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如野 (续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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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明五年,那个叫卓四明的中年人自削爵位,辞官,隐归映秀镇,同年神庙内堂水神澈代大神官上表朝廷,为其请尊号:“帝师”。
天下依然太平。
第二年的暮春四月的三河郡,入海口的潮声响彻天际,水气氤氲,白雾漫漫弥散在在河道旁的青青观丘之上。空幽然全身缩在那宽大的白袍之内,看着身后正匍匐于地磕头行礼的百姓,又想起这些天来听到的那些传闻,觉得这水雾侵衣,倒真有些冷了。
于是她中断了这一次巡谕之行,从三河郡赶回了西陵山。山依然如她离去时那般青翠,只是那林间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得比平时欢上许多。
坐在轿中的空幽然秀眉微皱,她知道若是在平日里,庙中子弟勤于习武颂经,鸟儿们倒会安静。今日这鸟儿鸣叫听在她耳里再也不如以往那般悦耳,因为这似乎预似着一些什么。
轿子停在了那伸上山巅庙宇的长长千级石级之下,空幽然揭帘下轿,冷冷看着空荡荡的石阶上那正在扫着灰尘的僧人,问道:“庙中人呢?”
那僧人见是大神官回山,面上却不露欣喜,反带上了几丝犹疑不安之色。
空幽然知事有不妥,回头向侍女吩咐了一声,双袖一振,便飘飘然沿着石阶急掠而上,势若鹤之将飞,不一时便到了山顶,只见庙间只有一些老僧在无助颂经,其余之人却不知往哪里去了。
她目光扫了四周一道,便向庙后自己最熟的那潭寒水掠去。至寒潭,她轻轻揭开梅树下一层草皮,打开一个暗板,从里面抱出一个浑身血污之人,回了自己房中。
她静静地看着那人血肉模糊的胸窝道:“师父,您胸腑受重创,徒儿无能,救不了您。”
水神澈勉强睁开双眼,牵动着嘴唇咧了一下,似在微笑一般。他示意空幽然取了钵水来,艰难地在钵沿上抿了两口,叹息着向后倒下,吃力说道:“藏了八天,你终于回来了。”
“庙里的人呢?”
“被他带走了。”水神澈有些神经质地笑着。
“他是谁?”字方离唇,空幽然便知道自己其实没必要提这个问题。能在这西陵山上伤了神官之首的水神澈,逼得他在梅树之下藏了八日,轻轻一句话便将庙中高手尽皆带下山去,除了那个被庙中众人奉为神明一般的知秋一叶,还能有谁?
“他想做些什么?”空幽然扶师父躺好,轻轻将手指点在他胸腹之上,净光纤纤裹住那创口。
水神澈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年青女子,忽然说道:“对不起。”
空幽然眼也未抬,说道:“不用。”
水神澈有些激动说道:“将死之人了,这才发现,当年我将你抱下西陵送入山村,便不应该再把你抱回来,还要传你初禅,又刻意隐瞒你的身世。其实这心里便是指望你能厌恶他,憎恨他的行事,好让将来有朝一日你能代我出手阻他。我为了一己之是非如此不择手段,这般行事,与知秋又有何区别?”他愈说愈是激动,胸腑间被空幽然勉力虚压着的创口又渐渐渗出血来,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位女徒面上根本没有什么讶异之色。
水神澈看着面前的女子,忽地低嚎道:“就当我这十年来用的都是无用功吧,日后你不要与知秋为敌,他是你的父亲。”
空幽然皱皱眉,叹口气道:“何苦一定要说出来呢?”
水神澈吃惊地望着她:“你早就知道了?”又惨惨笑道:“也是,这世上像你父女这样天才的人物,又能有几个?”
“既然你已知道自己身世,为师也就无须多言,知秋一叶便是你的父亲,我死之后,这神庙之事你多问问他就好了。”
空幽然听着这几句话,有些厌恶地转过脸去,静静说道:“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以为他是我的父亲,或者您是我的恩师,便可以一句话决定我如何去做吗?”
她看着奄奄一息的水神澈,静静说道:“有时候我也恨您,因为我被您欺瞒着。但有时也不得不承认,您的方法很奏效。”
水神澈一脸惊诧,异道:“空空吾徒,你意欲何为?”
