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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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叔,到了西宁我们就得转路北上了是吗?”秦笙问那商队的把势。
赵把势是这支商队的向导之一,在这条名闻天下的丝绸之路上已经走了二十来个年头。
大声豪气地滔滔而论:“没错,现如今西夏国跟咱们不对付,商队不能走北路了。你们要去天山就得自己过去喽。没人领道儿,我瞅着有点难啊。最好就是打西宁北上楼兰,走高昌这条路,到了高昌就是到了天山脚下啦,这一道呢最怕的就是西宁去楼兰这一段,这一段听老人们讲以前是山清水秀啊,不过这些年去过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回来,那边都是一片儿沙漠啦,这要是遇上沙暴,一阵风刮过去,啥都给你埋喽。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就怕迷了路,在大漠里头迷了路,那可就凶多吉少啦!给你们讲啊,要是真迷了路,可千万别慌,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实在是没太阳没星星的时候看大风。”
“哦?白日看太阳晚上看星星这个我明白,这风是怎么看的呢?”秦笙听得津津有味。
“这大漠里的风一年到头不大变,刮的不是西风就是西北风,你可记住喽,尤其这三四月份多是西风,要是风沙大或者碰上看不到星星、日头的时候就看这风向,就认准了往北走,要是往西走啊,那就甭打算回来了……看看看看,再爬过那道山头就能瞅着西宁城了,不过我估摸着也得走到天巴黑才能进城。”
“唉。”秦笙轻叹一声。
赵把势道:”小姑娘,看你岁数不大,心事还挺多嘛,叹个什么气啊?”
秦笙笑道:“我是叹息,一出了西宁城就再也没有赵大叔给我讲故事了。”
“哈哈哈”老赵头一笑:“唉,人都说人老成精啊,我老赵头虽然没成精,也能看得出来小丫头心里头有事。其实要是想开了,这人活一辈子啊,就这么回事,没啥可愁的,老天爷让你活你想死也难,老天爷想让你死,喝口水都能呛死。得开心处就开心,别跟自己过不去。要我说啊,你们干脆就回去算了,找啥天山雪莲呢,值钱是值钱,就怕没命花啊。再说那玩意儿就象那天上的星星,天知道什么时候能掉下那么一个?我十六岁开始就在这条道上晃,如今都快三十年了,就听说过一回采着天山雪莲的事,而且还进贡给皇上了……”
赵把势的话匣子一打开,便如那滔滔江水,不过却不让人觉得烦,各处的风土人情奇闻逸事被他讲来倒也活灵活现,分外吸引人。
许河星与秦笙并辔跟在赵把势马后,乐得听他讲述。
如果漫漫长路默默而行,那么路会分外长。
许河星看着恍若无事的秦笙心中暗痛,常常拉过秦笙的手传功过去以抵消几分消功之力。他分明感到她的功力一天天的消退,若照这般下去,到得天山脚下秦笙恐怕已难以站立了。
秦笙却一路都在笑。
今天,已是第十七日。
这支商队有三四百人,骡马五六百匹。远远望去犹如一条长龙,在苍茫的西北荒原上游走。
听赵把势讲,在前朝大唐,经常有千余人的大商队往来西域与长安之间,现在这三四百人的商队却也算得大商队了。
三月中旬在南方早是春暖花开,而在这北方苦寒之地,积雪尚未化去,商队的人都是穿着厚厚的毡鞋护腿,踩在尺厚的积雪中咯咯作响。秦笙在济南府长大,天行镖局的生意也多在南方,雪虽没少见,但是这样厚的雪,这样银装素裹千里冰封的景象,却是从未看到过的,开心的象只出笼的鸟儿。
果然到得西宁已是天黑时分,商队人多,分住在数家客栈中,第二日水、粮、衣物之类补给一番便继续向西而去,许河星也买了两张厚毛毯和皮衣准备到天山御寒之用。当下与赵把势等人分道扬镳,与秦笙踏上了北去天山之路。
风沙之中秦笙那匹马脱力而死,幸得那匹黄骠马神俊非凡,只五六日间便驮着二人穿越无际荒漠来到了天山脚下。
此时已近五月,天山脚下的冰雪已开始消融,还带着嫩黄的草儿迫不及待的钻出了地面,各种各样的鸟儿在跳荡的溪水声中欢歌争鸣,草长莺飞,风摇树舞,而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峰却仍是冰封雪裹晶莹如玉,群峰之后更是一望无际湛蓝的晴空,风追云逐,日赶月落……
那清山,那碧水,端的是如诗如画!引得秦笙赞叹不休。
秦笙高兴的脸都红了,便道:“天啊!这里太美了,许大哥,这里才真的是神仙住的地方呵,我们住在这里再也不要走了罢!”
