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鸷董额颤惊当年事 妒永琰大闹双庆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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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和珅即入宫向乾隆进言“心病还须心药医”,正式举荐魏长生,于是次日魏长生作辽邦公主妆束奉旨入宫,献艺于慈宁宫。当时是,原本太后已病地头昏目聩,却在甫见魏长生之时奇迹般地清醒过来--原来那魏氏身段扮相竟与死去的皇姑相差无几,长生唱罢进殿谢恩,太后竟忍不住拥他入怀,悲泪涟涟一口一个“我的儿”,闻者无不恻然,长生抖擞精神打叠起百般女子娇柔模样,委委款款地劝慰太后进药宽心,太后始病有起色,不久大安,乾隆甚喜,赏魏长生千金,并恩升和珅一等男爵之爵位,从此,“魏皇姑”之名不胫而走,传遍京师,魏长生之秦腔遂名动天下,双庆班凡有开戏,如《大闹销金帐》、《卖胭脂》、《背娃进府》并《滚楼》者,无不观者如睹举国若狂。
一顶蓝呢轿子再次停在双庆班前,轿帘掀开,穿着便服的中堂大人躬身而出,门口早迎侯着的戏班老板随从等立即笑开了花,前呼后拥地将人迎了进去。街上人来人往的立即议论开了--以如今双庆班魏老板的身价,怕也只有当朝一品和大人才能轻易地说见就见!
可不是,谁敢和和大人抢人?
前些日子听说裕王府的人想打魏老板的主意,想想和中堂,还不是气地咬牙罢手了?
你说这和大人同魏老板往来如此亲密--
咳,还能有什么,官老爷都爱玩这个!老子要有了钱,非也得包个象姑乐乐,听说那滋味比女人还爽快!
刘全就在双庆班门口站着等,这些市井取笑自然也一并进了他的耳朵,虽有戏班下人殷勤伺候着递茶倒水,心里却不由地一阵暗气--主母逝去不到一年,他的爷好什么不好,竟然也玩起戏子来了--这,这传出去什么名声!
白天的双庆班远不如夜晚歌舞生平繁华无尽,空空落落的戏台上散着三两个正在开嗓的孩子,年纪都不过七八岁,就被父母卖进梨园,求得将来有朝一日能如魏长生一般声名雀起君王垂青--魏长生自然不在此列。陈银官在前引路,依旧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儿。穿堂过室才知道后方别有洞天,偌大一个花园缠枝藤萝紫花盛开,一引活泉环绕间翠山绿水目不暇接,好个清凉所在!又听花叶婆娑间隐有胡琴悠扬,和珅随着乐声过去,绕过一株古树,才见庭院之中,魏长生一袭白衣如雪正在练戏,眉目婉约含羞带怯,咿呀吟哦间百媚千娇仿佛真成了戏中女子,细细一看,又觉得魏长生的步法与旁不同,仿佛醉酒虚浮一般站也站不住脚,兀自如水中飘萍,随风舞荡,远望之正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一般的出尘美感,和珅忍不住叫了一声好,长生止了唱词,回过神来,无限轻柔地笑着蹲了个福:“奴家请和爷安。”
和珅一把扶起他,嗔怪中带点宠溺:“还没演够哪?恩?”长生咯咯一笑,顺势半倚在他怀里:“和爷终于有空来看我了?”
“现在是魏老板你贵人事忙,请唱堂会的从德胜门排到宣武门只怕都不够,冷落了我才是。”
在旁拉琴的诸琴师也都停止演奏,看着这二人金风玉露般地并肩一站,顿时觉得眼都不知望哪放了,兼之二人旁若无人地取笑**,都是面上一热,早早退下。待人走尽了,魏长生才离了和珅,转身一指:“银官,给和大人备茶,我与和大人有要事相商。”他不再捏着女声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依旧清亮,但极富磁性,听来平添了几分男儿豪气。
二人在石桌边两厢坐下,银官端上两碗蜂蜜釉子茶,有些紧张地看了和珅一眼,赶忙告退。
“草民靠嗓子吃饭,除了这润喉的蜂蜜釉子茶,旁的一概好茶皆无,还望和爷见谅。”长生一扬手,“请。”
和珅端茶饮了,果然沁凉润喉芳香无比,略点了头道:“无妨,我这嗓子原也不适饮茶。方才见你步法微妙与旁不同,却是什么名堂?”