空幽然低下头去说道:“我不喜欢肮脏的东西,尤其是京里的那些事情。我知道里佳恒亲王一族被逼走西山,成为当今的龙家,还有疯三少被赶出宫门,流浪至红石,都是他一手所造。纵使有千般理由,我也见不得这些。或许真是您传我那本书让这处太过爱洁了吧。”她轻轻将右手覆上自己胸口。
“可他毕竟是你生父。”
她讥讽应道:“或许世人意我怜天下人,必然多情,其实哪知初禅静心,哪里还有情字可言?”
水神澈一脸惭容。
“还望水师告诉徒儿,知秋先贤为何与您冲突,而庙中高手又被他带去何方了?”
水神澈忽地紧闭双唇,不再言语,空幽然也不逼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静如止水的目光终于如层纱渐叠一般压地重伤之余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喃喃念道:“去了映秀。”
“映秀?”空幽然瞳孔微缩,“帝师卓四明!”
水神澈眼中带着无尽悲哀地望着她道:“又是一场大厮杀。”
空幽然听见那个名字,也自动容。水神澈见她无言,有些担心说道:“你千万不要去试图阻止此事,相反……”语音渐冷,“若你执意要去,只可守在映秀北向,拼死堵住卓四明的出路。”
空幽然不解他语中之意,疑惑问道:“这是为何?何况若神庙高手尽出,连知秋先生也要出手,任帝师无上神通,又怎能逃出那小镇?”
水神澈冷哼两声道:“神庙高手?知秋一叶?若帝师大人真要离开那小镇,这世上又有谁人敢断言留得下来?不妨直说,此次剿镇之举,乃是宫里和神庙联手,除了劳亲王远在东都,只怕这天下有数的人,敢出手的人,都会出手。”
顿了顿又道:“即便如此,谁又敢说帝师卓四明便不能杀出镇来?”
“朝廷屠戮功臣,我身为大神官不阻止已为不妥,又怎可为虎作伥?”空幽然说道。
水神澈忽地剧咳数声,鲜血从他口鼻间溢了出来,只见他死死揪住空幽然的衣袖,寒寒道:“像卓四明,千万不要想着去杀他,这便是我为什么撕去与你父亲数十年来的沉默,贸然动手。可是一旦动了,就必须让他死,必须死!”空幽然看着师父的面目有些扭曲,“他若被刺而不死,一旦报复起来就不会是一场厮杀而已,那将会是这天下万民的劫难。牢记,牢记……”又是一阵咳,不由痛地他卷作了一团,缩在床上。
“为何?”空幽然看着恩师惨状,却是面色不变。
“不可说,不可说。”水神澈缓过劲来,脸色惨白应道:“帝师卓四明,实乃不世英雄,你可以去杀他,我却不愿对他多加一言评断……这天下又有谁够资格断其一生?”
****
空幽然仍然去了,因为她很想看一下那位已是传奇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惜没有看见,以至于日后自己亦成传奇时,她仍是抱憾不已。
五月二十二。
她在映秀镇外已不食不饮地站了三天。
打从三天前那个黑色的夜晚起,她便一直站在镇外的一座小山上远远看着山下小镇的火光,听着小镇里传来的如夜哭般的凄厉之声。她知道来晚了,也知道自己本来就阻止不了眼前这一切的发生。可仍然是心头绞一般的作痛,似乎那些火灼烟薰刃伤死离都是落在自己身上一般。她知道,自己今后的一生中,都难以忘记这个如炼狱般的夜。
三日之后,空幽然走进了死寂一片的映秀镇。
她慢慢地沿着那青石板路向镇中行去。镇上冷风穿街而过,阴气沉沉,斜插在小店上的酒幌已被烧成残破碎片,却还兀自凄凉地摇晃着,沿街的民居狼藉一片,有的门板上满是箭眼,而更多的则是全然被毁坏成了残垣,就连街上青石板缝隙间的泥土不知被什么染成了乌黑色。
一身黑衣的空幽然静静地向前缓缓行着,胸臆间却早已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凉之意塞满,走了许久,还是未见一人的踪影,她有些不甘地想到……映秀镇完了。
走到一处废墟之前,只见断墙之下,一个小石磨上的黄豆还码在上面,只是距镇破之日已有三日,黄豆发出一阵阵的酸臭之意。空幽然正准备进去看看,却听着四面八方破空之声水作,无数暗器弩箭向自己射来。
她将身子缩进那宽大的黑袍之中,伸着右手在自己面门之前轻轻伸指弹着,并不响亮地嗤嗤之声自她指尖发出,将来袭的暗器之流柔柔击落。
其余落在她身上的夺命之器一碰着那件显得有些臌胀的黑衣,便服服贴贴地坠下地去,竟是伤不得她分毫。
“就这样也能来映秀镇上撒野?”空幽然摇头想着,然后听见几道极凌厉的剑风向自己袭来。
她抬头看着那三名武功极为高强的白衣高手,只见他们身上衣衫破落,血迹未洗,看着狼狈不堪。
来袭三人看见她的容貌,俱是一愣,尴尬地与她对峙半晌,终究敌不过那恼人的沉默,还剑于鞘,齐齐跪了下来。
“参见大神官。”
空幽然冷冷道:“起来吧。知秋先生呢?”
