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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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勤转业的事并不是马上就能办成的,他要等一个时机,也就是部队里当年需要转业的一起来办。领导告诉他,最早也要过了年,年前是没有希望了,但领导批准他年前回家探亲。柳宗勤还是很高兴的,好久没有回家了,家乡是否已经物是人非,还是故人依然别来无恙。好多的未知数,都等待着他回家去解。
打点好行李,交代完工作,柳宗勤终于踏上回家的列车。一路乱云压空,但心情还是很好的,思绪随着列车在飞翔,毕竟多年没有回家了。走的时候,弟弟妹妹还不是太懂事。他和他们年龄差距拉的很大,原因是当年母亲生了他生活条件不好,卫生条件也不好,造成难以怀孕,后来虽然治好了,但弟弟妹妹却比他小了许多。一路征尘地来到徐州,还要转汽车才能到家。
汽车站很乱,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到处是走动的旅客,一副来去匆匆的样子,好像天要下雨往家赶似的。柳宗勤找到去敬安镇的客车坐了上去。这里的车可以在车上买票,服务态度很好,明显都是因为你给他送钱的缘故。柳宗勤来得早,车里只他一个旅客,旁边的座位空着,他临时把行李放在上面,心想过会来人再挪开。正好上来一个卖报纸的,问他买不买报纸。柳宗勤掏出五角钱给他,买了一份扬子晚报。他平时很喜欢读报学习,是一位宁要晚报不要晚餐的人。在部队,每天吃过晚饭,没事的时候他总要读报,一直读到熄灯号响。
上车的旅客越来越多,空闲的座位越来越少,柳宗勤光顾看报纸,忘了把占着座位的行李挪开。占着的那个座位在最前面,是个好位置,虽然上来不少人,但大多认为这个军人是为别人占的,不可能仅为他的行李。现今,社会风气虽然江河日下,但人们大多还是相信军人的,认为他们最少还保留着道德底线,不像当今一些社会青年,一切以自己为中心,一切向钱看。这时上来一位姑娘,戴着近视镜,飘逸的纱巾不松不紧的系在脖子上,高高的个儿,一头乌黑柔软的细发,瀑布般披在背后。雪白的瓜子脸被冷气滋润的有些透红,细长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流露出聪颖的光芒。上身穿着粉红色的鸭绒外衣,饱满而不臃肿,加上浅蓝色的牛仔裤,多么像一位刚从国外留学归来的新新代姑娘。她提着行李,站在柳宗勤的跟前左右瞧了瞧,没有看到还有更好的座位,于是问柳宗勤,同志,这里有人坐吗?
柳宗勤放下报纸,看到是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在问他,脸腾得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忘了拿下来,这里没有人,请坐。
女孩笑了笑,大方地坐下来,问他,你是个军官,回家探亲吗?
柳宗勤有些受宠若惊地说,是,是,回家探亲。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没笑完就说,还是个军官呢!紧张什么?
柳宗勤也跟着傻笑。
女孩又问,在部队里什么官职。
柳宗勤脸带笑意地说,连队指导员,兵头将尾,嘿嘿!
女孩带着钦佩的目光说,我从小就敬佩军人,家是敬安镇的吗?
柳宗勤有些放松地说,是的,你也是敬安的吗?
女孩神秘地一笑说,不是,我哥哥在那里的化工厂里打工,这些天身体不好,我放心不下过去看看。
柳宗勤又问,你家徐州市里的?
女孩说,也不是。
柳宗勤有些疑惑,那你?
女孩又开始咯咯地笑起来,笑完后说,其实我家在崔寨住,我在徐州上班。
柳宗勤这才转过弯来,说,在徐州上班,好啊!什么单位?
女孩婉尔一笑说,徐州市房管局的小会计。
柳宗勤有些吃惊,他想自己马上就要转业到那个单位,但他没有说明,只是说,听讲那个单位很不错的。
女孩说,马马虎虎,但我羡慕军人,感觉军人崇高无比,我要能参军多好。
柳宗勤说,军人苦,你的工作很好,怎么进的那个单位?