“那叫跷工,是为了模拟闺秀女子三寸金莲一步数颤的妖娆步伐。”魏长生微微撩起衣摆,露出木制戏鞋,和珅偏头望去,果见与寻常的厚底皂靴不同,鞋底正中还连着个三寸有余的高跷,难怪走起路来如步步生莲,登台时戏装放下,便无人知道各种秘密--但要踩着这高跷唱作俱佳,演遍悲欢离合却绝非易事,没练个三年五载莫说想要有洛神凌水的美感,只怕摔都要摔死的。
和珅一挑眉,收回目光:“如此刁钻的把戏,与裸裎揭帐一样,只怕都是你魏长生的独创。”
魏长生笑着应了:“能在八百里秦川脱颖而出,那是我魏三的运气,但在京城百家争鸣还要拔得头筹,却绝非空有色艺就行--不想点花招噱头,你们爷么,还不是很快就腻了我们?”最后一句话又特意带上了女腔,惹地近来越发沉静肃穆总端着张脸的和珅却是忍不住一笑。
这个魏长生。明明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从扬名陕甘川蜀到问鼎京华中原,非要那秦腔之势,魏三之名,就此声动天下--但他也比任何一个戏子要清醒的多,当今世道,他这般的旦角儿想要独善其身是绝不可能的,遑论扬名立万,豺狼环伺迟早殉身那倒不如先委身于一个足以保护他的人--当今世上,权势柄天又足以保存他的也就和珅一人。他摸了摸唇上薄须,看向长生:他从来欣赏聪明之人--尤其是千难百险间还能时时保持理智冷静聪明处世甚至能踩着人肩向上爬之人--魏长生自是个中翘楚。
魏长生虽然一直见和珅对其笑语偃偃,但从来不敢真以为这出了名的“笑面虎”是好相与的--如今天下人都以为他是和相爷的禁娈,那些别有居心的蝇蝇苟苟,在染指双庆班前不得不先掂量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惹不惹的起权势熏天的和中堂。可和珅会主动帮他并真不求他什么回报,他至今也无法真地相信。咽下一口茶水,长生抬头看他:“和相,您为什么帮我?”
“帮你?我帮的是自己。”和珅袖了手,“太后的病因你的演技大有起色,皇上就高兴,皇上高兴了就是天下子民满朝文武的幸事,有何不妥?”还有一个目的--他却不打算对长生明说了。
“还有呢。”永琰眯着眼,一双凤目精光内敛,仿佛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上的玉扳指,“说详细点。”
“时人都说魏长生演诸淫亵之状,人所罕见,妖娆入骨,慈宁宫献艺后更是名燥一时,京中达官显贵趋之若骛,思之成狂。惟惧--惧和中堂专宠魏三,闹市之中众目之下尚一掷千金为他捧场。。。坊间俗语戏说‘阿翁瞥见也魂消’,说得就是和中堂。。。虽说这是风月情事无伤大雅,但和中堂毕竟枢臣首辅百官表率,如此轻浮,只怕倒叫傅家那帮人看轻了去--”穆彰阿话未说完,就被永琰折断扳指的声响惊地眼皮一跳,随即复又低头垂目,平静无波。
永琰冷着脸盯着地上的碎玉,信手抄过桌上的残茶,泼到割破了的手指之上,待那淋漓血迹冲淡着蜿蜒淌尽,他才一字一字地道:“查清这个戏子的底细。”
“喳!”穆彰阿忙点头答应--这是永琰真个发怒的前兆--他的主子明明近来已经绝口不提和珅,他甚至以为自己有意无意地进言挑拨起了作用,谁知为了这件事,永琰竟如此在乎,几至失态。
二人正议事,廊外就是一阵脚步声响,须臾间,一个旗装贵妇招招摇摇地掀帘进来,朝永琰行了个万福:“王爷吉祥。”
面对她身后的蒙古势力,永琰在抬眼的瞬间转了一副轻柔神色:“怎么了?”
沁兰嘟起嘴,抬手命穆彰阿平身,才在榻上坐了:“我要全府上下都换上旗装,就偏偏就有人不肯!我这个福晋还有没有当家主母的身份!”