其中一人上前应道:“先生淡泊声名,除逆事毕,便不知所踪了。”
“淡泊声名?”空幽然也不接这话,冷冷道:“镇上是谁主事?”
“莫大神官,不过受了重伤,已经回京了。”
“原来按察院莫公民来了,朝廷神庙一体,倒果真是这意思。劳亲王呢?”
“听闻宋大神官身体抱恙,还在东都休养。”
“那庙中人呢?怎地都不在了?”她的声音愈发地疲惫。
一人悲哀应道:“回报空大神官,内堂神官全数来此,一夜之后便只剩下七位,各郡的外堂长老更是死伤殆尽。”
集天下之力以伐此间幽静小镇,胜者却仍是如此狼狈凄惶,空幽然闭着眼睛站了会儿,忽地直直看着镇上最显眼的一处建筑,那仅余的一处似未被战火燎及的小院。
“好一个帝师卓四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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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秋一叶和莫公此时早已退出镇外,小镇之上除了留守的神官,便只有在外围远远峙伏着的京营官兵。
此时空幽然来了。以她大神官无上尊崇的地位,在这劫余小镇上随意逡巡行走,那些伤后的神官长老们也只有带着几丝不安之色远远地跟着,无人敢上前阻拦。
推开小院的门,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小院非常简单,青朴墙面外翠竹环绕,里间一溜五六间小屋拱绕着居中的正堂。院中有井,井旁有石桌,桌上有书卷,书页开着正对着那石阶。
石阶之下有一黄木圈椅,椅上无人。
空幽然对着那椅深深一躬。
帝师卓四明,再也不能安坐于此椅之上看那顽童嬉戏。
空幽然看着那空空的木椅,不知何故转而默然,坐于石阶之上,再不起身。
自修初禅之日始,天下间视闻之敏便无人能出其右,她静静听着耳畔传来风拂林梢之声,砾打檐瓦之声,井水微动之声,竹间沙沙之声。
还听见小院后的某处地下传来几声拼命抑住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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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明六年五月二十七日。
围映秀京营领命退去,只有庙中残余高手仍自在映秀盘桓,一是为防镇上再起变故,二则也是难以淡看庙中大神官空幽然在那小院之中继续安坐。
空幽然在院中已坐了五日。
她不准人进院,谁也不知她为何枯坐阶上。只是众人也不惊惶,毕竟这全镇上下早已搜过数遍,想来再无映秀余孽。
这日的清晨,空幽然忽然面色微变,脚尖在石阶上一点,隐入青青竹叶间。
她看着后院黑黑洞洞的粪池里爬上来了三位少年,少年身上满是污秽,一股恶臭之气远远地散开,面上也是惨青一片,看上去委顿不堪。其中看着年纪最小的那个愁眉苦脸,想将手指伸入喉间抠出腹中恶水,又看着指上污秽之物,好生为难。
空幽然看着少年们,嘴角露出一丝欣慰之意。
这一日距映秀血夜已有八天,镇上留守高手那颗若崩紧之弦的心也渐渐松驰下来,加之有大神官呆在院中,是以无人胆敢窥视。
空幽然看着那三位少年中的一人悄悄地爬爬到前院,然后小心翼翼地从井里打了桶水,然后极细心地提到房内为自己梳洗了一番,这少年再从房内出来时,已换上了极干净的衣裳,虽然面上仍是饥困之色难掩,但眉清目秀,不知怎的倒透出几分贵气来。
空幽然不知这少年为何单独为自己打扫面容,只见他昂然推门而出,同时余下的两位少年却自院后某处草丛下的狗洞钻了出去。
一身贵气的少年甫一出院,便被暗处隐着的三位神官围住,空幽然一见,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好大的阵仗。”那少年将双手笼入袖中,面带微笑说着。
只见他向三位神官行了一礼,淡淡道:“东都宋离,奉家父命向诸位庙中人见礼。”
轻立竹叶间的空幽然听着这少年如此说话,不解何意,正自纳闷时,却见着另两位少年借着两侧断墙,躲着晨光,悄悄从院后掩至前街。
三位神官亦是武功高强之辈,此时却不知为何察觉不到街上的异样,见院中出来一贵气少年,且自称东都劳亲王之子,不由疑窦渐生。其中一人脚下重重一踏,身子其疾无比地划向前方,一伸手,便扼住那位自称宋离的少年咽喉。