许河星哈哈一笑,道:“好,等我们去拿到雪莲回来解了毒,我们就住在这里永远不走了!”挥剑砍断几棵儿臂粗细的枝干,剥下树皮做成绳索,做了一把木椅。
“你倒手快,先做了一把椅子啦?”秦笙坐倚在树下双手撑着笑问。
“恩,这个做的简陋一些。以后的山路太陡了,马儿只怕上不去,你坐在这椅子上把你固定好,我就可以背你上山了。”此时的秦笙已仅能勉强坐立,若要上山除此倒也别无他法,秦笙听罢忽然流出两行清泪,许河星只顾低头忙碌却没有看到。滚烫的泪水从嘴角滑落,秦笙却笑着道:“才不要,我要许大哥直接背我上山。”许河星一笑,没说什么,只忙着用剑柄将榫头砸牢。
秦笙赶忙抬起左手拭去泪水,不料忽然忽然身子向左倒去,想要支撑已来不及,扑倒在雪中,许河星听得声响抬头望去吃了一惊,赶忙一个纵身过来将秦笙扶起,急道:“笙儿!怎么样?摔得痛吗?”
秦笙笑道:“没关系,是我不小心摔倒了,这雪松软的紧,没关系的。”
“你哭了?”许河星发现秦笙脸上的泪水一惊,轻轻替她擦去。
秦笙又笑道:“哪里有,这明明是方才摔倒雪粒溅在脸上化掉的水,笨蛋。”
许河星心中焦急万分,也来不及多想,替她擦干泪水,道:“再等我一下,就快做好了。”秦笙乖乖点头应了,许河星又把毛毯都拿来把她围住使她就算不用双手支撑也不致摔倒,这才又去做那把木椅。
秦笙仰起头望着一碧如洗的长空,看着翱翔的雄鹰,静静听着不远处那“笃、笃、笃……”的声响,感受着那温暖的阳光,清凉而新鲜的空气,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她的心中是那样祥和与宁静,她有一种感觉,似乎张开双臂,当有风吹来的时候便可以迎风飞翔。
如果,如果时间能够停止在这一刻多好?我宁愿这样不能走路……

不多时,木椅已做好。许河星将黄骠马就放在山下,拍了拍它的脖颈道:“马儿啊马儿……”后边的话却没有说出来,秦笙明白,或许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许河星轻拍马背,背起用树皮绳索固定在木椅上的裹着厚厚的毛毯和皮衣的秦笙向天山群峰奔去,黄骠马看着主人远去忽然人立而起,长嘶不息。
茫茫冰川之上,许河星背负着秦笙不断向上攀爬着。
“许大哥,那雪莲一定要生在高处的悬崖陡壁之上吗?”秦笙虽看不到前方的路,却能看得到走过的路,越来越险绝,不由担心起来。
许河星一边攀爬一边道:“恩,雪莲花生性奇异,非极险极寒之处不生,寻常地方是看不到雪莲花的。”
“雪莲花为什么那么漂亮、那么有用,却那么坏呢?”
“坏?”许河星不禁笑了,“它怎么又坏了?”
“它一定要生在那极险处,引得人们只能冒险前去求取,不是很坏吗。”
许河星奋力一跃纵上一个陡坡,长出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去,口中道:“那是它生性高傲罢……”正说话间许河星忽觉脚下向下一沉,咯咯声响,忽然间竟向下坠去!许河星应变奇速猛然发现脚下的积雪原来竟是搭在一道四尺余宽的冰川裂缝之上的,自己一脚踏上去那积雪不堪重负便塌落下来,情急之中一拧身双脚撑住裂缝两侧冰壁,谁知那冰壁光滑如镜难以受力,二人竟慢慢向下滑了数丈,那裂缝之下深不见底,若是滑了下去只怕要摔成一堆肉泥!