这话一听便知又是针对卿怜,永琰按下心头陡起的不耐,尽量和颜悦色地道:“咱们现在已经逢皇阿玛恩赏,别赐王府,离宫就藩--你看看京城那么多的王府,谁家有立这么个怪诞规矩?再者,卿怜一双小脚,哪能穿的了花盆底还要塌肩凸肚的四下走动?”
“你不就是迷那狐媚子一双三寸金莲么!”沁兰冷笑一声,“拿布捆残了脚装柔弱四处勾引男人,汉人真是天生的下作!”
永琰凝了唇边笑意,冷冷地道:“这话别再让我听见第二次--你也是金枝玉叶,不该不知道我皇额娘祖上也是汉军旗人,这话真传出去,他吉王爷都保不住你!”利用苏卿怜平衡府中女眷势力原就是他一步棋,偶尔争风吃醋也罢了,但若有一点真地冒犯了他的权威他就半点也容忍不得--无论多贵重的女人都不能娇纵过了头,否则无法无天起来,谁还辖制的了她?
沁兰自小在家高高在上,何曾受过这等抢白,但无奈一颗心在新婚次日的清晨就牢牢系在了这个在晨露中穿花拂柳而来,对她解释“醉后失约”是何其无奈的俊美男子身上,最后只得委委屈屈地弯膝道:“是。。。”
和珅与魏长生之事,在京城官场之上传地沸沸扬扬越演越烈,双庆班干脆在后园子为魏长生造了座雅楼,专为招待和珅,和珅有时去时晚了,干脆就留宿于此,请魏老板出场唱堂会的戏份儿已经飙到了千两纹银,却依旧时常请不到人--
傅公府的老管家从没想到自己也会遇到如此难题,他尴尬地把事同几位爷并董额氏说了,才愤愤地道:“一个戏子竟也敢拿乔,咱们老夫人的五十大寿是皇上恩旨操办的,他是什么东西敢推脱什么不得空来!”
董额氏一手还捏着佛珠,一面不在意地笑道:“我不好这个,听不听什么打紧!那戏子不得空来,换个班就是,难道和那些东西去计较?”
福大爷灵安忙道:“太太,话不是这么说!双庆班如今是京城第一把交椅,请到请不到是傅府的面子问题。”二爷隆安也狠地牙痒痒:“大哥说的对,他后面是有人撑!他有这狗胆约莫还有人挑唆!想起这个就来气,老四居然跟他混到一块儿去了!又是帮他追缴议罪银,又是监工圆明园,俨然就成了他和珅的左膀右臂!这么着我还宁愿他象几年前那样撒鹰走狗游手好闲!”
原本一直闭目微笑一脸安详的棠儿猛地睁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隆安:“等等!你们说的是。。。和珅?”
“可不就是他!从前还是三弟的属下,如今混成了首席军机大臣,瞧他那张狂样儿--太太大约不记得他了?”棠儿十年来皈依青灯古佛极度虔诚,除了福康安之事其他所有府里府外大事小事一概撂开不理,竟似闭塞了许久的人忽然被惊雷霹醒一般,瞠目结舌:“。。。纽古禄家的那个孩子?!”
“是。”隆安刚一点头,就见棠儿两眼一翻,竟瘫软在椅子之上,与灵安二人赶忙去搀,却见她瘦弱的身子筛子似地抖个不停,急地忙道:“快请太医去!”一面命人扶着顺气,棠儿好容缓过来,面上却是惨白地吓人,攥着隆安的袖子道:“康儿。。。康儿知道他。。。么。”
这话问的实在是古怪至极,隆安越发狐疑:“同殿为臣,岂有不知之理。”想了想,以为棠儿是为了和珅对富察家的威胁而担惧,忙安慰道,“太太莫急,他再猖獗,要高过咱们傅公府也没那么容易--三弟这些年与他争锋相对,互别苗头可以说也算打个平手,不至教他讨了便宜去。。。”
后面絮絮叨叨的许多话,棠儿已经听不进了,她有些失神地望向大厅上方华丽的藻井,直至那鲜艳的红与绿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
那个原本以为已经消逝了的孽障居然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当年那般折辱也压不碎他的脊梁么!和珅,他终究要回来报仇要毁灭整个富察家吗?!若非当年一点仁心,焉会留他命在以至今日的后悔莫及!她重咳一声,随即想到自己的儿子--这些年如何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与那个男人明争暗斗,为保富察氏安荣富贵--心里不是不怜惜他的,但也只有一刹那,这点母子天性就又烟消云散了。
“不必叫太医了,我没事。”棠儿坐了起来,双目之中是久违了的精光四射,“你们说的对,我的五十大寿,是该好好操办热闹一番--怎么着,也是皇上的恩典么!”