贵气少年呼吸吃紧,却是面色不变,清澈眼光看着身前的神官,恚怒道:“竟敢对我动手,真是好大的胆子。”伸手便欲将颈间那只铁手扳开。
这出手的神官本就有些对此子身份摸不准,此时见他面色凛然,毫无心虚之态,更是心中惴然,暗想若真是宋大神官遣二世子为秘使,自己这胡乱出手只怕不妥。又感他指上体内毫无内力,心道纵使放了也不怕你胡来,便松了手。
手一松,便觉肋间中了一指。
掩向街中的两名少年里较小的那人不知用了什么身法,竟是从院墙侧角处一飘而至,伸了细细手指点中他的肋腹。
这神官被这一指戳地半身一麻,正待还手,却发现右手还被面前那贵气少年握着,握的好紧。
电光火石间,便觉得一硬物被由下至上戳进了自己体内。他低头看着一柄短剑从自己腹中斜斜向上插去,只余下一个剑柄留在外面。
被偷袭!被对面那位贵气少年偷袭!
神官似能感觉到冰凉的铁器正撕裂着自己的皮肉,那有些发苦的剑尖已触及自己胸窝,喉头一甜,痛意之中绝望渐生。
但他毕竟是神庙高手,又怎甘心死在这两个不知名的少年手里。闷哼一声,探手复又捏住面前贵气少年的咽喉,指尖正待发力,却不料先前戳他一指令偷袭成功的少年竟是不言不语,其快无比地在深深戳入他胸腹间的剑柄上使力一按!
冰凉铁器在自己体内搅动的感觉好痛!
神官指尖一松,正张嘴欲哀呼,却不料先前还在他手上的贵气少年竟是沿着他长臂扑身而上,一口咬在他的咽喉之上!
本应是临死前的惨嚎就因这一咬而化作了呜呜绝望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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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幽然却没有注意这一场无声快魅血腥的厮杀,她看着街的另一边。
那一边有两位神官,他们却没有如空幽然般注意到身旁行来一位面色黝黑的朴实少年。那少年手上有一把柴刀,于是两位神官未及出手,未及呼喊,未及示警,便带着喉间的两抹血线安静地倒在了地上。
白颈红线,宛如高天之上火鸟留迹。
朴实少年看着地上的两具神官尸体,半天后摇了摇头。
竹间的空幽然见他杀人无声,从唇角轻轻吐出两个字。
“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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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幽然并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此时横尸街上的三位神官都是她庙中之人,似乎她应该出手将这三位杀人不眨眼的少年留下。但不知何故,她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们将神官的神袍剥了下来,然后极小心地拖着尸体进了小院。先前推门而出的贵气少年此时已回复平常神,他从方才瞬杀二神官的朴实少年手中接过柴刀,割下一具尸首的食指,趁着血未凝结,在白色神袍上写了几个字。
然后一挥手,慢慢让尸首滑入粪池之中。
空幽然看着这三个少年行出院外,将写有血字的神袍放在门前空地上,然后齐齐向着院内磕了三个响头,便赶在晨光入镇之前,借着暗色遁去无踪。
她目送着少年们向东方行去,轻身跃下,拾起地上的神袍,只见上面写着:
“道心有碍,弟子告归。”
她皱了皱眉,心道那贵气少年好深的心机,为了掩去自己三人行踪,在毁尸之余还不忘留下些许线索,好让日后察问之人误以为这三名神官是难奈这映秀血气,云游去了。只是……只是若想凭这两句便能瞒过按察院眼目,恐怕还是有些难。
寻思良久,她轻叹一口气,将食指伸到唇边轻轻咬破,在神袍上加了一行字:“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
最先死的那位神官姓贺名铸,最好诗词,这三句便是他得意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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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十数日里,空幽然一直远远缀着那三位从映秀镇里逃出来的少年。