女孩说,我是建筑学校毕业分配进去的,小中专,文凭低。
柳宗勤羡慕地说,很不错了,我的文凭更低。
女孩说,你做军官的文凭低但水平肯定不低。以后能通信联系吗?我想听你讲部队的故事。
柳宗勤谦虚地说,部队生活其实很枯燥乏味的,但也有好多故事在发生,我可以做你的笔友。
女孩高兴地说,那好啊!我叫马淑敏,认识你很高兴。说完伸出了手。
柳宗勤有些胆怯地伸出了手,轻轻地握了她一下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柳宗勤。
两个人心里都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但谁也没有表现出来,下车后相互留下了通信地址,然后依依不舍地分开。
柳宗勤站在空旷的公路边,打量着把自己养大的这个小镇,心情很是激动。虽然是冬天,村外的田野依然绿着,仔细看却能在绿色间找出不少枯白来。回到家发现妈妈的双鬓也白了,妈妈不应算人生的冬天,最多只能算人生的秋天,可她的双鬓却落满斑斑霜雪。这次回家过春节,突然下起了雪。一次妈妈撑着伞陪他去家里开的批发部,走在妈妈的身边,他突然有些拘谨起来,他的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他发现,妈妈竟然比他矮很多了,他的视线能非常容易地落在她的头顶上,能清晰地看见她头顶的发。他疑惑,妈妈怎么会只有这么高?难道妈妈真的开始老了,还是自己长大了。
远处,灰色的建筑物依然银装素裹,高耸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的轻烟,缭绕着他如云的思绪。绿影婆娑,芳草萋萋,多少往事漫过回忆依然滴滴在心头。当初和父亲一起白手起家,是如何的艰难,不仅资金周转困难,还受到众多人的重重刁难。而今,手里有钱了,日子也好过了,但为了将来的前途,父母殚精竭虑的为自己设计着美好的明天,只是不知道明天是否会真的美好。
春节前,柳衡运带着柳宗勤去看望张局长。买了好多的东西,还给张局长的女儿准备了一份厚礼。柳衡运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忘不了张局长的恩情。儿子本来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虽然手里一时有点钱,但毕竟还是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后来就是因为有了张局长的指点和帮助,儿子竟成了受人尊敬的军官。后来还听张局长说,孩子即使转了业,到单位也是个干部,并且对将来的提升很有帮助。
来到张局长家,两个老同学聊的热火朝天。柳宗勤和张局长的女儿也聊的很投机,两个年轻人有着共同的语言。张局长的女儿叫张亚丽,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被父亲安排到房管局办公室做文秘工作。张亚丽知道柳宗勤转业后要进房管局工作,所以很高兴。她问他,喜欢房管局哪个科室?
柳宗勤顿了一下说,我还不知道都有哪些科室呢,更不知道哪个科室好。
张亚丽笑了笑说,我看办公室就不错,干脆去我们科室算了。
柳宗勤有些羞怯地说,得听张叔的,并且我的文凭太低,在办公室不是太合适吧!
张亚丽笑的更开心了,你做军官的,肯定水平很高,并且文凭并不代表个人能力。
柳宗勤腼腆地说,以后再说吧,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得来。
张亚丽收起笑容认真地说,怎么这样不相信我爸爸,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让你转业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宗勤忙赔不是,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办什么事情当中可能都有变数。
张亚丽马上又笑起来,别这么客气,我可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这时张亚丽的母亲买菜回来了,热情地和柳衡运打着招呼。看到柳宗勤后眼有点发直,上下左右瞧了几遍才转脸问柳衡运,衡运哥,这是你的大公子吧?好帅的小伙子。
柳衡运暂时中断和张局长聊天,转过脸来带着些许骄傲地说,是的大妹子,孩子刚从部队回来就嚷着要来看你。宗勤,快叫阿姨。
柳宗勤毕恭毕敬礼貌地说,阿姨好!