她原本已是心如古井,无欲无求的了,可如今,却不得不再站出来,捍卫她的儿子--他的富察氏。
长生轻推开门,闪身进去,他的脚步极轻灵,可伏案疾书的和珅却依旧听到了脚步声响:“长安么?”抬头见了长生才道:“是你。”长生微微一笑,将手中捧着的珍珠粉放在案上:“和爷劳了一夜的神,也不怕眼迷了眼,好歹吃点?这东西最是宁神益智的--”
“知道了,放下。”长生近来可谓伺候地极其体贴。之所以流连此处不回府,倒也不全为作戏--这里毕竟幽静,进得楼中仿佛连前头的丝竹靡靡都可以隔绝干净,好过回到和府被那些赶着上门磨旋打通关节的官员骚扰,偶尔闲时还能听听被誉为“当世绝艳”的魏长生清唱数句,倒也是能解忧遣烦的美事一桩。和珅揉着眉心,抬眼却见长生似没听见一般,径直拿银调羹勺起了送至他唇边,微偏着头笑,看来仿佛二八少年风华正茂。“。。。你不必伺候我的。”和珅尽量柔和自己僵硬的脸部表情,“我原就说过的,我从没把你当我的。。。下人。”下人是好听的说法,实际等同于禁脔,长生抿唇一笑,从善如流地放下碗,转到他身后,轻捏着他的肩膀:“那我帮爷捏捏松泛一下?”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和珅也知魏长生是个外柔内刚之人,执拗的很,只得随他去了--接连几天的高强度办公,江南议罪银一事总算初见眉目,他也着实累坏了,虽有长安帮手--可自己对他--对这个曾经掌握他所有年少时不为人知秘密的男人--他再也不敢真地信任了。
那么多次的伤害过后,他这颗心里,除了算计,哪还有一丝半点的信任!
魏长生却似浑然不知,絮絮叨叨地与他闲聊:“。。。从前在四川练戏,师傅都是教我们拿一张长板凳,上面放着一块长方砖,我踩着跷,站在这块砖上,要站一炷香的时间,起初站上去,战战兢兢,异常痛楚,脚就象摆子似地不停地哆嗦,撑不了多大工夫,就得狠摔下来--这些孩子通常都要跪在碎瓷片里被打,之后不给吃晚饭--我摔了一次后就再也没摔过了,大概那时候的我,怕极了挨饿挨打--于是我从小就在师傅的棍棒下明白什么是‘不劳者不得食’,爷--”魏长生眨着眼,充满着蛊惑人心的光,慢慢伏上他的肩头:“爷--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爷就没想过假戏真作?”一只手已经撩开和珅的衣领,手如游蛇般钻了进去。和珅挑了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对上他的眼--“都说别演戏了,长生,你这心里,从来就没想过往这条路上走。”

呵。长生并不把手抽出来,眯着眼道:“人人都想捡高枝儿飞,过个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和爷却认为我这心里装着什么?”