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夜行昼伏,看着他们冷漠地杀掉所有可能发现自己的官兵,看着他们木然地在山路上进行,看着他们于溪间清洗,看着他们于地中偷食,看着他们烤火嬉笑,看着他们在黑夜里如受伤幼兽一般呜呜低泣……
她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那三名其实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少年,感受着他们的苦楚,不知为何心中也是酸意渐上,但同行渐久,空幽然却有些怀疑自己助少年们逃出朝廷缉捕,是否是一件极大的错事。
因为她每想起一直轻声发着号令的那平常少年面下藏着的噬喉阴鹜及缜密心思,想着那夜朴实少年如火翼一般的绝妙刀法,加上那映秀镇里怨气冲天的深仇血恨,便会觉得水神澈说的有道理,对映秀之人,要莫不杀,要杀便要除根,不然待那报复手段出来……
这天下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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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五月十九日那夜的映秀一夜让她太过悲哀且无力,许是她心思深处本就反感自己生父那种为了所谓天下不择手段的殉道狂热。空大神官,只是有些木然地将路上对少年可能的危险一一提前化去,远远送着三位少年经岷江,越燕山,走进了京城那高大厚重的城门。
她隐约猜到少年们此行的目的。
在镇上的这些天,她已从死去的贺铸口中得知映秀一夜的前一日,帝师在朝中的好友,大学士萧梁在前一日送来一壶美酒,酒中有毒。
萧梁与西陲大帅舒无戏并称帝师双箸。
萧梁叛了,舒无戏呢?
少年们是去唾萧梁之面,还是去舒府通知消息?
但她也无法笃定。毕竟西陵之上的静修生涯并不曾让她学会这些隐在暗处的伎俩,而且她也清楚,三位少年中那个面相平常,被其他二子唤作夕哥的,心中城府远在自己之上。
朝廷又毁了一员名臣,虽然不及数十年前逼走亲王,逼疯太子那般让人觉得大逆不道。但这名臣姓卓名四明,这个名字的消逝注定了天下将由此不安起来。面对着可能马上发生,又或许是很多年后才发生的复仇,她能做些什么?
空幽然只能站在京城外的高山上,看着城内的灯火默不作声,然后一躬身,为三位少年祈福,为这天下祈福。
然后她直接去了红石。
*****
那一日,疯三少正在漫天阳光之中,拿着他的碧落刀,追杀受了他一掌的按察院两位堂官。
他追到溪边,看着唐俸斌笑道:“唐大堂官,眼前青山明媚,绿水怡人,正是埋君之骨的好所在。”
“何不淡赏这青山绿水?”
疯三少全未料得近旁居然有人,一惊向声音发处望去,只见一面相清美的白衣人正站在溪边大石之下笑望着自己。
正自咳血不止的唐俸斌见着白衣人,眼中喜色一掠而过,拉着自己那笨师弟伏地拜道:“按察院弋中欣参见大神官。”
“二位身上有伤,无须多礼。今日阳光大好,正好返家,还请踏上归程吧。”空幽然回礼道。
唐弋二人心知有此人在,疯三少再多癫狂总也要有所顾忌,谢过空幽然救命之恩,便自离开。
空幽然也不以为意,在那溪边坐了下去,将麻裤挽至膝间,将双腿伸入那清亮溪水之中,口中轻声一叹,似乎人生之趣尽在其间。
疯三少还刀于鞘,就在她身旁坐下来。
就这般二人谁也不曾说话,在漫天阳光之中一高一低地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溪边突然热闹了起来,只见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伙山野顽童,围在二人身旁,扯住空幽然的僧袍,只听得一个梳着冲天小辫的男孩嚷道:“昨天你赢了我们三根红薯,今天我们得再赌一把。”
空幽然露出白齿一笑,柔声道:“出家人怎可日日陷于赌局之中,今日罢了。”
那些孩子齐都吵了起来,显是不依。
空幽然无奈一笑,回头看了疯三少一眼,颇有礼数的合了一什,也不说话,径直走上岸来,双手又一合什,便横掠了出去。
横掠了出去!