好、好,孩子真懂事。你们聊,我去做饭。张亚丽的母亲说完就去厨房准备饭菜,大家依旧地聊着。
张亚丽其实是个平时不喜欢说话的女孩,但见了柳宗勤却成了话匣子,有着说不完的话。柳宗勤在部队给战士上政治课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和张亚丽聊天的时候却多了一份浅浅的笑容,笑的很拘谨,像女孩那种矜持的笑,给人一种恬心舒畅的感觉。张亚丽虽然高中毕业,但并不比柳宗勤的知识面广,所以他们谈起话来,大多是张亚丽跟着柳宗勤的思绪走;即使柳宗勤的话语不如张亚丽的多,但也让她有一种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中午的饭菜很丰盛,大家在一起热火朝天地吃着聊着,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给人一种众宾欢也的感觉。张亚丽平时是不喝酒的,今天大概是因为高兴也破例喝了不少红酒,席中还不停地劝说柳宗勤跟她举杯共饮,除了饮酒的一刹那,她的眼光几乎就没有离开过,一直扫描着柳宗勤的全身,直看的柳宗勤面红耳赤,脚手不知道怎样放才好。张局长和妻子及柳衡运都看在眼里,但没有人说什么。
酒足饭饱,柳衡运感谢一遍后提出回家,张局长的妻子客气地挽留着,是真是假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可张亚丽的挽留却是真心的,她想让他们留下来,至少想让柳宗勤留下来,她感觉还没有聊够,还想再聊。一个少女,现实的生活中应当是矜持的,应当保持一种淑女形象,应当让心里想的不表现在行动上;可张亚丽不是这样的女孩,她不喜欢那种“千声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做作,她喜欢直来直去,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也许因为她是个独生子女,也许因为她是个干部子女,也许还有某些遗传基因,更重要的原因是面前的人是柳宗勤,是一个解放军军官。女孩子好像天生就对军官有一种崇拜感,私下里有一种想占为己有的。总之,在她喜欢的男孩面前,她不喜欢把所有的东西全部掩盖。
无论他们如何挽留,爷俩还是坚持要走。临走的时候,柳衡运掏出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有两千元钱,放到张亚丽的手里,说是给她的压岁钱。张亚丽不愿意要,转身递到柳宗勤的手里,柳宗勤笑眯眯的又放到她的口袋里,张亚丽这才没有拒绝,只是一一不舍的目送着柳宗勤慢慢地离去。
回到家里,柳宗勤的妈妈催着丈夫赶快到店里去,说今天生意特别的忙,可能是春节的原因,白糖几乎是供不应求。柳衡运放下行李,水也没喝一口就直奔店去。柳宗勤整理了一下军装,也慌忙过去帮忙。
柳家的生意已经做的很大,雇了四个人进行帮工。两个在店里卖货,两个给周围客户送货,各负其责。柳衡运一般只负责进货,妻子在家里监督着店的运行,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每天的工作。日子虽然是平淡的,可钞票却像飘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往家里跑。
春节很快地过去了,柳宗勤必须按时归队。虽然马上就要转业,但一天不转,一天就是部队的人。部队不同于地方,纪律是严明的,必须做到绝对服从,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况且柳宗勤又是个很自觉的人,从没想过去揩公家的油水。
柳宗勤告别父母弟弟妹妹,终于踏上了归队的征程,在家人殷殷期盼的目光里,独留下“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的洒脱。
柳宗勤来到部队,报完到消了假又开始重复往昔的生活。其实他并不想马上就转业,他在部队还没有干够,还想再干一段时间,最好能干到部队规定的三十五岁,那时再离开也就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可人的一生往往总是阴差阳错,没有多少顺心在等待着你。现实的生活往往是事物发展的方向与你的向往逆道而行,总让你在不称心和不满足中前进。上到帝王主席,下到黎民百姓,有几人满足自己的现状呢?