“自然是戏--十年磨剑,一朝扬名,叫这京华中原都为你的秦腔如痴如狂。”
魏长生似乎并不意外,却没起身的意思,依旧柔着声看他:“那和爷又怎知我此刻是在演戏?”见和珅完全不为所动的表情,撇撇嘴直起身道:“相爷的涵养工夫是到了家了!真真没趣。”和珅有些迷惑了,这个男子时而妖娆时而狡黠时而清冷时而情热,方方面面竟都是他的本性,长生此刻却又安安份份地替他推拿按摩了,却在他耳朵小声道:“前些天御史台几个爷么来双庆班听戏--做东的曹老爷在门口见到和相你的车驾,刚想回避,却见是府上刘总管下得轿来,当即谓人曰‘一个包衣奴才都敢乘一品官轿招摇过市简直岂有此理,参他个逾制纵容之罪也不为过!’,和相还是小心为妙。”
御史台的曹锡宝。和珅有些诧异地看着长生,没想到他如此伶俐乖觉手眼通天,这就不是仅仅聪**黠了,难怪当年王擅望扶持苏卿怜充作眼线,原来灯光鬓影逢场作戏间美色从来容易使人失去防备。只是他也估不到曹锡宝会率先发难。看来他权威太过,朝廷之上不管好的歹的君子小人,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只是却不知道这事可有人幕后策划,目的为何。正在心如电转时,长生一边替他捏捶,一面就着微敞的衣领向里看去,纤瘦合宜的胸膛上却有几道纵横浅淡的伤痕。“和爷受过刀伤?”
和珅掩了衣襟,状似无谓地一笑:“早年上战场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
“和爷从过军?”长生颦起精致的眉,他竟从未听说过,“伤成这般,当年定是痛到极至了。”
当年在金川莽莽密林之中,似乎真地伤地惨烈,极目所见都是血雨腥风充耳所闻都是惨叫呼号,自己挂了几道伤?却是真记不清了--可是却并不觉得疼,大概因为,那时候,身边有他。
“早就不疼了。”和珅按着胸,却在微微地笑。
因为那一道道褪色残破的伤痕,早已经从身体发肤刻到心底深处。
长生掩门出来,早已是月上中天。下得楼来,却见自己徒弟银官还在院中等着,身边树影下掩着道昂藏的身影。
居然还没走,在这门外一等就几个时辰--这些有钱公子哥儿当真奇怪的紧。魏长生行前数步,倾身行礼:“四爷。我已经劝和爷睡下了--您送来的珍珠粉我会请和爷按时服用。”
长安望向熄了灯烛的小楼,略点了点头,递上一张银票:“他在这留宿的日子,你要细心照顾,饮食料理也要细致妥当。”魏长生伏身接过,唇边噙着的那抹笑意依旧:“是。只是四爷,我不明白,为什么曹锡宝之事,四爷不亲自同和爷说去?”
为什么?他不是傻子,这些时日的相处,焉能看不出和珅表面的热络下刻意的疏离?当年在咸安宫里诸般情怀怕是再难回来了--这个消息是他偶然间在书房外听大哥二哥并刘纪二人商量出来的,御史言官从来就不是好惹的,当年钱沣一人就搅的江南十督抚人心惶惶,若真集合了这么一群人攻击和珅,确也麻烦的紧--但他却说不出口了,他怕。怕和珅承了他的情后的不自在,怕他知道他叛离家门的压力感,更怕他。。。依旧拒绝他的出手相帮。。。
“你在这风月场混老的了,难道不知人莫多口的道理么?”他却不想同一个戏子赘言,略带高傲地斜了他一眼,“记住方才我的话就是!”
魏长生恭送福长安离开,直到走地不见背影了,才在风中直起身子,将手中的银票看也不看地随手丢给银官,冷冷淡淡地只是一笑。
双庆班前忽然停下一顶官差簇拥着的杏黄色的轿子,知机的忙都开始窃窃私语--这分明是王府的轿子,这魏长生当真了得,惹地京城中那么多阔少皇亲趋之若骛。但轿帘掀开,却不是常来听戏流连勾栏的那几个风流王爷,竟是个面如冠玉的俊美青年,一身龙褂贵气逼人,但眼中的寒冰却教人几乎不敢逼视。双庆班班主赶紧迎了出来,虽不知哪位王爷驾临,却知道都是不好惹地,颤巍巍地矮下身去:“草民见过王爷--”
永琰不耐地将头一偏,穆彰阿忙道:“嘉亲王要召见魏长生。”
班主唬了一跳,魏长生除了出去唱堂会,余下的时间几乎都陪着和中堂,顿时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王爷,魏老板--不,魏长生他此刻,不得空--”
“混帐!你难道叫王爷等个戏子?!”
永琰没理他,拧着眉抬脚就往里走,班主吓地跪着拖永琰的衣摆:“王爷王爷,等我通传一声可好?”
永琰脚一蹬,已是大步流星地走进--不得空!自然!他正陪着和珅!
