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云雀路上，卡雷尔漫不经心地混杂在人流里，普通的服色让他看上去很难和“佣兵”联系起来。因为大多数从事这一职业的人，至少都会穿一件像样的皮甲防身。
青年发觉自己的思维一旦平静，关于如何安置依诺莉的问题便又冒了出来：“可恶，明明已经决定把她送到米利安那的，为什么…”
卡雷尔不得不承认，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确动摇了。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与他内心的执念抗拒一般，不断地告诉他：“将依诺莉送走是错误的。”
当卡雷尔站在那家裁缝店门外时，只觉时间流逝得飞快，夕阳的余辉已经看不到了。他拉动门上的把手，带起一阵悦耳的铃声。店内舒适的温度可以让人忘记外面的寒冷，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铃兰的气息。
不远处，安坐在藤椅上的身穿白色衣裙的少女像是有所察觉，向铃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卡雷…尔。”依诺莉辨认着站在门口的青年，对方那写满讶异的紫色眼睛正看着她。依诺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柔软的脸颊：“应该…是很干净的呀。”她更想不通卡雷尔为何是这么一副古怪表情：他面色微红，嘴巴张了张，连目光也开始慌乱。他本来像是要打个招呼，声音听起来被压得含糊不清。
卡雷尔很快恢复了常态，想到依诺莉在叫自己，他认真地纠正：“要叫我‘卡雷尔先生’。”与严肃的语气相反，他还在避免和依诺莉对视。
“卡雷尔先生不舒服吗？为什么脸上这么红？”女孩关心地问。
“多嘴。”卡雷尔暗想。不过却说：“没什么，路上走得太匆忙了。这家店能给你找到合身的衣服，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可比你原先那身破布条好多了。”
“这算什么话？”巴雷泽老板从楼上探出头来，“这样美丽的小姐，无论穿什么都是最出色的。为她如何选择的衣服才是难题，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艳俗衣服如果穿在这位小天使身上，还不如破布条呢！”
老裁缝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还不忘拖着个大皮箱子。“喏，这都是为她准备的衣服。”
卡雷尔接过皮箱，觉得入手颇沉：“话可说在前头，我付给你的报酬只有两枚金币。”巴雷泽感觉被小瞧了，不满地说：“也许像你这样的人难以理解身为裁缝的我遇到了梦寐难求的顾客时的心情。对于依诺莉小姐，我是心甘情愿为她裁剪衣裳的。只有她才能将我的作品的内涵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卡雷尔表现得很实际：“既然是免费，那就可以把之前给你的两金币找还给我了。”
巴雷泽露出狡猾的冷笑：“那点儿钱，就当是你冒犯了大名鼎鼎的巴雷泽之后付出的代价吧！”
卡雷尔轻哼一声，问依诺莉：“还不打算走吗？要给这老头儿留下继续当衣架？”
依诺莉可能是真有些怕卡雷尔丢下她不管，“腾”地离开了椅子。
“等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卡雷尔目光如电，紧盯着静躺在少女手心里的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个很漂亮的胸针，不过表面的金盏花纹章却令卡雷尔心生厌恶，他恨不得把它摔个粉碎。“交给我。”卡雷尔不愿多费口舌。
依诺莉从没想过卡雷尔会对她发怒，一时竟懵了。“蕾克蒂会生气的吧？”有个声音在心里出现，并从依诺莉的齿间吐露出来：“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是吗…”卡雷尔冷哼一声，“那你就留着好了。”依诺莉樱唇微张，却没能替自己辩解。从卡雷尔的眼神里，她能读到的只有厌恶。卡雷尔扭过头不去看泫然欲泣的依诺莉，正要离开时，只听巴克斯叫道：“蕾克蒂小姐所赠送的东西，又怎能是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所能拥有的？”
“蕾克蒂！”卡雷尔胸口一窒。
巴雷泽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看到自己的顾客被欺负，尤其被欺负的人还是他最欣赏的人之一：“就算你用不正当的手段将那胸针抢去了，蕾克蒂小姐也不会认可你的！”
卡雷尔并不认为巴雷泽老板会说谎。在他的印象中，蕾克蒂从小就十分节俭，所以她能光顾这里也不是什么奇闻。
沉重的皮箱被卡雷尔一手提起，他拉住依诺莉的胳膊，一口气从店里走到了大街上。卡雷尔感觉到依诺莉微微挣扎了一下，连忙松开手指。
“佣兵也会犯错误，只有及时改正，才不会使你造成的损失更深重。”卡雷尔每次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就说明他之前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他猜测身边的女孩一定用哀戚的表情看着脚下，连呼吸声听起来也是痛苦的，卡雷尔有些后悔了。
