩,却不知心中是否也是如此。
天子人家虽非普通百姓,七情六欲也并无二样,天地君亲师,中间一字莫须提,这后两字也不能马虎。王簿毕竟是皇上萌师,眼瞅着病重便将撒手,少年天子自然要去看望一番。
刘名让何树言小心安排着太傅府外围的布防,便低身跟着皇帝进了府。皇帝性急,也不等门厅里太傅家人的通报便往内宅走去,刘名一面紧紧小步跟着,一面打量着府里的模样,没几步路二人便进了内宅,却见偏房里坐了数位官员。
皇帝站在门口停了脚,略皱了皱眉说道:“这些人不在朝中当差,跑这里来做什么?”刘名恭敬应道:“大概是王太傅的门生吧,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皇帝想了想,也不进屋,吩咐道:“把这些人都赶走,我要和老师安安静静说会儿话。”刘名应了声,一面往偏房里走着,一面打着揖道:“各位大人也在。”
坐在屋里的几位官员正满面戚戚地哀声叹气,没料到竟是他来了,不由唬了一跳,急忙站起身来,乱嘈嘈地回礼。刘名抿嘴一笑道:“诸位大人也不仔细看看时辰,便是来看望门师,也要抽个公余闲暇为好。”他虽是朝中红人,但品秩并不高。此时说着话的众人谁也不比他矮半头,此时见他说话不客气,心头俱是一怒。其中一人更是想到此次京中争斗,刘名暗中领了太后懿旨,两方胡乱下手,才使得朝廷上太傅一派未竞全功,不由恨上胸臆,低声叱道:“小人!”
刘名略转了转身,面上笑容不褪,平静道:“各位平日素来忠君急公,若不是心系门师,想来也不会耽搁政务。只是太傅身体欠安,想来也是转眼便好的事情,诸位何苦总在此处盘桓?惊扰了太傅休息,倒是不佳了。”众人还欲说话,余光却瞥见刘名一侧身露出的一角黄衫……那明晃晃的黄耀得众人眼中一愣,迅即醒过神,感激地向刘名揖揖手,敛神静气地侧着身子挪到门口,对着背门站着的少年深深一躬到地,迅即退下。
※※※※
王簿无力地倚在床边看着皇帝,日见枯槁的面容上重又泛出几丝血色,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灰绸袍子有气无力地皱着,搁在屋角的小炉瓮散着药香,衬得他的声音更苍老了几分:“老臣怕是不行了。”
“老师身子康健,定无大碍的。”皇帝一边说,微微笑着把手搭上王簿枯皱双手,“学生只是来看看罢了,不要多想。”笑语温和,但面色忧愁难褪,转头给刘名使了个眼色。刘名机敏,将随行的侍卫和太傅府侍候的人全赶了出去,自己也站到了门外,反手关上。
过不多时,便有几个妇人托着木盘来奉茶。刘名知道天子亲至,这种事情不敢让下人做的,来的定是太傅家眷,赶紧满脸堆笑迎着,却也不敢放她们进去,便在卧室外的庭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着皇帝吩咐他进去,才赶紧应了声。
“那该如何办?”皇帝听见他进来,只是轻轻挥挥手,仍是专心与王薄说着话。刘名略有些意外,只好静静站在一旁。
王簿咳了数声,往上挪了挪身子,恭肃答道:“皇上亲政后第一要事,便是吏治。吏治一事,圣太后以惩为教,以按察院司监察,以御史台风闻奏事,繁纲严禁之下,方始稍定。但治世不可常用此法,终究要讲个宽缓二字……”
刘名听着他说到按察院,面上露出一丝犹疑之色,背转身去,却恰恰被回头的皇帝瞧见。皇帝温和一笑道:“你我君臣三人私下说话,无须计较太多。”
王簿欲待说些什么,但看了房中的刘名一眼,忽地住嘴。
皇帝皱皱眉道:“但说无妨。”
王簿思忖再三,终于喘着气说道:“老臣这些天病卧床上,整日无事可作,便在想着朝中之事。一番思忖后豁然开朗,才明白太后对皇上真是一颗拳拳爱护之心,自己真是糊涂的该死,竟……竟敢对太后起了不敬之心……老臣该死!”