正危急间,秦笙道:“用这个!”说着从背后递过她的柳叶单刀来,许河星忙接过单刀奋力一刀刺入左足下冰壁中,那冰川千年不化坚硬如铁,这一刀竟只刺入寸余,却也足够许河星借力卡住下滑之势,当下不敢怠慢将内力灌注于刀锋,不一刻柳叶刀渐渐热起来,缓缓**冰壁半尺,许河星看看差不多了,收过右足,脚尖一点刀柄借刀刃向上弹起之力犹如大鹏展翅跃出冰缝之外,二人回头看看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不约而同长出了口气。
秦笙心有余悸地道:“许大哥,你找一避风处把我放下吧,你一个人轻便得多,不然这样太危险了,方才如果没有我,以你……”
许河星斥道:“胡说!如果没有你我还来天山做什么呢?不过这倒是个好主意,且看哪里合适。”四下一望果然发现一处细小裂缝,虽说对于巨大的冰川而言细小的微不足道,却也有三尺宽,足以容身。于是把秦笙置于其中,用毛毯、皮衣把秦笙包严,又拉过秦笙冰冷的手以内功助她御寒。
“如果有什么危险就大声喊我,我一定会听到的。”
“恩,你……要多加小心!”
许河星点点头,放开秦笙的手立刻把毛皮手套给她戴好,转身跃入风雪之中。
天山山脉蜿蜒跌宕三千里,而奇高绝险处也极多,许河星与秦笙二人所到之处大约便在天山的中段,然而三日来许河星背着秦笙一路向东踏遍奇高绝险处,却是一无所获!三日之间竟然在天山之脊奔行千余里,远远的竟然见到天山东脉的尽头……
这天许河星来到最后一处悬崖下,照例把秦笙安顿好,在藏身处堆起雪堆冰块做好标记,忽听秦笙呼唤,急忙回到雪洞内。
秦笙道:“许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秦笙一笑道:“我要许大哥先答应我,我才说。”
许河星略一思索道:“只要你不是想求死,我什么都答应你!”
秦笙眨眨眼睛笑道:“当然不是,那许大哥你是答应了?”
“好,我答应,你说吧。”
秦笙望着雪洞外的白雪蓝天,幽幽道:“今天已是第二十八天了。那木秋云曾说要满三十日才会卧床不起,只要躺下了,只须七日便要魂归地府。而我已经卧床四日了,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天山的尽头,就算返回去也已来不及了。这里已是最后一处,如果还是没有,我想,我想许大哥不要再去徒劳往返了,许大哥快些返回中土,去阻止景阳王吧!”
许河星咬牙深吸一口气道:“傻丫头,不要再说这些丧气话!”
秦笙笑笑道:“这辈子,有许大哥这样爱惜我,我还有什么遗憾的呢。我已经满足了,我希望许大哥把我葬在天山脚下,那最美丽的地方。”
“不会的!臭丫头,那里一定会有雪莲,你等我!”说罢转身出了雪洞。
然而,他寻遍了那处山崖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雪莲的踪迹。
许河星一步一步走回雪洞,怔怔地望着秦笙,秦笙涩然一笑,仿佛小孩子赌赢了糖果一般道:“许大哥,你可是答应了我的哦?”许河星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却不说话。
“许大哥,我知道,你每次想要流泪的时候总要仰起头来深吸一口气,这样眼泪就留不出了,不过我希望我死之后,许大哥能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然后把笙儿忘掉……”秦笙话没说完,许河星大步上前连人带椅捧起走出了雪洞。
太阳仿佛一团烈火燃烧在天山群峰之间,鲜红的晚霞席卷了半个天空,连天山中飘荡的阑霭亦如梦幻一般绚烂飘渺。
许河星捧着秦笙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半山途中的时候,许河星忽然停下了。
“许大哥?”秦笙感觉有一些不妙。
许河星慢慢转回身,望着连绵的雪山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运足了内功一声长啸有如龙吟!
“不要!许大哥,不要啊!”秦笙明白过来已经晚了,地面在颤抖,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巨响,沉寂了数万年的积雪陈冰瞬间崩溃!犹如千军万马、怒浪狂潮一般奔涌而下,势不可当!
“不!我不要死!”秦笙的声音在奔涌的雪崩之中有如蚊鸣,许河星却听得清清楚楚,急忙抽身飞掠,与奔涌的冰雪竞速,犹如波涛汹涌的怒海中的一叶孤舟!起伏跳宕,沉浮不定……
天山脚下,秦笙望着被汗水、雪水湿透的许河星嗔道:“你真是够傻的!”
许河星将木椅放稳,蹲下身来拉起秦笙的轻柔的手,一言不发。秦笙笑着说:“没什么啦,你已经尽力了,人总有死去的一天,只不过我早了几年罢了。”忽然间秦笙觉得手背上滚烫起来,这一次许河星没有再压抑他的泪水。
许河星重新背起木椅向东京汴梁方向走去。
“从现在起,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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