“对不起。”佣兵的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我不该…”卡雷尔找不到合适的词汇继续说下去，他的目光游移不定，甚至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不过说出了这些话，胸口的烦闷顿时减轻。
“卡雷尔先生，应该是无意的吧….”依诺莉幽幽地说。
青年温和地问：“穿成这样子不冷吗？”依诺莉微笑着摇了摇头。佣兵看到依诺莉搓着手心的样子，忍不住牵起她的手：“这儿离住的地方并不远，稍微走得快一些就不会感到冷了。”
依诺莉觉得卡雷尔的手心热得就像是烧开的水壶一般，但又光滑如泉水。由于害怕自己跟不上脚步，她的双手都攀住卡雷尔的左臂，在路人眼里，他们的样子酷似一对情侣。
卡雷尔幸运地找到了几条近路，依诺莉只觉得转过两个街角，便随佣兵来到一幢二层建筑前。依诺莉虽然并不认得门牌上的字，但她觉得卡雷尔对这儿很熟悉。对于雷神的佣兵们来说，这里是鲜有女性到访的——哪怕是雇主。即使在一些其他的佣兵团里也有女性成员，但“雷神”在这一点上则做得比较保守，整个团队都是由男性构成。不过估计那些提出非议的人并不了解“巴克斯-塞罗”，虽贵为团长，可他至今还未成家呢。几个佣兵看到带着依诺莉出现的卡雷尔，纷纷露出错愕的表情。由于“第三队的队长”表情甚是怕人，所以即便是平常与卡雷尔相熟的人，也不敢上前乱开玩笑了。
临近团长室的几间屋子是由队长级别的人住的，卡雷尔自然就享有那么一间。当他推开最临西边的屋子的门的时候，发现里面的样子和自己一周前离开时几乎没什么变化。床上的被褥叠得很整齐，虽然窗户关得牢靠，但灰尘仍不可避免地铺在地板上。书桌比较杂乱：几个废纸团还没来得及丢到纸篓里，墨水瓶由于忘记盖紧，估计已经干涸了。被摊开的小册子可以看出被撕扯的痕迹，估计那些皱皱巴巴的纸团就是由此而来。桌前的椅子像是用了有些年头，在地板上磨出的一道道痕迹清晰可辨。
卡雷尔将依诺莉的箱子往地板上一搁，说：“今天晚上你就暂住在这里吧。记住，除了生活所需，不要动任何东西。”
看见依诺莉听话地点了点头，卡雷尔轻轻带上房门，大步向团长室走去。“笃、笃”，像啄木鸟啄击木头般的敲门声响起。“进来吧。”巴克斯-塞罗看着窗外的夜景。他知道来者是卡雷尔，整个佣兵团里还能难得地保持礼貌的人，估计也只有他了。巴克斯慢悠悠地说：“你的任务不是已经分配过了吗，小伙子。不要告诉我你是专门来反悔的，萨拉肯子爵可是个精明人…”
卡雷尔的话打断了老头的絮叨：“今天晚上估计我要和你住在一起了。”
“哦？就不怕附近的漂亮姑娘们嫉妒？”巴克斯-塞罗本来想打个趣的，想想还是算了：“每次来找我都是讨价还价，说吧，你又有什么要求？”
卡雷尔答道：“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想搬到你的房间去住。”
巴克斯磕了磕烟斗：“你不是有自己的屋子吗？”
卡雷尔并不爱编造谎言，他决定从头说起：“昨天我在戴伦索姆…”
巴克斯-塞罗悄悄装上烟丝，手指在上面一蹭，烟斗便着了起来。他一边吐着淡蓝色的烟圈，一边听卡雷尔叙述他从昨天夜里到现在的经历，一个字也没漏下。老团长目光闪烁，整个事件之奇出乎他的意料。
“事情就是这样。”卡雷尔最后总结性地说，“我除了让她先住在这里，暂时还没有其他好办法。”
巴克斯说：“米利安我是很清楚她的性格的，她给了你时间考虑，那你决定怎么做呢？明天一早把她送到修道院去？其实只要你和她同意，我马上就能替你在外面租个房子。”卡雷尔摇了摇头，不大赞成巴克斯的提议。
巴克斯像是早料到卡雷尔会拒绝，他笑得很耐心：“你看，米利安之所以给你时间仔细考虑，多半是发现了你在犹豫。假设把那女孩子送到米利安那是最好的选择，你为什么还会迟疑呢？卡雷尔，答案在你心中。或许…就像你不愿离开这儿一样，那个孩子说不定也不愿离开你。”
与团长室不同，巴克斯还有一间较小些的卧室。除了一张大床外，墙角处还立着个衣橱。巴克斯在衣橱上加了把大锁，据他本人所说，橱柜里叠满了他收集来的法师长袍。
这一晚巴克斯-塞罗睡得很早，不过卡雷尔的待遇则是睡在地板上。半夜里，老头儿像是在说着梦话，嘴里不停地咕哝着。卡雷尔被吵得睡不着觉，他好几次都想上前去揪一揪老头儿的胡子，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冰凉而坚硬的地板也丝毫不对卡雷尔稍作通融，所以，他大多时也只有呆呆地睁着眼睛，如同石像一样仰面躺着。卡雷尔一直想着依诺莉，也许那个女孩曾无数次地睡在地板上吧？真是讽刺呢，这就像是我代替她受苦一样。对于依诺莉，卡雷尔感觉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少女。“坚强、温柔、天真”，这些形容词都与卡雷尔所感觉到的“与众不同”不相符合。依诺莉不单单是讨人怜爱这么简单，她会替身边的人着想。
“她能让我平静下来。或许这才是最主要的…米利安神侍，看来我不得不失约了。”卡雷尔在睡着之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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