还未进后园,丝竹袅袅就声声入耳,道不尽的婉约风流。和珅政暇之余难得地在听魏长生排演新戏《销金帐》,见那长生抹了脸,一袭青衣束在腰间,在紫藤萝架下婀娜漫舞,步步生莲,包着梳水头贴片子,衬着粉面含春欲语还羞,更觉妩媚可爱。
和珅呷了口蜂蜜茶,点头道:“这儿弃用梆子改为胡琴,更是善于传情了--”忽见长生停了动作,诧异回头望去,登时皱起眉来。
几乎是瞬间,和珅方才的闲适散淡全都褪地干净,板着张脸起身跪下:“嘉亲王吉祥。”
永琰一步重似一步地迈开脚步,站定了,眼神一一睃视过跪了一地的人,最终在魏长生的脸上停下--就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妖精儿,也值当和珅为他闹地满城风雨?
“和中堂好生自在啊!凉风习习美人在怀当真惬意--正事也不理了朝政也撂开了!”永琰气地眼都红了,和珅若真不爱男人倒真罢了,可如今,他不仅比不上福康安,连个下九流的戏子他都比不过!
魏长生低着头却依旧能感受到顶上灼热的视线--这又是闹地哪一出?略加思索,便故意一脸懦懦地开口道:“王爷误会和相了,和相每天上我这都带着奏章批红--”
“谁准你说话!?你配?”永琰想也不想地扬脚踢开他,那怨毒的眼伸教看惯人生百态的长生都微微一寒,倚在地上起不得身--他做什么这般看他,莫不是--
永琰头一偏,顺天府跟过来的衙役官差,就一面叫嚣着“伶人魏氏作淫艳戏以歪正风要拿到顺天府问罪”一面如狼似虎地扑过来就要拿人,几个胆小的琴师吓地奔走呼号,园子里顿时乱做一团。
“住手!”和伸气地失了常色,“我还在这,哪个狗奴才敢动手!”
一声断喝使众人都静了下来不敢妄动,嘉亲王凤子龙孙自然开罪不得,和中堂却也是万人之上一句话便要他们人头落地。永琰哼了一声:“和中堂要袒护这等下作的戏子?!”
此时的永琰简直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克制与理智,与个市井无赖有什么分别!和珅冷下脸:“有什么事还请王爷进屋详谈,莫要伤及无辜。”
永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也有一瞬间的懊恼,朝穆彰阿点下头去,提袍跟着和珅走进雅楼,将一地愕然的人们隔绝于外。
穆彰阿走上前去,伸手捏着魏长生的下巴转过来,居高临下地朝他斜睨一眼:“我们可以谈谈。”
魏长生一面拿着冰块敷脸,一面看向穆彰阿拿出的银票,嘲弄似地扬起嘴角--这些大老爷们就只能想出这个褶儿么!“王爷叫你离开京城,这些钱够你富足地过完下半辈子了。”穆彰阿冷冷地看着魏长生摇头笑出声来,“怎么?还嫌不够?”
长生歪着头,夹起银票瞟了一眼--打人一顿再给甜头?好一个恩威并施哪。三万两,这嘉亲王倒真舍得银子--可是钱,从来不是我最想要的。我只想要成个人--从小就在四川被辗转交卖,颠沛流离大半个中国,谁把我真地当个人来看?如今种种是为了秦腔光大更是为了他魏三留名青史!可惜这些王孙公子,永远不曾真将他当个人来对待。
指尖松开,几张银票轻飘飘地散落于地:“我不走。”
穆彰阿哼地笑了:“你是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下一瞬间,这个孔武有力的二品侍卫就已经伸手掐住长生优美的脖子,直到他涨红着脸左右挣扎,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你非走不可!”你走了才能进一步推动和珅与王爷的决裂,若到了这一步,他还一点也看不出永琰对和珅的心,那他才白进宫呆了整整五年!愕然忧惧之余早也暗下决心,以和珅之圣宠若延续到下一朝,他永世都无翻身的希望!忽然只觉得耳边一道急速的风声,说时迟那时快,自己下颚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顿时眼冒金星,手一松,踉跄地跌坐椅上。
“你--”穆彰阿何等消息灵动,抬眼看去,竟是朝中新贵,富察家的四公子福长安!要回击的拳头立时收了回来--心中已是开始计较:这福四爷搅和进来又是什么原由!自己犯不着此刻就与他正面为敌,将来朝堂之上也不好相见。
魏长生剧烈地靠着长安咳嗽,一声重似一声,却攥着长安的袖子不住地摇头:“嘉亲王。。。来了--”
福长安猛地一惊,不由地心如乱麻,顿时不再理会穆彰阿,急忙推门出去。
二人赶到雅楼,却正好听见厅中一声脆响,似打碎了茶盏器皿之声,福长安不敢冒失,闪身墙下,点破窗棂向内望去--
永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如拉动着一个巨大的风箱,眼中也满布血丝,他踩过一地碎瓷,在和珅面前站定了:“。。。你还在执迷不悟!曹锡宝马光祖那帮文人言官不仅要参你纵容家奴逾制骄横还要参你殊宠优伶有碍风化实在大失人臣风范--我这是要帮你先铲除你这些会被人捏住的把柄!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那又如何。这是我的事,与王爷什么相干!”这点事他要摆不平,今日此刻焉能站在此处!