这一掠直有数丈之阔!
疯三少微咪着双眼,看着那白衣僧人如仙似幻般在溪上浮萍上轻轻一点,身形迅而折回,心中暗赞:“好高明的身法!”
只见孩子们围在溪边,齐声欢呼,拍着小手雀跃不已,显得高兴之极。空幽然在孩子们的喝采声中似乎也来了兴致,在空中几个倒翻,直如凌云之鹤,宛要冲上山端。
孩子们渐渐散去。
二人复又沉默,半晌后,空幽然方静静说道:“太子殿下,何必太过执着?”
“废太子一个,世人所言疯人,未重登大宝,不敢担此二子。”疯三少看着溪面浮萍无根乱飘,傲然道:“本属我之物,何来执着之说?我知你便是传闻中那位天姿纵横的空大神官,莫非今日是渡化本人来了?”
“皈我庙门如何?”空幽然想着映秀那夜,心中有些凉,诚恳相邀。
“哈哈哈哈。”疯三少一阵狂笑,“皈神庙?当年若不是神庙之人,我又何至于沦落如斯?”
“世人有所言,所谓以初禅治心,以修道治身,以渡厄治世。所谓天下万事,皆有定数罢了。”空幽然仍自努力着。
他回头望着空幽然道:“神庙三宗,渡厄,修道,初禅,你欲我皈何宗?”不待她回答,狂言道:“于你庙中修渡厄,至多修成一性子刚烈的老农,偶见不平,便扛起一把生锈铁锄四处相助。若成了像知秋那种恶心人,我看还不如自我了断好了。修道?就学那些白日做梦,诈死欺生的虚无玩意儿?那岂不成了在花街中败光了金银的破落书生?”面带讥讽地看着空幽然:“就说你那一宗初禅好了,以大神官之尊,却爱坐在花树之下,与人清谈,不论今生,只讲来世,那自然是说者无意,听者逍遥,皆大快活。只是这般快活又于我何用?”
厉声道:“又与我何用!”
空幽然垂睑无语,站起身来,身上白衣迎着清风在金色阳光中招摇,衣领上绣着的银梅被这暖意一衬却显得愈发清幽。疯三少看着她的身影,只觉此僧顿然从方才与孩童嬉戏的那份天真中脱身而出,飘然欲乘风而去。
她咧嘴天真一笑,道:“果然只是我的妄念啊,这天下戾气,又岂是我的言语能所消弥?”转而道:“朝廷不多日便会再度对红石用兵,你可曾想过这杀伐连连,天下百姓又将如何?”
疯三少沉默半晌,忽地说道:“承大神官不辞辛劳来我红石诚心相谕,有何说教,不妨直言。”
空幽然看着他道:“莫主动向南发兵,朝廷之力,不是你凭一己之勇便能抗的。”言罢沿着溪畔缓缓离去。
疯三少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没入暮色之中,喃喃道:“且陶陶,乐尽天真。”忽地洒然笑道:“以你初禅之心尚不能尽抛世事,这天下又有谁能真的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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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新元年,帝师卓四明死,江一草当时尚是镇中一少年,初习乱波指,于镇破八日后脱困而出,奔京城舒府,后单身至长盛易家。
其后十年,红石疯三少敛气收兵,全力经营北阳城,甚少主动出击,朝廷亦忌其凶名,不敢大竖讨逆之旗。
天下间,极勉强的又太平了十年。
这十年里,当年骑在牛背上的女童,林间花上轻舞的少女,浣衣潭边支颌微愁的大神官,隐居于西陵山上一间茅舍。
茅舍建在庙旁一不起眼的地方。舍前有青石,石上有斧斫之痕,许是很多年前,有个生手曾在这里劈过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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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间,可怜谁是前缘,谁是无缘?到头来,那是一般参了个无要紧的禅,才笑人枉然。作一对鸳鸯睡,谁知我,也是空缠绵。
黄泉碧落,堪笑俺为伶人,俺着彩衣。掘泉出,亦是淡淡听了句年四十的话,才知人终已。托一钵无根水,谁晓俺,久不知腻味。
前一句是空空以前为我找的签名,知道出处的便会同意我的意见,这是很恶搞的一件事情。
后一句是我当时粘着的,却是另一段故事了。
终于写完了,很高兴,空空一直不许我发生日贺贴,今天距她生日已经很久了吧,所以说一声:
妹妹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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