来到部队没多久,马淑敏的信件就跟了过来。写的热情奔放而用词含蓄,既不让你看出她有什么企图又给你留有足够的想象空间,使你欲进无路欲罢不能,让你吃不到葡萄也说葡萄甜。柳宗勤回信很正规,像写八股文一样,先是亲切地问候,再是大谈理想与抱负,最后是谆谆嘱咐她注意劳逸结合。文章洋洋洒洒得很长,但却不是解放前妇女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的那种。让人看了虽不感觉是字字珠玑,但也给人一种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感觉。
正当柳宗勤等着转业的时候,他的团长突然调走了,走的很突然。新来的团长是个燥脾气,关于柳宗勤转业的事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走的团长不知道向下任交没交代,还是因为自己调走而不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总之,没有人再提起这事。
柳衡运在家里等不到儿子转业的消息,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打电话过去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没办法,只有亲自出马再往部队跑一趟。柳衡运心里很窝火,刚送完礼,眼看着事情就要办好,当中又突然出了这一拐,以前的努力几乎全部作废。其实部队好多领导是欢迎干部早期转业的,那样空出位置来可以再提拔新的干部。如今中国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下,已没有等米下锅的傻瓜,都在找米下锅。米从哪里找,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嘛!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只要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办法总是有的,面包更会有的。世上虽然已经没有哪一块能被绝对称为净土,可你只要不放明白点,就不会有人为你办事,更不会有人为你处处开绿灯。甚至本来是绿灯的,也要临时为你改成红灯。什么原因?原因就是:这就是社会,这就是生活。
柳衡运来到团长家,说明了来意。因为是在首长的家里,首长脾气再大也是不便于发作的,所以柳衡运一点也不感觉害怕。团长却很客气,爽朗地说,我们部队的领导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我们不会影响同志们的前途。如果有好的去处,我们会欢送的。只是宗勤同志刚提上来,部队也很需要他,作为我本人来讲,实在舍不得他走。
团长就是团长,把话说的很艺术,既给你留有余地,又让你感觉门马上就要关死。柳衡运何等样人,做了多年生意,多少也算经过沙场的人。于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放到旁边的桌子上,里面鼓鼓囊囊的,明白人都能想到里面究竟装的什么。柳衡运笑了笑说,宗勤年幼,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团长装作没看到那牛皮信封,但各自心里都明白,只是心照不宣。团长说,说实在的,我是个讲感情的人,不忍心让下属过早地离开我,但我也是个有理智的人,我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年轻人的前途。至于宗勤的事,我想就依你的意见办,什么时候转业都行。
柳衡运虽然又多花了一次钱,但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事情办的很顺利。有些人花了钱办不成事那才叫气人呢!如今的社会,有权的吃香的;可偏偏有些没权的也想吃香的。没有权怎么吃呢?那就只有骗,因此管它事情能不能办的成先收了礼再说,给你来个吃了喝了没商量。
马淑敏的信来得很勤,几乎是每星期一封。多的时候也有每星期两封或者三封的,柳宗勤无论忙与不忙,总是每封信都回的,并且回起来从不马虎。他给自己的要求是,字迹不能潦草,态度要端正,说话要客气,字里行间不能有任何赚女孩子便宜的嫌疑,但也不能给对方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
柳衡运高高兴兴地回了家,这一回他感觉很好,认为事情肯定能办成。果然如他所料,没多久,柳宗勤就拍电报来说,转业已经定了下来,现在正办理各种手续,不久就能回家。
马淑敏的信件依然如雪片一样纷纷飘来。柳宗勤的各种手续基本办齐了,他明白自己很快就要解甲归田,所以给马淑敏回信的时候,让她不要再写信来,说自己马上就要转业回家了,等到什么都办好后会专门去拜访她。一个星期后,马淑敏的信断了,再也没有寄过来一封。过去隔几天就有一封信来,就像生活的调味剂,觉不到太多的激动但也给人一种期待;如今真的一封信接不到,反而让人感觉生活似乎缺了什么似的。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手续终于办好了,该交到柳宗勤手中的证件也到了他的手中,该发的公函也发了出去。连队准备了酒菜,开始为柳宗勤送行。就在那个送行的晚上,柳宗勤喝了很多酒,但他没有醉,心里面很明白。不过最后他还是哭了,哭的很伤心。有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在别人眼里顶天立地的军官更不应流泪,可那是因为未到伤心时。柳宗勤奋斗到今天,实在不容易,更让他舍不得的是眼前朝夕相处的战友,以及抬头就见的巍巍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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