他漠然的生恶痛觉的语气教永琰心底都凉透,从前的他以他的悲欢喜乐为他自己的悲欢喜乐,而今,竟也成了一句‘与王爷什么相干’!“。。。那一次就如此令你憎恨吗?”
和珅象被刺中了七寸的蛇,顿时昂起头来冷冷地与他平视:“我早说过了,那一次的错是我自己傻地受制于人,从此后我再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而你宁愿要一个戏子!”永琰一手挥开,“我不明白!你和我一起能得到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你却偏偏要把我睬在脚底踩地一无是处!我贵为亲王,在你心里却比不过福康安--甚至还比不过一个唱戏的优伶!”
“你不明白?”和珅一扯他的衣领,将他往墙上压了,靠近他,几乎近地可以紊乱他的呼吸,“你罔顾我的意愿为所欲为,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个男人--永琰,爱是互相尊重,你这般得不到就抢就夺的行为不是爱!”那是因为我等不及!我在你身边再久待你再好,你也不愿给我一点机会,还亲口要我成亲!但他一句话也说出口,只能哆嗦着,看着这个阴沉中越觉华美的男人,但下一瞬间,和珅竟伸手竟撕扯永琰的褂子,他骇然一惊,按住他疯狂的手:“你做什么?”“做什么?”和珅冷酷地笑,宁愿信口雌黄也要伤他,“你不是说不知道我喜欢魏长生什么吗?他肯雌伏于我,而不是象你那样肆无忌惮的强暴!你不是爱我么?那就象个女人一样的伺候我--”
象女人--??永琰张大了眼,在他意识恢复之前他已经重重地推开了和珅,大口大口地瘫在地上喘不过气来。
和珅拍去身上尘土,不无讽刺地笑了,这就是爱。就是一个皇亲贵胄不能自我牺牲而只要他无条件臣服的强制的爱!“嘉亲王,请回吧,你做你的尊贵王爷,我当我的军机大臣,同殿为臣,相逢陌路。”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永琰缓缓地伸手整理好衣服,起身,却不再看他:“就如你和福康安?”顿了下,他甚至笑了,“不,我还远不如他。你和他哪怕斗到双方都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了,也还依然,忘不了彼此。”
永琰开了门,昂首走了出去,背影却是萧瑟着,带着丝不为人知的悲伤。
我有时候真地恨他,把你变成一个恐惧爱的怪物。
但你不要忘了,这片江山,迟早有一天会换了主人。
暗中窃听的二人已是呆了,长安一直呢喃重复着几个字,长生想听,却辨别不出究竟说的是什么。直到他也起身,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长生才直起身来,想了想,却没有进楼--此刻的和珅,最不想要的,只怕就是别人的安慰。
回到自个儿的住处,银官儿忙打水为他净面,长生接过手巾,若有所思:“听说下个月傅公府老夫人做寿,请我去唱堂会?”
“是。那天师父先定了上裕亲王府那,因而就推了。”
“哦,那把裕亲王府推了吧。”不甚在意一般,魏长生漫不经心地道,“咱们,上傅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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