皇帝倏地变了脸色,冷冷道:“先前你就劝过朕。但朕既以孝治天下,这横亘在朕与……祖母之间的那件事,你教朕如何处置?当年你若不让朕知道还罢了,如今既然知晓,难道要朕装聋作哑?难道要朕眼看着生父被囚在兰若寺中不闻不问?难道要朕这天下第一人作个天下第一不孝之人?”大怒之下,一拂袖站起身来。
王簿颤巍巍地从被子里爬起来,就跪在床上不停磕着头道:“请圣上以天下为重!”皇帝直愣愣盯着他乱蓬蓬的白发一上一下,瘦成一团的身子勉力跪着,不由呆了。他纵是天子,但毕竟也是个少年,听着这些话像念咒般往耳里灌着,不由又怜又怒,诸般情绪涌上心头,气的手指抖了起来,紧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刘名见皇帝震怒,更是不敢言语,但见说的是这事,不免担心,赶紧将门拉开道缝,吩咐道:“上茶!”趁势偷偷瞄了眼院中,发现众人颇知趣地隔着老远,这才放下心来。
※※※※
从太傅府出来,刘名觑了个空从轿旁往前赶了几步,双眼看着前方道路,低声说道:“你是跟在皇上身边服侍的,为何方才没有跟着进府?”肘弯子里夹着拂尘的小冬子脸色一黯,应道:“皇上最厌烦我们跟在身边。”刘名瞥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再烦你也要跟着,即便当时厌憎你,事后也自念你忠勤。那宫里的青合儿当年不就是因为没跟紧,被打了板……”住口不语,回头看了眼轿旁警惕着的侍卫,轻声说了句:“得禄家里妥了,你放心吧。”
小冬子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面上露出微微笑容,不易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轿子忽然停了下来。让人觉着可笑的是,暗中扮作寻常路人的按察院中人也齐齐停了脚步,大街上的人群在这一瞬间竟分作了两道浪头,若真有明眼人,定可一眼看出古怪来……刘名摇头叹口气,暗骂了声没用,赶紧退到轿旁小心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轿里的少年沉默了半晌,道:“朕今日心中烦闷。”
刘名恭敬道:“那臣让温公公奏请太后传个戏班入宫?”轿中少年沉默不语。刘名赶紧应道:“臣明白,只是……今日未作驻防,那处又是龙蛇混杂,实在是……”
轿中传来极恚恼的一声冷哼。
刘名无奈摇摇头,挥手喊来一名侍卫,凑到他耳旁轻声说道:“今天罗统领不当值,就我们这些人可不放心,你去他府上传他过来。”
侍卫问道:“刘大人,要传统领至何处?”
刘名眼角余光扫了下身旁的轿子,压低声音道:“檀溪,萧如。”
※※※※
附:这是第四卷的开篇,我稍微说一下,其实我本来是只喜欢放肆的打字的,但这样一个裹脚布故事,若由着性子来,基本上只会成为垃圾中的极品。所以我在憋着性子写,只是在每一卷的开篇任自己爽一下,写自己想写的,而这三卷的开篇基本上是达到了让自己写着很爽的目的。这是一种对自己的补偿吧。
第一卷的开篇是老猪体,这有历史原因,而且我也喜欢自己能进行那样的尝试和模仿,只是眼看着就要成为被割掉的肉了,有些不舍。第二卷的开篇是奴隶到将军的苦难小史,第三卷是邻家女子阳台下的咏叹调,总之都是我所喜欢的。
唯独这一卷的开篇,写的我差点儿吐血了,而且估计今后会一直吐血不止。老婆说,你可以找些小情趣夹杂其间,这样会写的轻松些,我说,人家那里都死了那么多人了,还要写情趣……有没有良心亚?
映秀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但肯定不是最重要的那部分,吃饭才是最重要的部分,所以我自己都无法承诺些什么,当然,如果能把这部分同时变成吃饭的部分,那么毫无疑问,这部分就会成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那部分了,只是看着钱途渺渺,所以这部分仍是这部分,吃饭还是吃饭那部分,所以我每月只能有那么几天能做这部分,所以速度只能这样,所以……嚎!这一段乱七八糟的话打出来,我舒服多了。
映秀虽然背着个酸酸的壳,但骨子里仍然只是个童话,有很多事情放在现实当中是说不通的,有些情感在现实里是蛮难实现的,从最初到如今,映秀里最能打动我自己的,是信任二字,以后有机会详细说吧。
这一卷叫血荷,我准备提速了。
这个故事一定会写完,而且绝对不用十年,如果能卖钱,我一年搞定,如果不能,那么两年搞定,只是不知道卖钱后,一年搞定能不能一年见人。
生存还是爽利,介是一个问题。
祝小阿愁考研顺利,祝大家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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