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
北方战火连绵，尸横遍地，这临安府却自迁都以来，眼见得一日比得一日繁华热闹。此时正是三月早春，草长莺飞，柳木繁生，把这临安打扮的真如天堂一般。只见那西湖之上，游船画舫穿梭不息，不时可见有那长袍书生轻摇折扇荡舟湖上，或摇头吟诗，或挥毫做画，当真是轻松惬意。西湖边上也是游人如梭，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好一派繁华景象。正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临安府南城门外，有一处山坡，唤作落马坡。坡上有一座山神庙，据说颇为灵验，往日香火倒是极为鼎盛。现如今战乱频繁，过得今日却不一定见得明日，也就没人有这闲心巴巴的跑来进香，这庙也就破落了下来。
这一日阴雨绵绵，虽刚到酉时，天却阴沉得犹如被一块黑布盖起一般。在那人烟稀少的落马坡上，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冒雨向那山神庙跑去，看他跑来的方向和气喘吁吁的样子，似乎是从城里一路跑来。这般雨中奔跑，身上衣衫早已湿透，雨水顺着那满是补丁的衣角，如珍珠般四下里洒落。如今虽已是三月，但这般天气中，这般冷风吹袭下，想必也是寒意逼人。这少年却浑然不觉，紧紧抱着怀里的一样物事，生怕遭雨淋了。
少年一口气跑进了山神庙，一进门便急切地叫道：“师傅，师傅，药买回来了！”
在那山神像一侧的稻草堆中，窸窸窣窣地有些响动，然后见得一个形容枯槁，须发皆白的老人颤颤地坐起身来，道：“东子，我不是说了，不要去抓药吗？没用的。咳咳……你，你的钱又是哪来的？”话声沙哑无力。
那被唤作东子的少年涨红了脸，却不答话，伸手小心地从胸前摸出一个纸包。他全身湿透，唯独这纸包只是湿了一点点，想来必是贴身放着，却因为一路跑来被汗水给沾湿了。纸包轻轻打开，露出一个药包和一个白面馒头。东子伸手将那馒头递给老人，道：“师傅，这馒头是个好心婆婆给的。您先吃着，我给您去煎药，喝了药您就会好了！”
老人轻轻接过馒头，似乎不认识这是什么物事一般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吧。”
“我，我吃过了，那婆婆给了我两个，我已经吃了一个了……”
老人有些吃力地摆了摆手，打断道：“你却是不用骗我了，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
东子不敢再开口分辨，目光落到那药包上，连忙道：“师傅，我先去把药煎了，您好生休息。”
老人斜靠在那山神像上，眼睛闭起，似乎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耗费了他莫大的气力，脸色比得刚才也灰败了几分，却仍勉力道：“东子，你先坐下罢，我有几句话说。”
东子捧着药包，眼见得老人说话间甚是吃力，脸色更是蜡黄得如同这边上的雕塑一般，难看至极，不由得悲从心来，哽咽着叫了一声：“师傅……”却是再也说不下去，呆呆地在老人身边坐下。
老人闭目休息良久，似乎生出了几分力气，睁开眼缓缓道：“今日我恐怕大限已至，咳，咳……”
东子慌忙上前帮老人抚胸顺气，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嘴里哭叫道：“师傅，不会的！我，我这就给您去煎药。这药是城里最好的大夫开的，肯定能治好您……”
老人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慈爱，继而道：“傻孩子，你听我说完。我叶无风这一生行事，无愧天地，怎会怕死？只是，只是有一个人，我很对不起他。”说到这，老人不由得顿了顿，目光直直的盯往前方，脸上神情复杂，显是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老人深深的吐出一口气，似乎要将这一生的聚散悲喜随着这口气一齐驱出体外，这才接着道：“罢了，罢了，这罪孽，想还却也还不清，如今倒也不用还了。咳咳，他那性子倒是和你很像，外冷内热，只怕他心中虽是恨极我，却也不忍对我下手，不然也不会让我活到现在……你以后若是遇见了他，就跟他说声‘我不会怪他’罢，免得他心中难过，咳咳咳……”
老人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有些接不上气，喘息急促，连咳了数声，嘴角竟隐隐有些血丝，脸色越发难看。东子眼噙热泪，却不敢哭出，只是一边帮老人顺气，一边不停叫道：“师傅，您别说了，别说了……”
只听得庙门外轰隆隆的几声巨响，那雨变得更大更急，砸得庙门劈里啪啦的乱响。几道闪电划破天际，将这漆黑的天照亮了几分，也照见了这似乎在风雨中颤栗却强撑着不倒的小庙。
老人借着闪电的亮光看清东子的脸上挂满了水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亦或是汗水，勉力咧嘴一笑，骂道：“臭小子，人哪有不死的，师傅我如今七十多岁，当真算是高龄了，再活下去都成老不死了，老天怕是也不肯的。”
东子听得师傅打趣，想要笑笑捧下场，却是笑不出来，脸上神情比哭还难看几分，眼眶中泪水再也止不住，如掉线的珍珠般扑扑地落在老人胸前，双手紧紧握拳，不觉间已将手中那药包捏破，药草撒了一地。
“东子，扶我起来！”
东子大惊，叫道：“这怎么行，您，您……”话未说完，却见得老人已挣扎着自己站起，只好慌忙向前扶住。
又是几道闪电闪过，那一瞬间四下里光亮得如白昼一般，东子眼见得老人蜡黄的脸上奇迹般泛起些许潮红，显得精神了许多，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老人指了指那山神像，道：“扶我到后面去！”东子像要说点什么，但老人话语中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气势，搭在他肩膀上的左手也如钢铁一般，竟抓得他有些生疼，不由得就按老人所说，将他扶了过去。
转到那神像之后，也不知老人在哪推了几下，只听得咯咯吱吱的一阵响动。那神像背后甚是黑暗，只是隐约见得神像背后露出一个小洞。老人对着那小洞却是不动，似是犹豫不定，终究还是伸手进去，摸出了一件物事，缓缓递给东子，道：“这东西，我放了几十年，却是无用，咳咳……今日就给了你罢，你小心放好，万不可在人前显露，免得遭来祸患，咳咳咳咳……”
这咳嗽声如同一声声的战鼓，锤击在东子的心上，震得他发慌，震得他由心底生出一丝丝的恐惧，缠绕在他胸口，令他喘不过气来。
老人好不容易回过气来，沙哑道：“东子，你跟了我这十几年，却只能做这叫花子，还要照顾我这半死不活的老头，你，怨不怨我？”
东子慌忙摇头，带着哭音喊道：“师傅，我怎会……若不是您检了我，东子十年前就被野狗叼去吃了，我，我……”说到此处，东子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热流涌上，硬生生地将他喉咙哽住，竟再也说不下去，只得低下头去偷偷抹泪。
老人想要抬手拍拍东子的肩膀，却是无力，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如开了闸的洪水般离身体而去，那沉重的躯体浑然不似自己的一般，压得他很累，很累。
放弃吧，放弃吧，这一生，你活得也够了！这尘世，你看得也够了！这对错，这恩怨，都让它们随风去吧！休息吧，现在，你终于能休息了！
“如此，我倒也走得安心了……”那话声，比之先前陡然更干涩苍老了许多，却又带着几分看穿尘世的空灵飘渺。
东子心中一惊，抬眼望去，只见老人身体晃了一晃，猛然如一棵被伐倒的老树，直直颓然倒下。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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